才举行过新春的宴会没过两天,渐渐能感到天气在转暖,不过白天还是结束得很早。赵明明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天边只是有点昏暗,等她走到皇帝休养的崇善殿,就已经是彻底的夜晚,到处都点亮了照明用的风灯。
赵明明先是唤来几个事先安排的太监,在门口询问了几句皇帝的情况,得知他和平时一样并无异常,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之所以面对外廷的巨大压力她还能够保持镇定,大部分是因为皇帝对她纵容的态度。尽管赵明明自认已经把后宫牢牢封锁住,不会将让任何消息有机会传进皇帝耳朵里,可她这点小把戏不可能瞒得过在皇宫做了二十多年主人的皇帝。既然皇帝装着不知道,默认了她的所作所为,赵明明觉得自己好歹要在皇帝面前表下态,把话说清楚,免得弄假成真。
“父皇还没有睡下吗,那好,为我通传一声,说我有事情想求见。”
遵照应有的礼节,赵明明无视了看守大门太监的殷勤,没有不经通报径自而入,而是规规矩矩地等在了宫门之外。考虑到等一会儿和皇帝之间大概会有很多不宜外传的对话,她示意跟着自己的宫人都退到一边,不必跟着一起进去了。尽管觉得皇帝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发神经对自己不利,赵明明还是悄悄检查了一下穿在最里面的护甲,以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皇帝突发奇想要解决掉她,赵明明自信在外挂的庇护之下能顺利全身而退。
进去传话的太监半天都没回来,赵明明一边保持警惕的不断观察周围动静,一边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让她有点诧异的是,与阴暗晦涩心情完全相反,天空不但万里无云,还很难得的显出了一轮圆月。银白色的月光像一层轻纱,轻柔地笼罩在了周围的建筑物上,仿佛气氛很是祥和。赵明明眯着眼睛迎着那不算太刺眼的月光抬头望去,不知为何这一幕她总觉得有些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若要仔细回忆,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自从她莫名其妙的开启了幻觉模式,三天两头就会不受控制地看到各种好像是记忆回闪般的景象。一开始赵明明还花费大量精力去验证这种幻觉是否跟预兆之类有关。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发现那些幻觉就真的只是幻觉,除了相当少数的巧合,大部分跟现实一点联系都没有。所以赵明明把心中涌起的那股挥之不去的既视感丢到了一边。
“殿下,陛下请您这就过去。”
那个传话的太监终于姗姗来迟,赵明明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态,确定他脸上没有什么异样,还是那副谄媚讨好的样子,这才微微一笑,跟着他走进了宫门。进去之前她回头看了候在门外的几个侍卫一眼,他们心神领会地点点头,表示会按照赵明明之前的吩咐,若是超过半个时辰赵明明还不出来,他们就遵循计划行事。
崇善殿在后宫的位置非常偏远,周围冷冷清清,几乎是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梅林之中。据说这处宫殿以前是建造给前朝某位皇帝宠妃居住的。但不知为何后来这宠妃犯了事,不仅全家被连累而死,连宠妃自己也在宫后的梅花林里上了吊。自此之后后宫里的人就把这里视为不祥之地,一度荒废到差点垮塌的地步。
但是自从赵明明的这位父皇宣称身体不适之后,心血来潮的把崇善殿全部翻修了一遍,平时除了处理朝政还呆在前廷,大部分时间他都消磨于此。当然了,他把前皇后的一应衣物用品都搬走。赵明明曾经来过这里好几次,发现里面连布置陈设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对于皇帝偏执到这个份上,她感到挺毛骨悚然的。毕竟再怎么爱着一个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还表现得这个人活着一样。这种感情差不多等于病态了吧……
和一般总是灯火通明的宫殿不一样,崇善殿里黑灯瞎火,除了几处主殿有灯光,其余各处都黑漆漆地没有一丝人气。赵明明走在空旷的走廊上,两边看不到一个人,甚至能听到她脚步的回音,不禁心中冒出一丝寒意。她觉得这个宫殿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皇帝好像恨不得把一切生气和活力都锁死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直到转过走廊拐角进了偏殿,看到明亮的灯光,以及感受到由地龙散发出来的热气,赵明明才觉得身上温暖了一些。
皇帝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惨白着脸半躺在榻上,赵明明进来他都没有抬起头,全神贯注地看向手里捏着的一块手帕。赵明明深呼吸了几口,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自若,便上前按照规矩给皇帝行了大礼。
“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愣楞的,好一阵子才没什么精神地转过脸,有气无力地道:“不必多礼,你起来说话。”
赵明明既然是抱着请罪的目的前来,就没有和平时一样不客气地坐下,虽然挺直了身体,却还是依旧跪着。她低着头,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随后是关门的声音,大概是带她进来的太监出去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四周,却惊讶地发现连一个侍候的宫女太监都没有,皇帝仿佛知道她的目的,事先就已经有所准备。
本来想好了一肚子的开场白,面对皇帝这种态度,赵明明忽然有些开不了口——她能用那些糊弄其他人的理由来敷衍皇帝吗?说什么担心萧青霜的生命所以要将他送到圣城去,这话赵明明自己都觉得略可笑。她原本还笃定皇帝对此事不会有太强烈的意见,现在她又不太确定了。
见她沉默良久,皇帝慢悠悠地开口道:“你总不是为了在朕面前发呆,才匆匆忙忙赶来的吧。”
尽管他不插手政务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对所有事情都表现得漠不关心,好像真的已经病入膏肓等死。但一开口,他身上那份叫赵明明忌惮不已的气质依旧存在,哪怕病得半死不活,他依旧保持着作为至高无上一国之主的威严。
赵明明一咬牙,俯下/身将头抵在地上,低声道:“儿臣罪该万死。”
皇帝似乎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你何罪之有啊?说来听听。”
这种时候赵明明肯定不会跟吃了脑残片似的一五一十全招了,焉知皇帝不是在套她的话。她转移话题,避轻就重说明了一番萧青霜事件的前因后果,又大吐苦水,将自己的处境说得无比凶险,最后坦率承认为了断绝那些不安分世家大臣的野心,她不得不暂时把萧青霜送走。她嘴上说着,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无奈皇帝的帝王学肯定是修到炉火纯青,从头到尾赵明明连他一丝情绪波动的可能都看不出来,自然也就无法推断他的态度。
皇帝就像是听着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好像他的儿子自杀快死了,女儿不顾一切要把儿子变相放逐,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赵明明精心准备了无数借口理由,想好了诸多解释说服他的办法,到头来却一个都没用上。
皇帝听完她的话后,简简单单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这算是什么反应?
饶是赵明明经历的大风大雨那么多,也被皇帝的回答弄得摸不准头脑。她掩饰着满心的狐疑,试探地问道:“父皇这是答允儿臣的建议了?”
皇帝嘲讽似的笑了笑:“不答应又怎么样,你不是早就把人悄悄送出宫了吗。呵,吴家的老狐狸如此滑不留手,出了名不见好处不撒鹰。没想到他的儿子却截然相反,对你倒是真的一片赤忱。”
赵明明的冷汗都出来了,却不敢露出半点异样,对于皇帝的话她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于是选择了保持沉默。可是皇帝却不愿意就此打住,针对这个话题来了个深入挖掘。
“说起来,你和吴家那小子定下婚约也有这么多年了,我本以为很快你们就会解除婚约,毕竟吴家不可能让自己的嫡系子嗣入赘做东华的王夫。可没想到,那小子为了你什么都敢做,连得罪家族都不放在眼里……”
他忽然从榻上坐起了身,带着一种阴沉古怪的微笑,森冷地问:“青墨,那小子是真的喜欢上了你,对不对。”
皇帝放着关键问题不管,一个劲儿地关心她的感情生活,赵明明当然不可能回答,低着头不说话。那种诡异的恶寒感又涌了上来,此刻的皇帝不管从哪个角度来,按照父亲这样的身份,都显得太奇怪了。准确地说,他表现得像是一个被侵/犯到私人领域而杀气腾腾的庄园主。哪怕自古以来做岳父的对未来女婿总是看不顺眼,他这样的态度也显得格外难以理解。
就像……就像赵明明是他的什么私有物一样……除了他,他不让任何人染指。
“回答我啊,青墨,为什么一直低下头。你很害怕朕吗?”
皇帝的语气越来越奇怪,赵明明全身寒毛直竖,勉强地道:“父皇——”
“别叫我父皇!我不是你什么父皇!”
谁知这个称呼却让皇帝勃然大怒,甚至一脚差点把桌子踹飞。他语气激动,胡乱挥舞着双手,简直像是个疯子。
“我一直很想把你当女儿看,你母亲临走前再三请求我,我答应了的!可是不能怪我,不能怪我!谁叫你和你的母亲越长越像……”
他忽然停下脚步,用一种痴迷炙热的眼神贪婪地看着赵明明。
“不对,你就是她,你就是她!一定是上天可怜我的痴心,让我苦苦等候了十八年,终于等到你回来。”
赵明明再迟钝也知道皇帝精神状态不对劲,她果断地站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可是谁能想皇帝看着好像惨白得下一刻就要断气,身手却敏捷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个箭步就冲过来挡住了她。
“阿妍,你回来了……”
……这槽点太多,都不知道从哪里吐起才好。面对如此狗血荒谬的场景,赵明明哭笑不得,想要抵抗又不能真的把皇帝一拳打飞。她不断推开皇帝伸出的手,想要叫人进来,又觉得眼下的场景实在是不宜外传,不知道还会弄出何等卧槽的流言。
啊,不过皇帝果然是萧青霜的亲爹,父子两人神经病的程度有得一拼。
以及,她果然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太好了,没有遗传到神经病的基因,可喜可贺。 好一朵黑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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