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明知是坑,苏贵妃自然不能往里跳。
她笑了笑,道了句原来如此, 便轻轻揭过此事。
只是那笑意,多少有些敷衍又冷淡。
建宁帝看出来了,眼里隐晦地掠过一丝笑意,摆了摆手道:“行了,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李穆和裴琳琅巴不得如此, 从善如流地行礼告退。
等出了苏贵妃的和鸾殿,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了了然的笑。
夫妻俩一个是在宫中长大的皇子, 一个是父亲位尊, 连带着她也能时常出入宫闱的相府嫡长女,对宫中环境都很熟悉,便谢绝了宫人的带路,相携着手,漫步出宫去了。
宫门在望的时候, 李穆忽然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语:“等下次再来,我会让你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唯一的。”
裴琳琅心中一动。
在她听来, 这无疑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了。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美眸中既有喜悦,也有激动,轻轻应了一句:“好。”
二人在宫门处坐上自家的马车, 马蹄轻扬, 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李泽远远地站着, 回忆着先前所见之画面,心里头翻江倒海,极不平静。
相识多年,也曾出双入对、几乎形影不离过三个月,她从未用过方才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李泽面色铁青。
好一个裴琳琅!
原来母妃说的都是真的,裴家人之所以时时刻刻都冷静自持,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曾动过真情。
一旦动情,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得是李穆!
他最看不上的李穆!
杀意,在他心中沸腾。
……
三朝回门之后,李穆和裴琳琅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西北去。
距离出发的日子越近,李穆的心情便肉眼可见地更好,好到裴琳琅都忍不住打趣:“你总不会是想将我拐到哪处去卖了吧?”
李穆的回答是拥着她来了一个深吻,直到裴琳琅气喘吁吁,才将她拥到怀中,高兴地回答:“我哪里舍得?只是多年不见我那些兄弟,也想他们了。”
“多年?”裴琳琅奇怪地问。
李穆一滞,连忙改口:“数月,一时口误。”
裴琳琅也没放在心上,等恢复了力气,便迫不及待地逃到最远的地方去。
看得李穆十分好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琳琅白了他一眼,她才不信男人的鬼话呢,自成亲以来,他算是暴露真面目了,跟头饿了几年的狼一样,她算是怕了。
“阿爹又差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我得带人去登记造册。”
笑看着她带人走出院子,李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不过她这话倒是提醒了他,有些东西,直接到西北才拿出来也不太好,不如在半路上都准备妥当了,到时也能多找些借口,更好圆话。
毕竟西北可还有一两个脑袋好使的家伙,都不是好糊弄的。
出发前一天的晚上,李穆换上了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入裴府,在裴承震惊的目光中,留下了一大堆东西,一一讲解了用法,甚至当场演示了一番。
“它们的用法我都写在上面了,记得一定要给最信得过的亲卫用,最好是你们裴家的死士。岳父大人,保重好身体,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戴好面巾,点了点头,以表敬意,便扬长而去。
留下裴承一人,面对着地上一大堆连材质都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半天回不过神来。
按李穆方才所说,这些都是能以一当十、当百的神兵利器,所有东西的威力加在一起,甚至能在一夜之间,让整座长安城灰飞烟灭?
他好奇地拿起一样外表不过是普通指环一样的东西,放到面前端详。
按纸上说的,这玩意,名为指环王,能在五百步开外,悄无声息地取人性命。
不过它有两种攻击模式,一种是像方才所说,直接杀人,另一种,则是让人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李穆建议他将此物贴身携带,充作护身之用。
裴承将其戴在手上,学着方才李穆的动作,对着十步开外的柳树,触动了机关。
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手里的指环上冲了出去,好奇地走到柳树面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眯着眼寻了半天,才看到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头。
他谨记着李穆说的,针上不是涂了麻药便是剧毒,拿了帕子才将针拔出。
这针虽细,却进了树干足足三分之二,可见此物威力巨大,确实能在五百步开外命中目标,若是离得近了,怕是伤害还要更大。
裴承眼睛一亮。
对李穆这个女婿,越发满意了。
虽不清楚他到底从何处得来这些古怪又强大的东西,但无疑,这也是他所隐藏的实力之一。
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尚能借助此物保命,甚至杀敌。
若将这些东西,如李穆所说的,装备到死士身上呢?又或者,李穆本就手握西北五万大军,他只要大量制造类似的神兵,将那五万人马武装到牙齿,天下还有哪股势力,能挡得住?
他忽然开始期待下回再见的时候了。
……
最后望了一眼繁荣的长安城,裴琳琅放下车帘,轻叹了一声。
“我们会回来的。”李穆便将其拥入怀中,轻声许诺道。
裴琳琅压下阵阵愁绪,抬眼与他一笑:“我知道。”
此去,是龙游大海、虎归山林,待他日重逢,必定乾坤。
……
出了长安九百里远,距西北秦地尚有三百里路,有一处山脉,名长横,层峦叠嶂,山势雄峻,绵延数百里。
自古以来,是隔绝西北三城与中原的天然屏障,
西北百姓对这座山脉又爱又恨,他们世代生于此、长于此、凭借此山出产度日过活,更深爱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
却也因这座山脉,被中原百姓视作蛮夷、不开化的山民,言谈之间,总对他们露出轻蔑之情。
即使西北三城被纳入大岳国土近五十年,他们自愿抹去身上原有的印记,将自己称作庆人;
即使这里物产丰富,每年进贡给长安城的盐铁、黄金,占例极大。
也改不掉大家对此处的普遍印象。
“这里的人跟长安的人很不一样。”李穆笑着和裴琳琅介绍西北的风土人情:“再往西,是马临、白平等异族,不像我们,既能放牧,又会耕地,他们是纯粹的游牧民族,居无定所,生性彪悍。以前每到冬天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就会来骚扰我朝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我朝在此驻军不过三十年,西北百姓又深受中原百姓的歧视,很多人打从心底不相信朝廷,每回异族来抢食物,许多村子的青壮会自觉抄起家伙,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经常等我们收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面。”
裴琳琅听得咂舌,这也太彪悍了。
“你好像很喜欢他们。”她没错过男人说这话时,语气虽然沉重,眼中却迸发出让人心折的火热。
李穆一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们是最不畏死的战士,百姓如此,军中儿郎更是如此。到时候,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看起来粗鲁,却很直率,一旦将你当成自己人,会连性命也心甘情愿地交到你手里的。”
裴琳琅静静地看着他。
越是远离长安,越是靠近西北,她便觉得眼前的男人,也一点点地流露他的真面目。
在长安城里,面对外人的时候,他是不卑不亢的,从不谄媚讨好谁,却也不会大出风头。
可这一路上,他对随行护卫发号施令时,姿态越来越高高在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越来越像,父亲口中,那个用兵如神,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无往不利的年轻战神。
这样的他,无疑比在自己面前那个纯粹的无赖要有魅力多了。
等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的时候,裴琳琅觉得脸上都有了热意,赶紧别开眼,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美轮美奂的海。
裴琳琅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目露痴迷之色,等回过身来,才发现身下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只大手落于身前:“此地名叫梅林,足足三十里地,全是你最爱的红梅。下去看看?”
她迫不及待。
下了马车,她毫不犹豫地跟着男人一头钻进梅林中,这一望无尽的冰雪红梅,让她恍如梦境。
“我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她情不自禁地道。
李穆就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她,她如何欢喜、如何认真赏梅,他便也如何看她。
目光专注,又隐隐带了一丝夙愿得偿的感慨。
裴琳琅不期然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不过来不及细想,李穆便拉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喜欢吗?”他问。
她马上忘了方才的念想,笑着点点头。“原来西北一点都不荒凉。”
李穆折了一朵红梅,别在她鬓间,轻道:“这里算是西北与西南的交界处,十六岁那年,我在来西北的路上,遭遇一场劫杀,慌不择路下,逃窜到了这里,躲了半月,才逃过一劫。”
他动作轻柔,语气平静,可裴琳琅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寒意。“卿卿可知,是谁所为?”
“李泽?”裴琳琅试探地问。
李穆眼中划过一丝赞许:“不错。”
“他的心胸实在狭窄。”裴琳琅嫌恶地说:“这等人,注定成不了大事。”
一阵寒风拂过,她裸露在外的纤细脖颈不自觉地缩了缩,李穆便将她的披风往上拉了拉,盘算着那边事也该处理妥当了,便道:“回去吧,你若喜欢,下回我再陪你来住一阵。”
他指着一处道:“我会吩咐人,在那盖一处小院,铺上地暖,放一把你最喜欢的摇椅,等来年梅开得最盛的时候,带你来小住一阵。”
裴琳琅被他描绘的场景逗笑:“若真如此,便再好不过。”
却没放在心上。
毕竟她心知肚明,男人回了西北,还有许多正事要忙,似这等风雪月之事,都得往后靠。
等与李穆携手回了马车处,她又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尤其是在看到侍女左丹和言姿那惨白的脸色之后。
北风呼啸,夹杂着一丝腥味。
她没有掩饰,直接看向李穆:“怎么回事?”
李穆也没有瞒着她的打算:“李泽的人。从我们离开长安起,便跟着了。一路上暗中出手了多次,下毒、下药,都被我识破。两天前,我将人马分成两批,一批照旧去西北,另外一批就是我们自己,来了此处。却故意露了马脚,让他们以为有机可趁,其实我早就安排了人手在此伏击,就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裴琳琅听明白了,这家伙故意示弱,让李泽的人放松警惕,以为这次的任务目标,是最容易猎杀的猎物,却没想到,这是最心狠狡诈的猎人。
“你可真是大胆。”她赞叹说:“拿自己当诱饵?”
李穆却双手抱胸,好整以暇道:“若换了旁人,此时问的定是‘你居然拿我当诱饵?’”
多亏他提醒了这么一句,裴琳琅后知后觉地发现,可不是么,与他如影随形的,可是还有自己。
如他所说,要是换作一般人,是该对他轻率地拿自己的安危做赌注而生气。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气不起来,想到的,只是男人特意带她进梅林的温柔。
她总觉得,男人真正的用意是带她来到此处,而非杀人。
只是这样的话,太没凭没据了些,她是说不出口的。
便道:“李泽未必想杀我呀。”
满意地看到男人脸色微变,她暗笑在心,继续淘气地说:“指不定,他只是想我守寡呢?”
留下这么一句,她优雅地进入马车之中,款款坐定。
算是对他先前的欺瞒与方才的打趣的报复。
在心中数了三个数,男人果然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她大笑着拿起一旁的抱枕放在身前,用以防守,却还是挡不住地被挠了痒。
“守寡?你想得美!”
两人玩闹声传出马车,冲淡了肃杀之气,左丹和言姿相视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不由得佩服起自家主子的胆色来。
明知此处方才发生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明知策划这一切的便是姑爷,她还跟没事人一样,坦然与其说那样的玩笑。
不愧是姑娘。
……
反正绕了远路,李穆干脆放缓了速度,回途路上,若遇到风景秀美之处,便停下来,与裴琳琅游玩几日。
如此走走停停,悠闲惬意地,将原定的时间生生拉长了两倍,才在五月中旬抵达稷兰城,西北三城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城池,驻扎着足足三万的西北军。
远远地,便看到稷兰城外等候的数十人。
李穆自二十里外便换了装束,恢复了一身戎装的打扮,骑在他最钟爱的骏马‘雷霆’之上,看着更加魁梧英俊。
刚一接近,城外带头的一名书生装扮的人便高兴地说:
“恭迎秦王殿下、秦王妃回家!”
自他身后,甚至城头上,都响起嘹亮的声音:“恭迎秦王殿下、秦王妃回家!”
就连马车里的裴琳琅、并左丹、言姿都被这句饱含欢喜与热情的话语打动,遑论李穆。
他飞身下马,快步上前,笑着与那领头的几个人一一拥抱。
豪迈的笑声说明了他是多么高兴能与这些兄弟再见。
裴琳琅心领神会地吩咐左丹撩起车帘,缓步而下,缓缓走近他们。
随着她的出现,场面一度安静了下来。
正在和兄弟们叙旧的李穆若有所觉地回头,看见她时,猛地回过神来。“瞧我,都把你忘了。”他连忙过来,将人一一介绍。
“这是元良,我麾下第一军师,别看他弱不禁风,他可是这西北土生土长的人,而且脑子好使得很。”他指着站在最前方的一人道。
裴琳琅凝神一看,只见那人生得与李穆一般高大,却更消瘦,想来是在军中与将士们待久了,虽然一股书卷气,可比起她在长安城见惯了的书生,又多了一丝英武与不羁。
她含着一抹矜持的微笑,与其点头示意。“元军师。”
李穆笑道:“也不用如此见外,喊他无良军师就好。”
众人大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就拉进了许多。另有一人身材矮小又圆滚的人迫不及待地说:“老大老大,别只顾着介绍无良啊,还有我还有我。”
李穆只好道:“郭原,斥候营营长,别看他生得笨拙,其实心细如发,最善追踪和勘察地形。”
郭原忙道:“嫂子,你喊我圆头就好。”
裴琳琅如他所愿:“圆头。”
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老大,你从哪找的这么漂亮的嫂子,人还这么温柔!”
他身边一名长得比炭还黑,五官却清秀的青年推了他一把:“你个傻子,也不看老大是从哪回来的,自然是长安城里找的了!”
李穆的介绍刚好到他:“褚五,我的副将之一,百发百中的神箭手。”
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傻胖子说话不经大脑,让王妃见笑了。”
“没有的事。”裴琳琅友好地笑道。
李穆又为她介绍了另外两个副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纪,皮肤跟褚五一样黑,人也长得粗犷,叫刘飞文,骑兵营营长,一手骑术笑傲全军;
一个长得忠厚老实,笑起来憨憨的,眼睛却透着精明,一看就是个笑面虎似的人物,名桑乐,步兵营营长,据说还有一身天生神力。
浅显地认识过他在西北的班底,将他对这帮人的态度看在眼里,裴琳琅心中也有了数。
落落大方地与他们见过礼后,只听元良道:“路途遥远,王妃一定是累了,府中火盆烧得正旺,热水也备好了,王爷还是带王妃先回府吧。晚上,在下特地为你们准备了洗尘宴,王爷,到时候可要不醉不归!”
裴琳琅听得好笑,这人原来说话还文绉绉的,似模似样,到了后面就越来越随意,这最后一句话,直接暴露了武人的直肠子。
可李穆就吃这套:“好,我和王妃在长安城完的婚,你们那时都不在场。今晚兄弟们一起来,把我新婚那回酒都补上。对了,份子钱也都别忘记掏一掏。”
话音刚落,原先还簇拥着他的众人竟嘘声一片,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没一会儿,原先人山人海的城门口便空空荡荡了。
裴琳琅先是傻眼,随后按耐不住地笑出了声,连带着身后跟着的左丹、言姿一起,三女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空地之上。
李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骂一句:“这群铁公鸡!不管他们,今晚谁不交份子钱,反正不给进门,更不给酒喝。”
这才拥着裴琳琅往马车走去,边走边说:“他们就是这个鬼样,我刚来的时候,他们没有拿我当皇子,现在,我当然也不是王爷。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以后私下让他们注意一点。”
裴琳琅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道:“我看出来了,他们都是与你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吧?你从前如何对他们,往后也如何对他们就好了。至于我,我本就在后宅,轻易不会往军营里凑。若他们都只是像方才一样,倒也不用特意提点什么,因为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不必特意为了我,让你们不知不觉生分了。”
李穆看向她的眼神便有些复杂。
“怎么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便问。
李穆笑了笑:“只是觉得卿卿着实是个贤内助。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裴琳琅有些无奈地睨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知道就好。”
她能看出他说得不是实话,却不想就此刨根问底。
罢了,嫁都嫁了,以后日子还长,有些疑问,总有机会慢慢弄明白的。
……
进了城,裴琳琅才明白为何中原人,尤其是长安城里的人总对西北面露不屑。
这里实在太破旧、太落后,稷兰如此重城,城中主街竟还是黄土地,未曾铺砖。以至于行走的人多了,尘土便飞扬起来。
来往的百姓衣衫褴褛,有些生得强壮,一看不愁吃穿的,裹着厚厚的兽皮,都脏得瞧不出本来颜色了。
与长安城的锦绣繁荣相比,俨然是另一个极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