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颠簸,命运驱策。
未成想,在钟玄呆了没有八日,自己便如同一片树叶,飘零在滚滚椒江之上,沉浮于涛涛命数之中。
因为请出了周柔做护身符,四名豪客对秦簪倒还客气,好吃好喝好伺候,但就是不多同她说话。
面对她的疑问,尤其是那句“悼王府中的大姑姑到底是谁”,他们只有简单的一句“无可奉告”,而对她说的,无非是“开饭啦”“熄灯啦”“上岸啦”。
一路漂流,见到椒江中顺逆游弋着撑着蓝色“胡”字旗号的战舰,这应是南海舰队。到了东海城,蓝色“胡”字消失不见,转而一色全是黑底白龙骨的海葵国战旗。
海葵国的战舰将军港塞得满满当当,旌旗蔽日炮管森森,水手上上下下好不忙活。
许多停不进去的小舰挤到了民用港,船甲跳板几乎可以将东海城与大陆之间的海面连接起来,活脱脱一座不给百姓行走的浮桥。
无奈之下,许多不愿麻烦的民船商船全都在城南沙滩外抛锚,再由小艇将人货运上沙滩,虽费了些事,但总比在港里被海盗船堵住强上百倍。
秦簪仍给绑着双手,但为不惹人眼目,手绑在腹前,又交给她一沓不重的布料抱住,以此掩饰。
上岸,进城,登车。车行向上,很用了一阵子才拉到老城钟楼外。
四月十九钟楼大乱的痕迹几乎已不可寻,秦簪因未参与,只觉得这院子哪儿哪儿都是新的。
殊不知这里又耗费了五帮十二派不少银子重新装修,将被大火付之一炬的房舍重修起来,外墙重刷,内饰新作。
只有那口裂了几道大纹的巨钟仍嵌入地面几寸,也不知是找不到合适的悬钟木,还是此间主人懒得再将它吊上去。
独臂周刚正用右手拈着一小块香料凑在鼻前闻着,得着通报,他稍显烦躁地将香料往桌上一扔,屏退左右海商,叫传来人。
游姓豪客并三名同伴牵着秦簪走了进来,秦周两个对望,都是一惊。
“怎么是你?”
“你的胳膊!”
周刚暂且不理秦簪,问办差四人:“游帮主此行辛苦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托大帮主福威照应,游川此行还算顺利。”
周刚瞥了秦簪一眼,再问游川:“那人怎么样了?”
“身体好得很,只是……”
周刚点点头:“知道了,游帮主辛苦,回去歇息歇息吧。”
游川看了看秦簪:“此人自称是柔老板的侍女,属下不知真假,特带来请大帮主定夺。”言罢将秦茹夜探悼王府的事简单告知周刚。
周刚摆摆右手:“她是自己人,交给我吧,你们去歇着。”
游川抱拳躬身,顺手一掐,秦簪手上的绑绳无声而断。
厅里就剩周刚秦簪两个,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周刚先问:“你不是去了鹤坂,怎么又跑回钟玄了?干嘛要扒悼王府的墙头?”
比起其他事情,秦簪有一股怨气不吐不快。“大姐的坟上少了周帮主一捧香灰,你就这么狠得下去心么?”
周刚眼神一暗,迟迟道:“人死如灯灭,做那些个虚头巴脑的事情有什么意义,祭奠了她就能活?不如集中精力替她报仇!”
“那替她报仇她就能活么?惠弥轩是害她的罪魁祸首,怎么你五帮十二派又和炼贞坊的妖妇勾搭上了?这也是为了报仇?”秦簪当真是豁出去了。
周刚脸上怒色一闪:“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没听说过认贼做妇的,妇人的妇!”
“住口!”周刚暴喝,额头青筋绷起,死盯着秦簪。“别以为你在我妹子面前混得开就敢在我面前放肆,若不是我,你连个下等婢女都不如!”
秦簪最是吃软不吃硬,即便是周刚的面子也不给。“呦呵,小女子怎堪劳动周大帮主大驾,怎么我混的好坏还和您有关啦?”
周刚逼近秦簪,近得鼻尖几乎碰到一起,一股淡淡的女人味道钻入鼻孔,膈应得她连忙后退一步。“你干什么?”
周刚眯着眼觑着秦簪:“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夜探悼王府是何用意,有些事估计你已经查出来了吧?”
话中有话。
秦簪毕竟寻母心切,急忙收敛脾气,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刚冷笑一声,却不答她:“既然来了,就多在东海城住一阵子吧,等捉到了你爹秦无伤,好叫你们—全—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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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在秦簪被囚前后,有两个男人的眼皮跳个不停。一个是身在涸盐城外大营的秦无伤,另一个是在紫金台发呆的常余。
秦无伤自从在葫芦谷大焚妖军之后,他简直成了杀妖兽第一的英雄。
实际上,单上善引海潮杀的妖兽要多于他火烧的,但是除了常余,谁也不知道单上善是谁。
而秦无伤的名声自然是高上加高,在北疆军民被妖军欺侮了数月后,终于有个人能够大胜妖物了。
因此,他被靖王暂时委任为谷地留守,接替受伤的黄名举负责谷地防务。
已有大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秦无伤可不这样认为。
当他负气出走准备北上红原城时,曾在山路上领略过南谷地的军争地势,他心里明白,无论从防妖角度还是从进取角度,扼守出谷南路的涸盐城必须拿下,是以他在胸中布局,该如何攻取易守难攻的涸盐城。
整整半个月,他用新身份调动南谷地五城的兵马和粮草,只给他们留下足够的防御力,接下来,就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十余天后,一个机会出现了。
又有一股约千数的英招蝎魅混合妖军窜进南谷地,在四处劫杀,由于没有克隆人统一指挥,这股妖军时聚时散,乱七八糟不成章法。
秦无伤当机立断,派出五股山地骑兵引诱妖军,利用大阵堡垒一步步将妖军向南引去。
当七百余妖军最后聚合,诱兵引着它们向山南的闪电峡奔去。
妖军给饿了好几天,看着马上的活人,馋涎给拉在身后老长,拼命追赶爬高窜低的山地兵。
进谷起始较宽阔,前边越走越窄,当妖兽快要追上时,诱兵果断弃马登山。
战马没了主人,塞在谷中慢悠悠走动,后边可急坏了妖兽。
眼前既然有活人,它们是不肯吃其他血肉的,只驱杀战马想夺条路来,可山道狭窄杀也杀不快,等冲进闪电峡中央后,再看活人,早已攀到半山壁了。
闪电峡形如闪电,眼前正是只可供一马通过的“闪电折拐”,打头妖军刚想过去,突然头顶上雷鸣隆隆,抬头一看,无数岩石从谷两边滚将下来。
前头的妖兽趁着空当钻出去十余头,再后边的便被石头塞住了道路。赶忙往回跑,哪知后边巨石大木也给塞住了。
这下可好,六百头妖兽成了瓮中之鳖,“享受”着少数谷地军慢悠悠从两崖扔下来的滚木礌石火箭热油。
秦无伤追逐妖军乃是虚招,他真实的意图乃是隔五道山谷的涸盐城,因此当成功引诱妖军入闪电峡后,主力立刻弃马,带足三日口粮,翻山越岭,急速向东边的涸盐城掠去。
两日后的黎明,谷地军一鼓作气,由涸盐城西山头向其西门展开突袭。
涸盐城左右夹山,北谷南田,若是从南北方向攻城,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明明在闪电峡诱歼妖兽的谷地兵,居然敢翻越悬崖峭壁急行军到涸盐,更想不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涸盐兵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西门当即失守。不过涸盐驻有重兵,地面上立刻顶上了厚厚的防线,城墙上也堵了十道沙垒,登时将西门隔离开来。
谷地兵翻山毕竟极耗体力,拿下西门后已到了极限,再没气力进取。只有固守所占之地,等候北边大部队来援。
秦无伤亲领大军逼近涸盐,却被涸盐一支兵马堵在谷口。浴血三日,战线不断向前推,眼瞅着能看到涸盐北城了,只要再加一把力气,在西门同山地兵顺利会师,攻破涸盐势在必得。
千不顺万不利,一则十万火急的战报突然传到中军大帐。
妖军猛攻淄唐。
此次攻取涸盐,秦无伤将八成兵力带了出来,守城的两成人勉强够用,但坚持不了太久。
一边是再坚持坚持就能拿下的涸盐,另一边是再不回援可能丢掉的淄唐。秦无伤左右为难,哪个都不肯放弃。
还是姜儒给了中肯的意见:靖王当初有令,谷地大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秦无伤眼皮狂跳不止,左右不舍眼前这优势,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将,不得不权衡利弊,最终含恨下令撤军。
临退前,他喃喃自语:“错过此次良机,再想取涸盐,非有尸山血海不可得!”
大部队步步为营向后撤退,涸盐兵也不贪恋追击,只将矛头对准西门山地兵。
山地兵久等援兵不至,伤亡已过半数,接到撤退命令后士气一落千丈,被涸盐守兵又留下半数尸体,余者翻山退却,还者不及来时的三成。
秦无伤回军,面对的是三千余众妖军,他不敢同妖军正面抗击,只排出轻骑诱敌,将妖军大部队引向红沙河,趁机将主力塞入城中固守。
这批妖军由克隆人带领,受到凯瑟琳的指示,不叫谷地兵打通南路,因此疾驰南下“围魏救赵”。
在强留下了三成谷地诱兵作“军粮”后,克隆人看看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便引兵向北,继续围攻那座筑在红色石原上的风雨飘摇的大城去了。
至于秦无伤,虽去了妖军这股威胁,但黑暗中却有一只利爪伸向了他的脖颈。他眼皮狂跳不止,这夜的噩梦,他梦见了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