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金子一样碎了一地。我踩着耀眼的金子,轻而易举地从一个靓女的屁股兜里掏出了一个皮夹子。靓女仍然款款摇摆着腰肢,走在灿烂的阳光里。
二子悄无声息地闪到我面前,拍拍我结实的肩,冲我翘起大拇指,哥们儿,又成了!
我和二子走在金灿灿的大街上,像走在一个很幸福的世界里。
我和二子走进一个湘菜馆。我们坐到一张台前,春妹子就像一阵春风刮到了我们身边。
春妹子和二子做了些很不雅观的动作,我很局外人地看着脚下的一团烂纸巾,烂纸巾旁是春妹子油腻的脚,塞在一双破旧的拖鞋里。
我提着一个打包的炒粉和二子走出了湘菜馆。二子有点晕乎乎的,打着酒嗝,右手臂搭在我肩上。我和二子仍然踩着满世界的碎金子走在街上,走到尽头,拐弯,上了一座天桥。
我和二子走到天桥中间,那里坐着个又黑又脏的小乞丐。她坐在日头底下正昏昏欲睡,无数人从她身边走过,像无数条河水流过。她坐在岸上,河水流不到她身上。河水哗哗地欢叫着往前跑去,她只是岸上一块丑陋的小石子。
我蹲下去,拍拍小乞丐的肩,说,妞妞,吃饭了。
妞妞睁开眼,抬起头,看见我,脏兮兮的小脸立刻绽开了一朵花,圆圆的大眼睛里有幸福的火花在跳跃,她很高兴地叫我,哥哥!
妞妞面前的破碗里只有几张毛票,像几张冥纸被日头晒蔫了,仿佛马上就会起火。妞妞正狼吞虎咽,看到我的目光立刻也像一张蔫了的毛票。
妞妞发愁地说,今天回去又得挨打了。我说,别怕,妞妞,哥哥不会让你挨打的。
我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进破碗里,把底下的票子都盖住了。看起来很新的纸币在阳光下泛着热辣辣的光,妞妞眼里噙着泪花,像脚上的伤口流着永远流不尽的血水。
我像个大人似的拍拍妞妞的头,妞妞懂事地冲我点点头。我和二子走下天桥,走进金子做成的世界。二子唱着一首很流行的歌,声音像一个摔烂的碗,支离破碎。
妞妞是个五岁的小姑娘,在天桥上挥洒着她的黄金岁月。
我比妞妞大七岁,我觉得我有责任和能力保护她。
我在心里说,妞妞。
二子一直唱着那首流行曲,从一条街唱到另一条街,从中午唱到晚上。我们两个每天形影不离,二子就像我的孪生兄弟——多数时候他是我的影子,没有我也就没了他。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又从一个男人屁股兜里拿到了一个皮夹子,收获不算多,但已经足够我和二子过几天逍遥日子了。
我和二子在一个快餐店解决了晚饭,然后就在大街上晃悠。二子看中了一条时装店里的裙子,他说春妹子穿上一定漂亮。裙子穿在模特身上确实非常漂亮,依我看五大三粗的春妹子穿了一定惨不忍睹。
二子说很尿急得找个地方放水,于是我们走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角落里散发着刺鼻的尿臊味。我和二子刚解开裤子,我的衣领就冷不防被人从后边抓住了。我回头,看见了黑夜里瘦猴那阴森森的眼睛,尿意一下子缩了回去,我慌忙拉好裤子。
瘦猴很无赖地抓住我的领子,用力把我甩了个趔趄。我想扑上去揍他,被二子拉住了。瘦猴晃着他那小小的脑袋,在黑夜里就像一颗黑美人西瓜。
不远处灯火摇曳,歌舞升平,听起来像唱一首哀歌。这里是个黑暗的角落,只有荧火虫在墙根玩耍,淘气地制造一点灯火。
瘦猴说,听大爷的话,以后老老实实地孝敬大爷,就有你们的好日子过。要是不听话呢,就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记住了?
二子看着这个竹竿一样的家伙,点头哈腰地连声说,记住了,记住了。
我刚张开嘴,就被二子一把捂住了。
瘦猴满意地拍拍手,走了。
我一脚踹过去,却没提防踹到了墙上,我疼得蹲下身子抱住脚,泪花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二子在我耳边叹口气,没说话。
黑夜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和二子,我抱住二子相挨着坐到墙根下的尿水里,忽然呜呜哭了。
我和二子已经三天没出去干活了。
我天天躺在破席子上睡觉,睡够了实在睡不着了就干躺着。这里是一栋准备拆迁的破房子,我和二子都已经住三个月了还没拆。
二子耐不住寂寞,他不停地唠唠叨叨,说不知道春妹子这几天怎么样了。说瘦猴肯定在到处找我们呢,要找到非把我们剁成肉酱不可。
我躺在破席上,懒得搭二子的话。眼睛直楞楞地瞪着房顶。房顶上到处挂着蜘蛛网,长脚蜘蛛静静趴在网上,对身边的几只猎物蚊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几只肥大的老鼠自由地蹿来蹿去,不时旁若无人地吱吱欢叫几声。
光线很充足,阳光从所有的缝里钻进来,将墙壁和地面的垃圾弄得斑斑驳驳,像是一块块膏药,又或者是妞妞脚上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阳光照在我脸上,我的脸感觉到了灼热,像有人拿烙铁烫我的肉,焦臭的肉味在空气里弥漫。我眯着眼睛,一大团黑色的小虫子在头顶上方欢快地飞舞着。我妈说它们叫蠓虫,嗜血为生。但它们很团结,一直过群居的生活。
我伸长双臂,对准那团蠓虫,啪地拍了一巴掌。蠓虫们一轰而散,看看手上,几个黑点沾在我的皮肤上,像沾了几滴黑血,或者像是苍蝇屎,或者是几条生命。
阳光移到了我的脖子,慢慢又移到胸口。蠓虫们似乎早已忘记了危险,又在我头顶欢快地飞舞,我是它们的一个猎物,或者仅仅是一顿午餐。
二子从外边回来,拿了几包方便面,两瓶水。二子坐到我旁边,愁眉苦脸地说,咱再不干活,就没饭吃了。
我和二子啃着干方便面,面条在我们的咀嚼下咯嘣咯嘣很脆地响。房子很空旷,咀嚼声像山谷里的回声,击荡着四壁,从门缝窗缝里挤了出去。
我对二子说,咱吃完饭就去干活。
二子很高兴,说晚上就去找春妹子,咱好好吃一顿。
我和二子刚走上街头就被瘦猴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抓住了。紧接着我的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个耳光。瘦猴歪歪斜斜地站在我们面前,像一个纸糊的小丑。我双眼喷着火,一头撞过去,瘦猴没提防被我撞得噔噔噔往后退了十多步才站住,然后他从腰上拿出手机,气急败坏地打了个电话,走过来,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小子敢耍我,我这就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我把胸脯拍得山响,面无惧色,我说大爷也不是好欺负的,这年头谁怕谁啊,有本事尽管放马过来。
二子在背后拉住我,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说,咱还是听他的吧,他们会把咱们打死的。我拍拍二子的肩膀叫他放心,我说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十二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
瘦猴的手在空中一抓,张开手,手掌上有几个黑点。瘦猴说,弄死你们就像弄死个蠓虫一样。他很酷地吹了吹手,蠓虫轻飘飘地从他的指缝里掉下来,掉到地上,看不到了。
我和二子被三四个人呼啦围住了。
我和二子像两只被困在陷阱中的兔子,周围是得意的猎人。阳光碎金般洒在马路上,地上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的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贴在了身上,脚下像有滚烫的炭在烧。给我打!瘦猴一声令下,四个人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向我和二子。我看见金色的阳光在眼前舞蹈,漫天的灰尘将天空染成了灰色。咸腥的热流从嘴角和鼻子里流出来,我听见二子鬼哭狼嚎,哭爹叫娘。我闭着眼睛,听到自己嘴里很激昂地在骂。
晚上睡在黑乎乎的破房子里,我和二子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睡不着。身上的伤很疼,我和二子情绪都很低落。二子在低声地哭,轻轻的啜泣声在黑暗里流动,像深井中绝望的回声。二子说,我想我妈。我说我也想。二子说,你说咱们的妈想咱们吗?我说不知道。说不定她们早就忘了有咱们这个儿子。二子哭得更厉害,啜泣变成了放声大哭。我把二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说,要不,咱们去给咱们的爸妈打个电话?二子的哭声立刻停止了,像琴弦突然断了。
我和二子来到了附近的公用电话。我拨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我听到那头电话被人拿起,然后传来我爸的声音。我迟疑了片刻,说,爸——是我。
我的耳朵立刻被一声炸雷震得几乎聋了,我爸在那头破口大骂,你小子死哪去了,害得我在家被人戳脊梁骨,你趁早给我滚回来,看老子不打折你的腿。
我冷冷地说,你还是先找我妈吧。
别提那个不要脸的破女人,她爱跟谁跟谁,她别回来,真回来了我不会轻饶她。
我仍然冷冷地说,爸,你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还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省省吧。我在外边就是被人打死也不回你那个家。
我挂了电话,看二子,他一脸沮丧。我说打过了?他说打过了——他们一听见是我,就像听到了瘟神似的。二子爸妈离了婚,又都结了婚,二子就被遗弃了。我搂住二子的肩膀,说,没人要咱们,咱们自己要。
我和二子相互搀扶着走进黑夜,走向我们的家。就像走向一种温暖,抑或一种挣扎。
我和二子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我们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天天在墙壁上磨一把刀,这是一把差不多一尺长的刀,现在它看起来锃亮锃亮的。我每天都不厌其烦地磨刀,我仿佛看到刀捅进了瘦猴干巴巴的胸膛,黑色的血从刀缝里汩汩往外冒,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二子看着我,说,咱别跟瘦猴斗了,咱只要换个地方就没事了。
我说我得把妞妞救出来,要是再碰见瘦猴我就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二子没再说话,仍然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的腰里别着那把锋利的刀,和二子走出了我们的家,走上街头,走上天桥,走到妞妞跟前。妞妞看见我们,高兴坏了。我说妞妞我们来救你。妞妞愣了片刻,迟疑地说,要是被他们抓到,会把我们都打死的。
我说我们去别的地方,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妞妞说那太好了。我说现在有没有人看着你?妞妞说没有,他们下午六点才来呢。
我背起妞妞,和二子飞快地走下天桥,溶入人流。我们像两条鱼在暗礁里机灵地穿梭,警惕着身边的危险和陷阱。我们平安地回到了家,放下妞妞,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幸福地哭了。
大团大团的蠓虫在头顶上方飞舞,我对二子和妞妞说,我们现在就像这蠓虫,要团结起来才能活。二子和妞妞用力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住了三个多月的家,到了另一个地方,并且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座破房子。我相信,瘦猴找不到我们,妞妞的老板也找不到我们。
妞妞脚上的伤很快就好了,我们三个人每天一起出去干活。我们过的很好,不愁吃不愁穿。妞妞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大了一定像个明星。妞妞长大了会嫁给我吗?我看着天真无邪的妞妞,看到美好的未来。如果妞妞将来愿意给我做老婆,我一定好好疼她,跟她生一个漂亮的孩子,让我们的孩子在幸福里长大。
二子像一片霜打的红薯叶,没精打采的。我说二子,怎么了?二子说,我想春妹子了。我看着外边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那光散射成一把把利剑,刺进这个世界。
二子说,春妹子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女人。
我说,她是个大女人,你才十三岁。她不是真心对你好。
二子回过头看住我,很激动地说,她就是对我好!我也喜欢她——我想去看她。
我搂住二子的肩膀说,可能会碰到瘦猴的。
二子说,我小心点。
我没再说话。我们都沉默了。一起看着尘土飞扬的马路,一辆辆车不知疲倦地往不同的方向驶去。空气被阳光灼得生疼,弥漫着某种死亡的气息。
二子去找春妹子了。我和妞妞呆在家里没有出门。妞妞很懂事地坐在我身边,像个小媳妇。妞妞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应该有个美好的未来的。我说,妞妞,你想不想回家?
妞妞的表情变得很迷茫,她陌生地重复着,家?家。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老板说我是被捡来的。
我摸摸妞妞的头,安慰她,那你就跟着哥哥吧,哥哥一定对你很好,不让你受委屈,让你过好日子。妞妞抱住我的胳膊,很认真地说,是像那些大哥哥对大姐姐一样吗?
我忍不住笑了,妞妞看到我笑,也笑了。
一阵热风吹过来,吹起妞妞的头发,吹散了一点暑气。
天快黑的时候,二子还没有回来。
我把刀别在腰上,对妞妞说,你在家里等着,哪里都别去。我去找你二子哥。
妞妞隔着衣服摸了摸刀,说哥哥你不要跟人打架,你要是被人打死了,就没人要妞妞了。
我拍拍她的脸蛋说,哥哥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放心吧。
我走出小窝的门,走进灯火通明的夜。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流动,黑暗的角落里有飘荡的影子。我走在路上,看着人来车往,汗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身上粘乎乎的很难受。我走了很久,走得气喘吁吁,我走上了那座天桥,走下去,拐弯,往前走,走到了湘菜馆门前。湘菜馆里坐了很多食客,灯光摇曳,推杯换盏,春妹子在桌子间像只燕子麻利地穿梭。
没有二子。我的心沉到了珠江底。我走进湘菜馆,春妹子看见了我,很轻佻地招呼我。我说二子去哪里了?春妹子说,他下午就走了。我说他去哪儿了?春妹子说我哪儿知道啊。我说好吧,再见。
我走出湘菜馆,走上大街,一直往前走去,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没有二子。没有二子。
夜深了,马路上的车渐渐稀少了,人行道上的人只有寥寥几个。我坐在路边,感觉身子要散开了。二子,你在哪里?
我走了很久,总算走回家。家里很黑,像地狱。四周似乎有无数小鬼在蠢蠢欲动,我心里一紧:妞妞。
听到我的喊声,妞妞在黑暗里站起来,像一个飘渺的小小的影子。妞妞的声音同时穿透黑夜传过来,哥哥,你没事吧?
我把妞妞抱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妞妞的头上。妞妞感觉到了,她抬起头,黑暗里圆圆的眼睛像星星在闪烁。她问,你哭了?
二子找不到了。我说。
妞妞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我们两个的呼吸,此起彼伏,在静静的夜里回响。
我给自己和妞妞买了漂亮衣服、鞋子和帽子。当我们穿着它们走在街上时,看起来就是一对幸福的城市里的兄妹了。我们天天在以前熟悉的地方转悠,寻找着二子。同时我也非常警惕,时刻注意有没有瘦猴的影子和妞妞老板的人。几天过去我没有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我决定放弃。我牵着妞妞的手走在夕阳的余辉里,妞妞吃着冰淇淋,弄得像个小花猫。
一个男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抬起头,男人像一座山,屹立在我们面前。妞妞手里的冰淇淋啪掉在了地上,紧紧抱住我的胳膊,恐惧地轻声喊,哥哥。
我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男人恶狠狠地看看我又看看妞妞,然后凶神恶煞地对妞妞说,死丫头,你敢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他劈手就来抓妞妞。
妞妞尖叫一声躲到我的背后,我挡住男人的手,说,你要敢抓她,我就喊警察。
男人呆了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说臭小子你少管闲事,你今天老实点我就放过你,不然,别怪老子心狠手辣。
我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男人一下子慌了,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差点趴下。但我死死抓住妞妞的手。
妞妞没有被男人抓走,我们一起被带进了派出所。
事情很快就弄清了,男人是妞妞的老板,手下一共有八个孩子,全部是他从不同地方连哄带骗弄来的。妞妞不到三岁就被狠心的父亲卖给了男人出来赚钱,警方已经找到了他,他知道女儿的遭遇非常后悔,表示很快就来接妞妞回家。
男人被判了刑,妞妞终于被父亲接走了,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再见到她。我没有前科,又是未成年,我说我父母双亡无家可归。于是我就被放出来了。
一个人走在阳光下,我像个发霉的菜团子在阳光下散发着霉味。阳光变成了生锈的金属,又硬又涩。天空中到处都是蠓虫,在强烈的光线里晃得人心慌。我妈说蠓虫嗜血为生,它们过群居生活,不然就很容易死。
我是一只蠓虫,独自走在发霉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