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珣放在向晚胳膊上的手慢慢滑下来,他转过身,慢慢解开衣扣,向晚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当然,有一点。
但程珣不肯承认,“没有,你去吧,早点回来。”
外面的月色很好,向晚算着时间,在那条人来人往的街上走了四十多分钟,回来时,发现程珣已经趴在床上了。向晚见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以为他睡着了,便轻轻把写字台前的椅子拉出来,想靠在上面对付一晚。
过了一会儿,向晚听到后面传来声音,很轻。
“向晚,过来。”
“你还没睡啊?”
“过来。”
向晚走过去,程珣拍了拍床的一侧,“躺下,一起说会儿话。”,向晚脱掉外套,也像他一样趴在枕头上,床很窄,两只脑袋不可避免的并的很近。
向晚说:“程珣,咱们厂又有两个人可以去上大学了。”
程珣问:“你很羡慕?”
向晚嗯了一声说:“你呢,我记得你跟我说你很喜欢天文,要是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理想,你会遗憾吗?”
“或许会吧,但完全没有遗憾的人生怎么可能存在呢,我们家出事后,我和程砚也被下放到农村,那时,我们一家四口住在生产队一个放草料的屋子里,程砚和我爸负责给生产队放牛放羊,我和我妈跟着那些村民一起干农活”,程珣把手放在向晚的后脑勺上,“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
向晚笑嘻嘻的打断他,“再娶个漂亮婆姨,生几个娃娃。”
程珣揪着她的耳朵问:“你在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看过一本陕北小说,那里的男人就管自己的妻子叫婆姨。”
“哦”,程珣点头,“我婆姨是挺漂亮的,但娃娃不知道几时才,嘶,嘶”,程珣揉了揉被向晚拧红的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做农民是吧,向晚我发誓我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但如果让我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我……那段时间我觉得很苦闷,但没过多久,我妈妈之前的一个病人找到我父母说,咱们厂正在招工,让我和程砚都过来试试。”
向晚歪歪头问:“你弟弟没考过吗?”
“不是,他不肯考,说放羊没放够。”
向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弟弟可真有意思。”
“被我爸揍了一顿,后来,有个怀河那边的亲戚来信问他愿不愿意去那边做护林员,程砚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向晚”,程珣捋着向晚的头发说:“我跟你讲这些的意思是,咱们永远都不会预料到明天发生什么,我们现在是没有读大学的机会,但万一明年或者后年就恢复高考了呢?我们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程珣”,向晚抓着程珣的手指捏了捏,“听你这样一说,我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你背上还疼吗?”
话题转的太快,程珣愣了愣,“不疼了。”,他笑了笑,头慢慢朝向晚靠过去,正要擦到她的额角时,向晚一下把脸埋在了臂弯里,程珣扑了个空,就用头顶不停蹭她的头发、耳朵,向晚被蹭的很痒,嘟囔着说:“你干什么呀?”
程珣没有回答她,而是把嘴唇贴在了她耳后露出来的皮肤上,向晚觉得那个地方一下变得又热又湿,慌乱中她紧紧揪住枕头套,心跳的越来越快,如果只是这样,她是可以忍受的,但程珣又把嘴唇移到了她的脖颈上,而且这一次,向晚感觉到了一股水样的潮湿,她知道那绝对不是程珣的呼吸带来的,而是……她的身体一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理了理头发说:“不早了,休息吧。”,说完她就准备下床,程珣拽住她的胳膊,“只有这一张床,你准备去哪儿睡?”
向晚表示她可以坐在椅子上睡,但程珣的目光仍旧牢牢的圈着她,向晚像被困住手脚似的,动弹不得,她抿抿唇解释:“床太窄了,你身上又有伤,万一那些水泡破了,是不是很麻烦。”,她哄小孩一样,摸了摸程珣的头,“所以,你要听话,对不对?”
程珣的一颗心瞬间软的一塌糊涂,他抓着向晚的手在下巴上蹭了蹭,“向晚,你以前跟别人这样说过话吗?”
向晚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如实说道:“除了跟我弟弟,他小时候经常不好好吃饭,但我的耐心持续不了多久,他如果一味的不听,我就上手。”
“揍他吗?”
向晚撸了撸袖子,“不然呢,男孩子嘛,不能惯。”,她说男孩子三个字时,语气咬的特别重,好似在告诉程珣,他如果不听话,将会跟向东的下场一样。
程珣沉声笑了笑,他真想告诉向晚,让她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用什么表情和语气说出这番话的。
向晚一开始是仰在椅子上睡的,后来觉得不舒服,又趴在了桌上,朦胧中,她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背,向晚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凌晨一点,心里一急,说:“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想怎么着?”
程珣指指后面,“你去床上睡。”,见向晚又要争辩,程珣一弯腰就把她抄了起来,“我明天不用上班,可以补觉,你如果睡不好怎么工作。”,向晚实在是太困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程珣把她放在床上后,她翻个身就着了。
早上一睁眼,程珣不在屋里,向晚嚯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她揉揉眼睛,趿拉上拖鞋,这时门被推开了,程珣一手拎着大饼一手拎着油条走进来,向晚问他怎么起的这么早,程珣说他习惯了,向晚用皮筋扎好头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
程珣回头看她,“怎么了?”
向晚说:“让我看看你的背。”
程珣两手撩起衣服,“看吧”,他个子太高,向晚说看不清楚,于是程珣就弯下腰,两手抵在膝盖上,向晚看的时间有点长,程珣说:“我的背是不是长得不错。”,向晚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过身不看了。
程珣拽下衣服,“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样了呢?”
向晚不理他,拿起毛巾和牙缸就去了水房,但在吃饭的时候,她却问程珣是不是真的不疼,让他不要硬撑,如果有的地方出现疼痛,一定要吃药,不然会感染,程珣说他确实不疼。吃完饭向晚去上班,临走时嘱咐程珣说,让他就待在房间里,不要到处乱跑,过两天就是元旦节了,工会给每个职工发了六十块钱的日用百货供应券,因为程珣没在厂里,工会便把属于程珣的那一份给了向晚。
作者有话说:
我这篇文有人在康吗?举起你的小胖手
第二十五章
向晚下午从船上下来的早, 跟组长请了个假,拿着供应券去了趟百货公司,家里的肥皂和洗发膏都快见底了, 另外, 她还想给她爸买点茶叶,买双解放鞋,最好再买一套秋衣秋裤, 张正民别说外套,就是春秋冬穿的那两身内衣,也是缝缝补补了很多年的。
向晚拎着东西进家时,周心宁也在, 向晚好几天没在家里住,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周心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向晚很坦然的叫了她一声嫂子。
周心宁说:“小妹, 其实我们没有任何想赶你走的意思, 我只是怕等孩子出来后,地方不够住。”
向晚说她理解并表示会尽快找到住的地方。
“不不不”, 周心宁不停摆手, “不用那么急,等孩子出来后再搬也不迟。”,向晚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去挨着父母坐了,她从袋子里拿出给张正民买的鞋子衣服, 催着他试, 张正民笑的脸上跟开出花似的, 不停说他这个女儿养的好。
周心宁看着向晚脸上那副从容平静的表情, 刚刚升起的一点愧疚就被愤怒代替了,其实她很明白,她以往跟向晚的任何一次矛盾,都不是因为向晚真的有什么过错,而是源于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某种心理。
嫉妒!
而更加让她难以释怀的是向晚每次面对她挑衅时的态度,她要是真能豁出脸面跟她吵一架,或者骂她几句难听的话也就算了,可她偏偏不吵不闹然后该干嘛干嘛,仿佛半点都不受影响,向晚像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周心宁:咱俩不是一类人。
那边,向晚跟父母其乐融融的聊天,这边,周心宁砰的一声摔上了卧室的门,向晚以为又是自己的原因,一下愣住了,张正民拍了拍向晚的肩膀,让她不要在意。
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苏雪梅打算晚上包馄饨吃,并问程珣为什么不跟着一块过来,向晚让她妈不要忙了,说一会儿就要走。
苏雪梅很纳闷,问她为何这么着急,向晚本来不想说的,但父母都在盯着她看,她只好实话实说。
“啊”,苏雪梅惊讶的问:“怎么好好的就烫伤了呢,要不要紧啊?”
“不算太严重,但要是不注意的话,怕伤口发炎。”
张正民说:“那小程现在住哪里?还住宿舍吗?”
“没有,现在住在厂里的招待所,领导给他放了几天假,让他养好伤再上班。”
张正民点点头,“你们领导挺不错的,这样向晚,你在家住一晚,等会儿我去趟东浦,那边有个老中医,配的烫伤药不错,你哥小时候被开水烫到,用的就是他的药,一点疤都没留。”
苏雪梅也附和着说,让向晚明天早上拿了药再走。
父母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向晚觉得她要是再坚持走,就像是多离不开程珣似的,但中午分开的时候,程珣说过要等她一起吃晚饭,她要是不回去,程珣会不会一直等?
“我出去打个电话。”
苏雪梅觉得女儿有点大惊小怪,她又不是去别处,而是回父母家,就分开这么一会儿,难道还要打电话,正要说向晚,张正民拽了她一把,小声说,让她不要管孩子的事,谁都年轻过。
离这儿最近的公用电话在建章路上的一家国营商店里,得穿过两条街,向晚气喘吁吁的跑到那儿,发现外面还有好几个人等着,她站在屋檐下的避风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她庆幸自己抄下了招待所前台的电话,要不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天黑后终于轮到了向晚,她走进商店,拿起话筒把号码拨过去,那边的前台服务员说了声你好,问她是不是要订房,向晚说她找程珣,麻烦对方叫一下他,接着就听到服务员高声喊程珣的名字。
不大一会儿,只听程珣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过来,“向晚?”
“你没在房间里吗?”
“我在大门口,等你。”
向晚顿了顿,一手拿着听筒一手绞着电话线说:“我晚上不回去了,有点事。”
程珣哦了一声,语气里有点淡淡的失落,“没事,吃饭了吗?”
向晚说她等会儿回家吃,“你怎么吃饭呢,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也别骑自行车,更不能吃辣,晚上翻身的时候不要压到后背。”,回答她的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向晚追问:“你记住了吗?”
程珣说记住了,他问向晚在哪儿打的电话,离家远不远,向晚说不远,她跑步二十分钟就能到。
“那你早点回去吧,记住要走大路。”
向晚撂下电话一回身,发现站在柜台后的售货员正盯着她看,向晚问他多少钱,那人让她看一下时间。
向晚说:“三分二十八秒。”
“两角七分。”
向晚从口袋里掏出三角钱递给他,售货员又问:“是给你爱人打的吧。”,向晚觉得这人很奇怪,只含糊答了声“是”便不再多说。
“找钱”,售货员拍了把玻璃柜台,从抽屉里摸出三个一分的硬币,他不是用手捏着去给向晚的,而是放在掌心里,让向晚自己拿,光是这样也就算了,他还用那种十分轻佻下流的眼神看着向晚,就像她刚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她明明只是给程珣打了个电话而已。
钱向晚可以不要,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她看着那个男售货员很慢很慢的说:“你的长相跟你的灵魂真的很匹配。”
售货员问:“什么意思啊?”
向晚看了一下四周又把目光放在他脸上,“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出来恶心人就是你的不对了。”,旁边几个买东西的顾客听到向晚这样说,纷纷朝那边看,售货员更是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手指着向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晚大步走出商店,觉得特别痛快,每每这时,她就会庆幸自己遇上的是程珣,程珣多有教养啊,他从来不做那些令人反胃的事,程珣多高啊,多瘦啊,多干净啊……
向晚感觉自己的脸和脖子有些发烫,抬头冲着月亮傻笑了两声。
在这同时,程珣也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月亮,旁边是他的工友张小涛,他们两个人同一年进厂,那时没有师傅愿意收他俩做徒弟,程珣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而张小涛是因为太笨。
没人带就只能自己学,程珣借来电工方面的书,用一年的时间就自学完了从初级到高级的所有课程,有一次刮台风,某条船的电站疾控台出了问题,很多老师傅束手无策,因为那条船是苏联人造的,他们既不懂俄文,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电路图。
最后还是程珣对照着说明书和图纸,把所有线路摸排了一遍,逐渐找出了原因,从那之后,程珣终于有了师父,但张小涛还是没人要,程珣就说,张小涛要是不嫌弃的话,他愿意教他,张小涛也实在,开口就叫程珣师父,程珣说他如果这样称呼自己,那就免了。
今天程珣没有出去买饭,因为张小涛给他带了一份牛肉面过来,他舅舅是食堂的主管,牛肉面是做给领导吃的,张小涛求他舅藏了一碗,另外,他还给程珣带来了一包柿饼。
“咱们工段今天下午评年终奖了,程珣你可以拿全勤。”,制造厂的每个工段还有机关后勤,年终奖都是通过部门开会评出来,每人每月五块钱,缺勤或者工作有失误的就要扣掉一部分。
程珣问张小涛,“你能拿几个月的?”
张小涛说:“十个月,我请了五次假。”
程珣奇怪,“你为什么请那么多假。”
张小涛低了低头,“回去看我老婆,她在南岙,没结婚的时候吧,也没觉得有什么,但结了婚再分开就”,张小涛叹了口气,“太难受了。”
“为?”,程珣看了看张小涛想问他为什么会难受,但又及时把话咽了回去,他大概也能猜得出,张小涛说的难受是什么意思。
可程珣脸上那丝稍纵即逝的懵懂却被张小涛捕捉在了眼睛里,“程珣你现在跟你爱人分居一点都不难受吗?”
程珣说:“我没有。”,虽然他每次跟向晚分开都会觉得特别不舍,但确实还没有感觉到难受。
张小涛笑着捶了一下程珣的肩膀,“撒谎……我今年还要评四级工,等你伤好了可得帮帮我,我老婆怀孕了,往后的日子更需要钱了。”
程珣说:“过几天上船,我把所有该操作的东西都带着你过一遍,然后再把每年师傅问过的题目给你写下来,这样你觉得自己能过吗?”
张小涛大声说他能。
“你今年就要做爸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