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宰相府。
仇红醒来的时候,昼夜喧呼于一瞬,天边挂起鱼肚白,光线悠然地铺进窗格。
身旁无人,她独自枕在偌大的床榻上,房内点着香,不浓,但足够落她一身,如同竹叶翻飞间带起的冷意,霎时包裹住她全部的鼻息。
仇红在这股寒香里转醒过来,偏过头去,在被子里伸了伸臂膀,而后枕着手撑起身子,垂眼,看向榻边的烘炉。
香木燃烧着,零星的香气从火焰中喷出,明明是既暖的场面,燃出的香味却这么冷。
仇红一怔,伸手敲了敲内里劈啪作响的烘炉,冷香便带着热扑向她,霎时将指节尽数染上。
仇红垂首将那香气带到鼻尖去嗅,果真从里头闻出点竹木的气息,混杂着三分浅淡的雪气,极淡地萦绕在指尖。
寒赋并不是个惯用香的人。
朝中大臣多有品香用香的雅俗,皇帝也像赏赐后妃那般,向有功的大臣赏去各式名香。仇红每日上朝,除了口舌遭殃,鼻子也惨遭沦陷,朝会上走过一巡,几乎要丢了嗅觉。
寒赋是不随流的那一个。
如此,仇红便对眼前这燃着的香木起了兴趣。
这香味初闻上去平平无奇,但在这香池里泡得久了,仇红只觉得精神和筋骨跟着一道舒泛起来,竟是解乏又消愁。
肯定是价值连城的好物件。
仇红一边想,一边从榻上坐起来。
这个时辰,正是接近常朝的时候,想来寒赋应当早早地入皇城去了,仇红倒不如他勤勉,今日只打算旷工。
又嗅了两口寒香入肺,仇红满意地起身,抽了木施上备好的衣物披身,便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是没料到,昨夜最后,寒赋竟如此不怕麻烦,把她带回了丞相府安置。
本来在仇红的计划里,他们二人榻上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爽快一番之后,她便自行告辞,回她自己的地方休息去也,可惜千算不如万算,她的精力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夜也不见得折腾得有多很,她怎么就昏昏沉沉地先投了降。
后悔也无用,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趁寒赋上朝这空档,早些离开吧。
仇红这样想着,试探般地往卧房外去。
不知是她起晚了还是如何,明明方才还明亮的天,忽地转起阴来,天色昏沉得很。
仇红出门,凭直觉沿着后院的抄廊游走。
丞相府位于宣平坊一角,正对朱雀大街,不远便是皇城,微一抬头,便能窥见朱红殿宇张牙舞爪之势。
仇红仰头,一边漫无目的地寻着门,一边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越走,闯入眼前的宅景便越多,仇红赏着冬末迎春的景致,越看却越觉得眼下的风光有些熟悉。
直到瞥见檐上那一双并排而立的玉兽,仇红才瞳仁一松,反应过来。
丞相府从前为先王旧邸,历经几朝沧桑,白石青砖,一条条绿斑由潮气浸润,刻进潮湿的纹路。设计极简,既无雕梁画栋,又无金屋瑶台,一砖一瓦却仍颇具雍容,峨峨高门,玉堂明净。
寒赋未当上丞相之前,仇红就早已眼馋这处府邸已久。
那时她还未对朝廷失望,未被人心消磨精气,在京中有自己的府邸,也是她所期盼的。
将军府的选址成了她除开练兵以为最放在心上的大事。
皇帝那时也格外看重将军府的营建,几次三番在朝中提及此事,与裴映山等人商量过无数回,但最后都被仇红一一否了。
她唯一看中的就是此处,于是坦荡地向皇帝表明心迹,可却没能成功。
只因一事。
先王身世凌乱,在世时,一生所遇苦艰,颠沛流离不说,与身旁人的缘分皆流转无恒,独行半生后意欲阪依佛门,却在入寺的初夜遭遇天火,肉身随着庙宇付之一炬。万古更迭,从此只留一个凄名于世。
仇红对这段过往并无甚抵触情绪,斯人已逝,但皇帝心有余悸,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仇红那时候没有更好的理由与之相争,于是与这处心仪之地就此错过,却不想数年后,有一个叫寒赋的宰相,在她之后登堂入室,拒了皇帝的提议,入主此间。
仇红慢悠悠地回忆起从前。
视线里,屋脊之上,琉璃双兽精雕细琢,在天色下折出迤逦的光。
她那时喜欢这处府邸,不因旁的。
就因这一双并肩望远的脊兽。
别的地方,屋脊上的镇兽,或形单影只,或成列前后相缀。
唯有此处,是一双并肩而守。
仇红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许她与修筑此间的工匠心意相通了,总之她喜欢这一双玉兽,也喜欢这间宅子,可惜有缘无分。
不知不觉便走到池塘边上,耳边水声嶙峋,仇红抬眸,视线中央,亭台隔池而望,寒赋安坐其中。
他竟也没去上朝。
仇红怔了一瞬,轻手轻脚地往池上的亭台走去。
脚步停在屏风后,刚好能看见寒赋,却又不被他发现。恰在这时,侍奉的宫人鱼贯而入,素白的瓷盘上盛着形状不一的药罐。仇红让了一步,宫人们将素瓷盘一一放于桌案上,目无斜视,并无言语,只身行礼而后又默然退了出去。
仇红静静地凝向寒赋。
寒赋也正凝着她落在地上的影子。
未回头,只是轻声,“要走?”
仇红撇嘴,也不再藏,大大方方地走到前头,反问,“不然?”
“难道还得给寒相点赏钱?”
寒赋却忽略掉她话里的刺,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仇红瞧见了,那些药罐在他跟前依次排开,寒赋轻车熟路地撩起右臂长袖,左手备药,往伤处上敷。
仇红一怔,往他伤处上瞧。
小臂处一道极深的刀口,伤状骇人,皮开肉绽到见骨的地步,一看就是下了死手,直往他筋脉劈去。
仇红拧起眉。
他伤得这样重,昨晚还怎么那样胡来?!
一时又怔住,回忆起昨晚荒唐的几幕,后知后觉,昨夜她被人剥得一丝不挂,但这人上半身仍齐楚,看上去人模人样,规整得很,仇红才没注意到他的伤处。
情绪一时复杂,仇红又反应过来,寒赋此人,如今肯在她眼前为自己疗伤,证明,这臂上的伤,说不定是他如今身上,最轻的一处。
寒赋敷药的力道极敷衍,似乎是糊弄了事般只为解决一时之急,亭台有灯,灯下他微微皱着眉,仇红眼瞧着他不适地动了动肩,一动便拧紧了眉,显然牵扯到了伤处,手指也不如之前的灵活。
寒赋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牙齿轻轻咬合着,却还是忍着不吸气。
仇红皱了眉,不由分说道,“给我。”
她跪坐下来,接过寒赋手中的敷料,垂眼为他止痛。
寒赋的手凝在半空。
烛火撩起细风,暖烘烘地拂着仇红耳旁的柔软碎发,她眸间闪动着,透出一股灵动的风流。
他眼底滑过一瞬热烈的情绪,但却隐而不发,只默默地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
仇红为他上药,却无法坦然地问一问他的安危,不知怎的,关心寒赋的话只会让她舌头打结,于是她只能估摸着,拐弯抹角地问:“所以你...昨晚到底是为了什么。”
寒赋从眼前人的美色中清醒过来,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再度代替了方才一瞬的柔意:“你问我,是因为信我,还是只为了护着林无隅。”
又来。
仇红本想好的说辞,登时无法宣之于口。
像是早预料到一般,寒赋轻呵了一声,那声音辨不出情绪,飘在风下,尚未听清便散了。
仇红却下意识觉得,她好像伤到了寒赋,正欲说些什么来补救,寒赋却先一步答了她的话。
“杨知微,缙云杨氏。无非是剑南杨氏,与王长安勾结之下,养在长安的傀儡。”寒赋的声音变得有些远,“杨知微为他们做了不少事。这里的不少,绝不止如今因武思馆倒塌而牵连出的贪腐案一件。”
仇红尚来不及去完全梳理好这番话的细枝末节,寒赋紧接着又道出一句令她脊背发寒的话:“祝云破。这个人,你以为,是我费尽心思要送给你的,是吗?”
仇红脸色剧变。
寒赋的眼神在烛火映照下,凝成一道坚冰。
“你不是一直想问这事么。”寒赋道,“关于祝云破,他的来历,他到底是何人,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后梁,又为什么会被你所救,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我以为,从赵敏蓄意挑起西凉战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明白谁是幕后推手了。”
仇红恍然,如梦初醒。
“祝云破本该在王长安手里。”她在寒赋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一顿,“却被你中途拦截,送到了我手上,是这样吗?”
寒赋抬眉,对于仇红,的确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多费口舌。
只需只言片语,她就能想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但他还是忍不住讽道,“仇红,你不在朝中这些年,当真是...迟钝了很多。”
他把本该脱口的词吞下去,换成没那么苛刻的“迟钝”二字,在仇红变了又变的眼神注视下,面不改色道:“本该像你说的那样。但很明显,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失策了。”
仇红一怔,替寒赋挽结的手一顿。
“...什么意思。”
寒赋却没正面答她。
而是将她顿住的手凌空一握,冰凉的指温登时收紧在她腕骨。
“你以为我这么大费周章,就真的为了和你好友的发妻共度良宵?”
接下来可以开始一点点解答前文埋的伏笔了~搓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