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看到这和尚受教的样子。但在一旁听到这些只言片语,稍一细想,心里便慢慢有些发凉――『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事,执着二字,到底是在训斥谁呢?』
正惊疑不定的时候,这场梦也到了尽头。常洪嘉浑身是汗,从榻上猛地坐直了,越想越是后怕,只得一遍遍安慰自己,猜测是因为摸到了那把白伞,才断断续续做了几回别人的梦,总不可能是前世今生吧!
他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抬头看去,发现魏晴岚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把伞骨往外翻折的破烂白伞,怔怔地看着他。
常洪嘉一惊之后,很快便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从床上下来:「谷主!」
魏晴岚提着伞,眼中好半天才有了神采,用传音术轻声道:「常洪嘉,陪我去一趟迦叶寺吧……」
常洪嘉微微一愣,随即满口答应下来:「好,好!什么时候动身?」
魏晴岚久久地看着他,直到常洪嘉迫不及待地收拣起来,将用惯的针囊、药瓶连同十几天的干粮一起收进包袱,打好了结,魏晴岚还在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他,「你不介意?」
常洪嘉不知要如何作答,胡乱点了点头,就伸手去拉那妖怪,想领着他赶紧动身。
魏晴岚被他一碰,脸色在刹那间显得极为痛苦,不留痕迹地躲了去:「走吧……!」
常洪嘉握了个空,嘴唇微微发颤,似乎受了些打击,很快又振作起来,小跑着跟在魏晴岚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跨出门槛,那呆子四下张望了一阵,突然留意到谷主手里破烂的白伞,小声问:「谷主这伞……是从哪里捡来的?」
魏晴岚脚下一顿,视线慢慢落到伞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白伞撑起。由于伞骨外翻,油纸上一个窟窿连着窟窿,伞盖刚一撑开,就像要散架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颤音。
那魏晴岚顿时一僵,许久才说:「我刚才去毁了沙池,结果在池底发现这把伞。」
常洪嘉点点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轻声接道:「是大师用过的那把伞吧!」
魏晴岚握伞的手突然用了力气,手背上青筋浮现,攥紧了伞柄,直道:「是它?!普通的伞埋这么久,早就烂完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有那么一瞬,也想弄明白为什么这把伞会出现在池底,只是下一刻人就被魏晴岚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夺去了全副心神。只见他掌心凝聚起白光,珍而慎之地将白伞一点点修复。
常洪嘉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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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短短一顿饭的工夫,常洪嘉摇摇晃晃地走到浮屠道另一头。偌大的一方沙池,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石台,沙粒散落得到处都是,把雪统统盖住。
常洪嘉试探着掬起一捧细沙,发现神智清醒,并没有任何异状,这才松手,任掌中沙粒漏光。沙池真的毁了,他走回浮桥边,还在想这件事,一夕之间毁去的沙池、下定决心的那人、池底白伞的残骸……
魏晴岚拿着修好的白伞,用复杂难懂的目光看他了好一会,才道:「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常洪嘉应了一声,似乎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觉得回天乏术。
魏晴岚见他脸色难看,神情也跟着黯淡下来,低声说:「能不能帮我猜一猜,和尚快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魏晴岚仿佛没看见常洪嘉浑身一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待在黑漆漆的山洞里面,洞门被堵死,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独自等死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魏晴岚说着说着,原本不知喜怒的语气渐渐变了:「其实我原本……根本不知道什么鹤返谷,是他说的『听银镇向南十里,悬崖下灵气充裕,是个清修的好地方……』,之所以在沙池上抚琴,也是他说『对修炼好……什么以幻修幻,与虚妄为伴,能参透魔障;什么修身辟禅,能减少业障……』只要是他说的,我都尝试去做……」
魏晴岚说到这里,用传音术颤声问:「我记得他那么多话,可还是想不出来,他把自己关在石洞里等死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常洪嘉,你帮我猜一猜……」
他这样失态,句句紧逼,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常洪嘉有一刹那,甚至以为他又在试探自己,可很快便发现,这妖怪是真想知道答案。只是自己绞尽脑汁想很久,才说:「大师怕是在担心你,担心你日后想起他,会难过……」
魏晴岚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方道:「他会怪我吗?」
常洪嘉吃了一惊,断然道:「怎么可能……!」
魏晴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苦笑道:「真的吗?」
常洪嘉生怕他不信,连说了好几遍:「当然!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会怪你!」
他不知道为何偏偏对此事格外笃定。
那妖怪被他说得轻轻一笑,很快又笑容尽去,怔怔摇了摇头……
「那只老狐狸给我算过一卦,说是下下签,它算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算错过一回,害得我一直在担心辟禅的事。怕许了愿不管用,更怕他怪我。」
没等常洪嘉否认,那妖怪便自嘲道:「因为这理由,就困在幻象中,我真是……」
常洪嘉却笑不出来――『既要背负害死故人的悔恨,又要承担被那人责怪的恐惧,虽然那和尚豁达淡然,但难保最后一程,有没有一瞬间有过怨恨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间,那妖怪也受不住的,他把那人看得那么重,定然受不住的。』
想到这里,他脸上苍白如纸,浑身发抖,简直比听见自己的伤心事还要难受。魏晴岚回过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愕然伸出手去,要碰上的时候,才猛地一缩。
常洪嘉挤了挤,终于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谷主放心,大师……绝不会怪你的,我们赶紧去迦叶寺,破了辟禅才是正经事。」
他看到魏晴岚神情变了变,像是想问什么,慌忙打断道:「对了,谷主可要记清楚了,现在是我在说话,不是大师……谷主验过了的!」
他生怕魏晴岚又说些他不想听的,伸手去摸那妖怪手中白伞,从头到尾摸了一通,发现白伞确实毫无反应,心中才暗暗落下一块大石,直道:「你看,现在用白伞也试过了。我跟大师毫无关系……」
那妖怪犹豫了一阵,终于伸手在常洪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用秘术道:「我记得的,你是常洪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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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晴岚似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依旧用云气变化出一辆马车。常洪嘉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角,只见那身旁那人一抖车缰,八匹云雾幻化的白驹奋张四蹄,狂奔而走,数丈之后便将马车拉向半空。
常洪嘉吃了一惊,只见车马腾空,从谷底而起,车身越升越高,盘旋而上,像是以清风云气为径,眨眼间山巅已在脚下。
魏晴岚迎风而立,松了松攥着的缰绳,以手指为向,指点东西,马车无休无止地向空中奔去,行驶在云雾之间。
只见身边的呆子扶着通体剔透的车栏,仅看了几眼,就拉紧了自家谷主的袖角,唯恐身边这人会忽然消失不见……
魏晴岚以为他畏高,并没有立刻躲开。两人在幻境中已去过一回迦叶寺,如今再探故地,唯觉风驰电掣,眨眼光景,便到了数千里之外。
那妖怪驱使车马无声无息地落在群松之间,常洪嘉跟着那人下了车,看见四面山壁以悬桥相连,桥上木板朽尽,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链,风一过,就发出『哗哗』的巨响,竟是愣在那里,一会想起幼年学佛的往事,一会想起幻境所见,魂不附体地站着,连魏晴岚何时抽回手的都未曾察觉。
那妖怪走出好一段路,发现常洪嘉还怔怔站在原处,拳头松了又紧,脸色发白,似乎在想着什么旧事,不由退回两步,用秘术唤了他好几声――「常洪嘉?常洪嘉?」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后,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待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
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荡然无存。
乍眼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后,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这两个字。
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着洞顶山石凹凸缝隙,一寸寸仔细摸过,直到眼眶发红,才低头掩饰了下,用传音术叮嘱道:「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常洪嘉自然点头。
只见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后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烈阳正炽,人站在光中,连笑意也带着温度。
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窒,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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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沉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
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明。
『众生无边誓愿渡,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天下这么多和尚,都是每天的课业都念着四大宏愿,发着与渡人有关的大誓。也许只那呆子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摸着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动,终于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字就已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着叫了那人一声――「和尚……」
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沉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魏晴岚静静站着,伸手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肉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
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的什么呢,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为的什么呢?独自一人活了这么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着,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阴,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么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么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么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着。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魏晴岚一遍遍默念着那人的名字,眼前早已模糊不清。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生,往草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裸裸地来去。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亦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了什么……活了这么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内数千年修为似乎感应到什么,像决堤般似消散着,恨无能为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么……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谁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连最后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着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数圈,接着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于涌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一缓。最后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着抖。
想起他说,想早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
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着两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
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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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 魏晴岚终于将心中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
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面对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这里,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精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二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么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着,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开口:「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么佛缘。」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
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么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么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放得极轻。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么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根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
「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后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着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
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
「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着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着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
「和尚,有佛缘的人,怎么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泄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着,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么关系呢……
「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
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着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后一面。」
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摸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草。」
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着,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一件大事,从今往后,再不用什么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么一想,人竟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若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着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
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
空气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铁锈气越浓,等到了洞口,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黏稠的血水声,还滚烫的血液从石缝、草尖、松针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
魏晴岚愣愣看着这一切,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这血水落地的滴答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鲜血从被污血碎肉染成赤红色的枝头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颊,视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红,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
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
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肉一般绕着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
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
随着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于在一滩血泊中找到那人。
用手分开枯草,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肉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
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着腰盯着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柔声问着:「常洪嘉……出了、什么事……我、我回来了。」
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肉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着头看了一会,终于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后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着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着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着山道滚落,钉着悬桥铁索的粗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根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着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
他小声唤着:「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后,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着:「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第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着头,铜钟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缝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么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式。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根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着轰鸣之声。随着崩塌带起的漫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钟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
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着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着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着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后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着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着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着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
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么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着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肉一般立着,心里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着,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于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
「和尚!」
他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钟的巨响,双耳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