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有多慢啊。这样想著,心里却如同雪水初融,等药膏抹匀,衣衫整好,四周已溢满了药材的香气,不知是敷药使然,还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那妖怪就这样枯站了许久,一遍遍地看著常洪嘉,有刹那光景,人彷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窗外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天寒地冻,万物服孝。他被打回原形,费力地从钵盂中探出头来,看见和尚卧在榻上,怀里摊开的经书被风吹得一页页往後翻去。心中似喜似悲,舍不得眨一下眼。
三千年闭口禅,日日夜夜悔恨难眠,终於等到这样一个人,把他从那场噩梦里带出,多少奢望,都近在咫尺……
然而一旦回想起常洪嘉在画上新添的那八个字,免不了变得坐立难安。
满纸空言,从此休提?
怎麽能是空言?从沙池崩塌、白伞升空那刻起,这人所梦,就是他所梦;这人所求,就是他所求;这人的魔障,就是他的魔障。眼看要两心如一,怎麽能说……是满纸空言?
不知不觉,先前所下的那粒入梦香效用已过,常洪嘉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卧在竹榻上,谷主睡在相隔一拳远的地方,长发流泄一榻。常洪嘉惊坐起身时,才发现背後压住了几缕发丝,若非魏晴岚发色与自己殊然有异,几乎分不清是谁的。
这样头发相缠、呼吸相闻的良辰,从前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这样并肩而卧太不成体统,慌得坐直了,双手去解两人纠缠成结的发丝。
忙了半天,眼看著墨绿色的长发在指缝间不断滑落,脸上烧得滚烫,视线四下打量,等解开最後一丝打结的发丝,那呆子又怅然若失起来。浮生五十载,红尘七百里,霜发三千丈,烟花一万重,要是都能解就好了。
想到这里,发觉锦被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角,禁不住替那人把被子抖开、轻手轻脚地盖了上去。似乎察觉到什麽,魏晴岚忽然眼睫一颤,常洪嘉以为他要醒了,登时呼吸困顿、正襟危坐,好一会儿,看那人还静静躺著,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恍惚了一阵,自己低笑出声。
怎麽会……这样爱著一个人。像身居火宅,眼见烈焰炽然不息,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心中没有丝毫退意。这样的痴病,有人能治吗?
那呆子笑了一会,视线忍不住落回魏晴岚身上,彷佛看一眼就少一眼,脸上时而悲,时而喜,谷中月已中天,万籁皆尽,只有水打浮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知不觉竟是看了一夜。
谷中晨光初透的时候,常洪嘉轻手轻脚地从竹榻上下来,劈柴填灶,生火做饭,等盖板掀开,白烟腾起,往锅里添水的时候,地上已经盘了不少小蛇,一个比一个脖子伸得长。这一群脾气古怪的家伙,有些身上沾著花香,显是在花下打过盹,有些身上带著露水和泥痕,不知道刚从哪片山林溜回来。
常洪嘉用手将菜刀上的青菜碎末一点点抹去,拿水瓢舀了一瓢水,随意冲了冲手,正好看到几条蛇脏兮兮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替它们把泥巴揩净。就这样来来回回洗了几遍手,直到身边围著的一圈蛇都鳞片发亮,这才坐到板凳上,搂著一筐山菌,就著清水一个个给菌子去蒂,再放进盛了温水的大碗公中。
才一会儿工夫,锅里米粥的香味又浓了几分。几尾馋嘴的小蛇开始往灶台上爬,常洪嘉正好洗完了最後一个山菌,赶紧站起来,一面把它们哄离灶台,一面把粥吹凉舀出,放进十馀个一字排开的小碟子里。
碗碟刚落地,那群小蛇就争先恐後地围了上来,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咕嘟咕嘟吞咽的水声一声响过一声。有吃得快的一抬头,看见常洪嘉倚著炉灶发呆,不由叫了他一声:「常呆子?」
常洪嘉一惊,猛地往後退了半步,後背撞到碗筷,当地一声。霎时间,各式各样的称呼都冒了出来:「姓常的?」、「常先生?」、「呆木头?」、「喂!」
那一群小蛇听见别人叫得与自己不同,恼怒地互瞪个不停,原本落针可闻的寂寂深谷忽然变得热闹了。等常洪嘉反应过来,忍不住用拳头掩著嘴偷笑,越看越乐不可支,半天才缓过气,边笑边道:「别瞪了,吃自己的饭。」
话音刚落,脚边齐刷刷地哼了一声。常洪嘉又是一阵忍俊不禁,听到这麽多声音喊他的名字,虽然喊得千奇百怪,心底仍慢慢地被填满。
听著耳边嘈杂的声音,人偷偷笑著,重新执起长勺,给自己也舀了一勺粥,就在这一瞬间,想起昨夜藉著月色看过的那个人,不由得手心出汗,浑身发烫,彷佛这烂漫春芳,都是那人一笑时的颜色。这样的温存,多看一天是一天,到最後头枕黄粱惊坐起,赚得一场春芳梦,多好。
明明这样想著,却忽然鼻子发酸,慌忙把掩笑的手往上挪了一挪。
早在常洪嘉出屋的一瞬间,魏晴岚便睁开了眼睛。
身旁空空荡荡,只有床榻一角还残留著常洪嘉端坐一夜後的馀温。即便闭上双眼,仅凭五感,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在看著自己。心跳乱过几回,叹息过几回,在静得彷佛可以听见数十里外雨水声的夜里,统统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容易安然入睡的晚上,烦恼尽去,像是一伸手就能抓住美梦,因为这人未曾合眼,他也跟著强打精神。然而常洪嘉越是看,他便越是心绪不定,先前还是三分疑惑、七分暗喜,到最後已是半喜半忧。
为何要叹气?
为何夜不能寐?
为何坐得……这样远?
七年听银镇,卧在青檐上看他施针下药的时候,便时常觉得这人的身影与故人重叠在一起,尤其是薄雨飘飞、撑伞而行的时候,多看两眼,便觉得胸膛满溢,再不是空无一物:和尚也叫这个名字,和尚也这样未语先笑、待人一团和气,和尚也喜著布衣,身上也有药香……
那时还只是心存侥幸之心,现在则变成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不能放手。
怎麽能放手?三千年孤行独坐,闭口参佛,指尖频抡,弦音颤颤,几乎奏尽了世间凄清惨澹之音。好不容易熬到年数,远去白石峰野狐岭,请住在那里的老狐狸算了一卦,结果却是九死一生的下下签。
说到底,什麽愿力,什麽闭口禅,都是镜花水月的愿景。究竟有多少胜算,连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卦,等回过神来,人已困在沙池,三挥琴弦,依旧斩不断纷沓而至的魔障。
时而是和尚生前的音容;时而是石洞内盘腿圆寂的一具白骨;时而看见和尚魂魄不灭,缥缥缈缈坐渡船地过了忘川;时而变成和尚魂魄不齐,在灰飞烟灭前步出石洞,和自己辞别,见自己哭睡在洞外,还笑了一下,伸出手来,隔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一会狂喜,一会极悲,身上温度散尽,渐渐坠入迷梦,原以为万事皆休,却突然有人来唤,有人伸手来握,有人落泪,有人撑伞引路。他说他不是和尚,就算不是和尚……自己真能放手吗?还没想出答案,人已坐了起来。
随著一阵缓缓散开的青雾,魏晴岚又变回华服加身的模样,如丝鬓发在脑後用一根玉笄松松挽起,露出眉心的金色佛印。他在盛满清水的水盆前再三驻足,确认过容貌无可指摘,不像谷底清修的妖怪,倒像是瑶池赴宴的上仙,这才朝著伙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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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洪嘉此时恰好将琐事做完,端起湿漉漉的竹筐,四处找向阳的地方。
魏晴岚站在繁花深处,看了几眼,竟然有些出神。这人从前……也长这般模样吗?直如藏玉之石,轻轻一叩,就露出石中清莹的玉色,看著看著,心跳便渐渐失速,不由低下头,反反覆覆地理正衣冠,跟出门时一样,尽想著该著锦衣还是布衣,换哪件新裳,佩玉抑或佩兰。
奇怪,这些烦恼,到底从何而来……
常洪嘉一抬头,看见站在花树下的魏晴岚,脸上登时涨得通红,含糊唤了一声:「谷主。」说完,急匆匆地想退回门槛内。
魏晴岚看著他发红的耳朵,心底又有些恍惚,耳畔似乎听见了什麽开裂的声音,温暖的水流从那道裂缝中汩汩流出,胸口又酸又胀,这种滋味,竟是从未有过。
在江边见到和尚的那瞬,似乎也目不转睛,初次听到那人赞誉有加,似乎也兴高采烈,但都不像此刻这样,头脑一片空白,轻飘飘的,彷佛刚从褪去的蛇皮中出来,看见外面是一朝清晨。
常洪嘉退得急了,过门槛时,手中重物微微一晃,惊魂未定时,发现魏晴岚已经到了身边,稳稳扶住了竹筐一角。
两人相隔不过咫尺,自己鼻翼下尽是魏晴岚衣衫上的味道,像月下清溪般悄悄而至,挟带著两岸花草静谧的香气,呼吸不由慢了一拍,还没有粉饰太平,竹筐就被魏晴岚吹了口气,不知变到哪里去了,空下来的双手轻轻落入了那人手中。
那妖怪就这样珍而重之地握著,一直没有别的动作。常洪嘉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站著,生怕手上还残留油渍,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见魏晴岚用传音术问:「会不会……唐突?」
常洪嘉听得云中雾里,把这几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又想,还在细品话中深意,忽然感到唇上一凉。
魏晴岚一吻过後,自己也有些怔忡。心中一隅,曾那麽冷,又这麽暖,那样嚎啕大哭,如此狂喜。太久没有接触到人的体温,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更进一步,毫无间隙,然而鹤返谷中,红尘退避,要费力回想,脑海中才肯闪过零星的片段。
那是哪一年的年关,偷偷把铜钱放在那人枕边,却发现女子所书的桃花笺。走进常洪嘉出诊的那家花楼,看见一对对重合的人发出淫声浪语,红烛摇曳,气息交缠,极尽欢愉乐事,不知为何,就开始怒火中烧。
就这样含怒站在淫窟门口,算著时间,等到伞上的积雪有了重量,想见的人才提著药箱、从红粉青楼里逃了出来。那呆子跟别人一样,看不穿自己隐身的术法,跑得气喘吁吁,领上沾满了胭脂印记,猛地撞在自己胸前,满身脂粉腻味都扑了上来。直到他穿过自己、一口气跑出老远,那阵薰人的恶臭还挥之不去。
只要一想到那呆子身上,沾满了这股臭味,就恨不得把人手把手带回鹤返谷,那里是清静之地,有自己一树一树植下的美景,红尘俗世哪比得上!
怎麽能让那呆子逃了呢?掌心里唯一抓住的这一点东西,怎麽能让他逃了呢?
当年尚且如此,何况是今时今日||这麽多年,千辛万苦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跪穿了多少蒲团,敲碎了多少木鱼,头磕出血,禅参透,书读尽,经翻烂。千辛万苦,千辛万苦,断不能又是一场空!唯恐又是一场空!可越是害怕,越不能说……
常洪嘉面红耳赤,连脖子上都有霞色,还在为刚才那一吻魂不守舍。直到魏晴岚双手越握越紧,他才回神般地瞪大眼睛,手上被握得青紫一片,可看著魏晴岚此时的神色,竟不知该不该出声点破。
所幸片刻过後,魏晴岚就自己松开桎梏,极柔和地笑了笑。如同白玉雕成的手,轻轻落在常洪嘉侧脸,像蝴蝶扇动翅膀,触碰不胜凉风的花,从眉眼到前襟,一寸一寸,细细摸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盏茶变冷的时间,似乎是三千年冰凉的劫火,魏晴岚终於收回视线,转去看常洪嘉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布衣,用指腹一遍遍擦拭记忆中沾上过胭脂印的领口。
可还不够,想抱得再紧一些,距离再近一些,羁绊再深,不安再少,要如何做?
良久,才用传音术问了第二遍:「会不会……唐突?」
常洪嘉双肩一颤,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无法从魏晴岚身上挪开视线。
谷主虽然一贯是镜中貌、月下影,但从未像此时这样,眼中藏有千言万语,太多大喜大恸,无声无息地压了过来。那样热得烫人的视线、伤心人的眼波,只看了两眼,就像把七情味尽。即便後来敛去眸光,笑得云淡风轻,被他注视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他问他会不会唐突。就算是唐突,也不舍地说。
魏晴岚发现自己没有被推开,又是展颜一笑,恨不得露出十二分色相,牢牢绑住了这人。手有些发抖,幸好常洪嘉看不穿。片刻间的生死,蛛丝上的盟约,揉在烛芯里越燃越短的缘,太冷的人世,太易凉的茶,太执著的人,幸好他看不穿。
那妖怪一面庆幸,一面想著楼里看来的风流,捏著襟口的手一点点用力,将常洪嘉前襟分开一条两指宽的缝,低头笨拙地在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轻轻一吻。再碰的时候,牙关就忍不住用了力气,像生吞活剥似的咬住,咬住深深的痕迹。
常洪嘉猛地抖了一下,想伸手推开,但手抬起多时,最後也不过是轻轻落下,慢慢抱住。脸上有一刹那表情竟是扭曲的,不知是太疼,还是别的缘由。
魏晴岚察觉到那人回抱的动作,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彷佛从冰雪玉雕一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这才把嘴上的力道一分分收回,换上轻得让人战栗的吻,和慢得令人心悸的试探。
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那妖怪已用尽了温柔手段。绵密的视线编织成网,空下来的手四处点火,如同奏琴一般,轻拢慢捻,总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常洪嘉很快便禁受不住,气喘吁吁,胸口大起大伏,连外袍何时被人解开的也忘了。他大病初愈,原本就有些贫瘠的胸膛毫无血色,每当从欲望中稍稍回神,便试图把衣襟合拢。然而魏晴岚并未放开这样肋骨分明的身体,一手自锁骨而下,一手握住了那呆子的手,轻轻从指尖吻起。
常洪嘉再如何坐怀不乱,此时也彻底陷入了情欲之中,心跳太快、太重,已经到了痛苦不堪的地步,可身上还越来越热,连惨白的胸口也跟著泛红。
魏晴岚看著他种种变化,动作变得更轻,若有若无的轻吻从指尖移向手背,偶尔抬眸一笑,像是用上了一生的温柔。
可常洪嘉哪里敢多看,身上到处是魏晴岚种下的火种,他再一笑,又窜起一股足以烧乾血液的邪火。太过滚烫,便如同身在炼狱,加上魏晴岚始终没有再进一步,只落下不痛不痒的轻抚,亲近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种极刑。
常洪嘉大汗淋漓,咬著牙受了一阵,终於忍不住推搡起来:「谷主,够了,明明……」明明没有这个意思……
魏晴岚一愣,半天才猜出言下之意:「我只是想让你……不那麽难受,不是……拖延……」到底有多久……没有辩解过了?这样竭尽全力,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
他看常洪嘉半信半疑,急得俯下身用力抱紧了那人。常洪嘉原本还想挣脱,直到发现那人确实起了反应,怪物一般的尺寸抵在双腿间,方骤然僵住,一张脸渐渐涨得通红。
魏晴岚心急之下,好不容易变得顺畅的动作,又开始笨拙起来。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用秘术反反覆覆地说:「我只是太欢喜了。等了那麽久,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想著让你舒服一些……毕竟我们……兜兜转转,好不容易……」
常洪嘉听到这里,有那麽一瞬间,心口竟是痛得无法喘气,等反应过来,已经死死抱紧了这个人,一口咬在魏晴岚肩膀上,牙关仍是发痒,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正嘶声哭著,涕泪俱下。魏晴岚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一动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常洪嘉方笑出声来,嘴角还带著咬伤魏晴岚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
魏晴岚一时心花怒放,哪还有什麽冰雪风姿、仙人气度,只知道笑,又怕常洪嘉笑话,只好用手背挡了挡。
常洪嘉头垂得极低,错过了那妖怪面上的喜色,笑声里搀著哽咽之声,听上去说不出的惨澹:「和谷主相识二十三年,一年比一年陷得深,真的收不住了……」
这妖怪何曾听过常洪嘉说这样露骨的情话,满心期盼著永远停在这一刻,把同一句话翻来倒去地听,可架子端得太久,即便狂喜到了极致,也不过是微微笑著,脸上发烫。
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常洪嘉却伸出手,把他一点点从身上推开。「但是,不能……误了谷主……」
魏晴岚一阵恍惚,只觉得离开那人,身上热度渐去,连方才动听到不行的话,也不敢确信是不是真的听到过。人不住地回想自己哪里做的不够,翻来覆去地想,就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满脸怔忪地看向常洪嘉,用传音之术轻声问:「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常洪嘉听到这,用力摇摇头,一面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一面慢慢坐起来:「谷主很好。是我自己用情太深,所以想,成就谷主……真正的姻缘。我不是那和尚……对吗?」
他像是累极了,甚至不叫大师,而叫和尚……魏晴岚脸色一变,正要分辩什麽,却看见常洪嘉惨笑著抬起头来:「谷主身在局中,自然没有局外人看得明白。其实谷主心里早就明白,我不是那和尚。要不然,谷主为什麽至今不肯破闭口禅……」
那妖怪听了这话,满脸愕然,似乎刚察觉到自己仍在禁语,愣了片刻便温文一笑,用秘术说:「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真是糊涂了。」
常洪嘉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作答,心跳如鼓,惶惶然等著他下一句话。
魏晴岚看见常洪嘉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胸口微微一暖,用传音秘术笑道:「有你在,就不用禁语了。我真糊涂。」
那妖怪说著,清了清嗓子,果真将嘴张开一线,牙关慢慢放松,鼻翼间一吸一呼,彷佛下一刻就能开口,可过了好一会儿,嘴唇仍微微发颤,舌尖还僵直不动,一遍又一遍,试了许多次,居然挤不出一点声音。
魏晴岚自己也怔住了,心中突然慌得厉害,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猜出大事不妙。一时之间,想的都是如何瞒过常洪嘉,只好拼命地攥紧双拳,装出若无其事,一遍遍用秘术笑说:「我这就开口。」
然而不知为何,越是想说话,胸口越有一口浊气,喉咙嘶嘶作响,一个字也挤不出。
常洪嘉看他反应,便知道又是一场笑话,忍不住高声打断:「谷主,我明白的!」
魏晴岚急得眉头紧锁,更用力地张了张嘴,喉结滑动,颈项甚至有了青筋,为了心无旁骛,连眼睛都闭起来,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可还是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常洪嘉看见那妖怪难受,心里也不好过,适才顶撞了那句话,五脏六腑都犹如刀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闷声闷气地劝道:「我明白的。谷主修了这麽久的闭口禅,要是现在说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魏晴岚忍不住伸出手去,扣紧了常洪嘉冰凉的手指,那双总净如琉璃的墨绿妖瞳在这一刻倒像是滚烫的烛火,焦急从眼眸深处一点点溢了出来。那样饱含情感的一双眼睛,几乎让人认不出这是魏晴岚。
这样不停地张开、合拢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简直像中了邪术。哪怕他身怀数千年道行,法术通天,也猜不出原因。难道真有怯意,真有心结未解?
常洪嘉长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要真是转世,谷主早该开口了。」
魏晴岚试了又试,终於放弃似的换回秘术:「你们……是同一个人。」
常洪嘉仍强笑著:「虽然有几分相像,可不像的地方更多,似是而非,连谷主自己也有过怀疑的念头。」
魏晴岚禁不住用传音秘术怒喝起来:「你们当真是一个人!他……我会认错吗?」
常洪嘉一阵巨恸,面上还要佯装无事,几不可闻地笑著:「谷主总共才见过几个人,认识几个人?」
魏晴岚接不上话来,满脸愠怒,威压之下,竟把落花枯枝吹得向远处卷去。
常洪嘉彷佛没有看到那妖怪的怒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走出谷外,到处都是人,都有相似的地方,是谷主见的人太少……让我捡了便宜。」
魏晴岚看著常洪嘉边说边笑,不知为何,怒意渐渐褪去,变成更深的痛苦之色,用秘术直道:「我不会认错的。常洪嘉,怎麽连你,也不信我。」
过了这麽长时间,「常洪嘉」三字依旧是这呆子的死穴。每听人叫一回,都要恍惚许久。
他拼命挤出笑容,慢慢把头抬起,直视著魏晴岚,柔声道:「那谷主开口啊,只要谷主敢破闭口禅……」
他说到这里,见魏晴岚又想尝试说话,心中巨痛,还没回过神,嘴巴已经自己喊了起来:「谷主,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有你真正要找的人,该让常洪嘉从前世今生上解脱了!」
他言於此,发现魏晴岚脸上不见血色,忍了又忍,手指还是一点点扣紧了魏晴岚的手指,小声重复著:「不是在逼你。就算不是,也不会走。我求不得、心有不甘,不舍得就这麽走了……」
魏晴岚这才有了些反应,怔怔地听著。
常洪嘉一面看著他,一面用力握紧了魏晴岚,连指骨都微微泛白,低声道:「谷主,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徵兆,一定还有别的方法验明吧?我要一个明白,我对谷主一心一意,谷主不能拿不清不楚的喜欢来敷衍我。验出是,我就认了,不是也不会走……只要一个明白。」
他见魏晴岚似乎想抽手,连忙又加了几分力气,攥得紧紧的,生怕有一个字落不到那人心里:「我对谷主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只求谷主也是一样,哪怕跟从前一样,不爱就是不爱。」
魏晴岚听到这里,终於点了点头,用秘术勉强道:「你……那时被禅杖击伤,见我不能化形,就把法力渡给我,还蘸了血,在我额头点下佛印。可以用这一点验明。」
常洪嘉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故意略过了那妖怪念得极重的那一个「你」字,只问:「如果是同一个人,就能去掉佛印?」
魏晴岚应了一声:「用血涂抹,能去掉。」他说著,自己用手将发丝慢慢挽到耳後,人靠了过来,双目微垂。由於色相作祟,额间那一道金色佛印,倒如同妆点在美人眉心的朱砂。
常洪嘉心跳如鼓,恋恋不舍地看著,半天才反应过来,用力咬破指尖,挤出几滴血珠子来。魏晴岚不知为何,比他还要怕,在常洪嘉伸手去擦之前,先一步拥住了常洪嘉,用秘术说:「我早就……想去了这个佛印。你在人间,我便……贪恋人间。」
常洪嘉的顿了一顿,手指这才落在魏晴岚眉心。血在佛印上晕染开来,来回擦拭了几下,佛印犹在,又用力擦了三四回,那点金色还端端正正地点在眉心。
常洪嘉心中万般滋味都涌了上来,分不清是剧痛还是欣喜,嘴角翘了一下,轻声跟魏晴岚说:「谷主,佛印还在。」
他并没有直说是不是,但魏晴岚已听得再明白不过,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突然抬起双眸,眼睛里全是狂乱之色,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便消失了踪影。
追过去看时,才发现那妖怪走的时候,一路推倒了几十株辛夷树,也许是忘了用妖气护体,最後几株树干上,全是鲜血淋漓的掌印。
第八章
四面静悄悄的,有一刹那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一丝风声也听不到,寂如鬼域。
常洪嘉追了一段,自己也知道追不上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走过断木,看见树干上斑斑的手印,痴痴地看了一阵,忍不住把自己的手按在那妖怪留下的掌印上。就这样掌心对着掌心,手指贴着手指,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
他转过身,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去。走了老远,他仍在奇怪谷中为何一下变得这样安静――虽然那人在时,也极少弄出声响。他一面想,一面竭力让自己走得笔直,可脚下步子总歪歪斜斜,视线中每一处都在摇晃,好像天摇晃着要掉下来,连地面也跟着上下抖动。
他们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靠得这样近,如果方才他点点头,现在已成就了一段姻缘……可充溢胸膛的那股无名火,那股把脏腑都要燃尽的滚烫火焰,非得在秤子上细细秤过,看够不够斤两、够不够全心全意。
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双腿还抖得厉害,只得在半路休息了许久,等心情渐渐平复,记起之前下的决心,这才继续上路。
自己没有做错,送入轮回也好,再续前缘也罢,唯有等谷主了结了这段旧事,尘埃落定之后,才可能有自己的余地。
常洪嘉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心底默念了几遍,眼中逐渐有半星火光燃起,情绪突然的被煽动得高涨起来。他没有做错,等谷主冷静之后,也会明白他一片苦心。
只要再多等几年,等那人真正放下,真正回过头来。
常洪嘉便这样一个人走在死气沉沉的深谷,脸上却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拼命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眼前已经能够看到那座小院,推门进屋,坐到床沿,在一片足以把人逼疯的寂静中,在心底擂起战鼓。
还不到认输的时候,自己曾把他从沙池中领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把他从一场更长的噩梦中带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魏晴岚仍没有回来。室中从明到暗,晨昏几变,那呆子熬得一双眼发红,几番挣扎,到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心事重重,常洪嘉梦里的景色也变得荒诞离奇,人像是乘着无浆之舟,被湍急的江水不停的往前推去,不知道撞到了哪一块岩石,『轰隆』的一声巨响,船身崩毁,四周风景骤然一变,山石洪流化都作一间间禅房,常洪嘉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残缺不堪的旧纸,上面还有烧剩下来的八个大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这居然是之前没有做完的那场梦――
禅房中,那和尚将推演所得的卦象烧尽,整整僧衣,从房中走了出来。常洪嘉和他迎面撞上,短短数尺距离,发现那和尚的长相和魏晴岚有些许不同,嘴唇干裂,面色灰败,眼底暗藏火种,像苦行僧一般步履坚定,笔直地向前走去。
和尚走过去好一会儿,常洪嘉才赫然回神,到处找那和尚去了哪。好在迦叶寺千年古刹,一直是过去格局,他凭着幼时记忆一一寻去,还不至于迷失方向,就这样一路寻至藏经殿外,顺着厚重石阶往上爬了十几阶,突然发现周围都变成了皑皑雪景。
耳边寒风呼啸,大雪已积了厚厚一层,只有石阶中间扫出了一行供行人行走的空道。几株青松老树长在这座悬空古寺外,隔着极远的距离伸展枝桠,几乎将整座藏经殿盖住,天地一片银白,只有树下的檐瓦还东一块西一处地裸露着原本的颜色。
常洪嘉霎那间便猜出自己寻对了地方,他匆匆跨过殿门,小跑着穿过满是灰尘的经书架子。还没走到尽头,书架后就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只听见那老和尚问:「你们在我这里听了几年的故事,哪一段记得最深?」
殿中一片寂静,直到老和尚再次开口:「洪嘉,你来说……」
常洪嘉听到这里,慌忙又往前疾行几步,直到眼前再无遮掩的木架。
大殿一角,那和尚似乎比刚才见到的要年轻三四岁,坐在蒲团上笑着应了:「弟子记得最深的还属地藏王菩萨立下的那段大誓。」
老和尚听了这句,半晌方说:「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吗?」
「正是。」
「如何看待这句……?」那老和尚斟酌良久,终于摇了摇头,「这句话,有些执着了。」
常洪嘉在不远处听得这里,竟是忍不住发笑,没想到有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