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蒙蒙亮,贾芸就带着两个护卫骑马出城了。
两个护卫一个叫贾文琳,就是贾芸跟贾府起冲突那天,最先冲出来的那个三房年轻小伙子。
贾文琳其貌不扬,却是个胆大心思的,身材也非常雄壮,膀大腰粗, 高达一米九出头,在这个年头,算是非常高的了。
另外一个叫贾大正,也是玉字辈儿,只是取名的时候只取了号,没按字派取。
贾大正跟贾文琳差不多,也是个高大个, 虎背熊腰, 面相凶恶, 一眼准能将小孩儿瞪哭的那种。
这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武技精湛,学武比较有天份,并且还懂得基本的战阵之术。
所以贾芸最先就挑了这两个,用来作门面担当,并安排他们当了护卫队的临时小队长。
因这些天天气炎热,贾芸就弃了马车,直接骑马,早出晚归,比坐马车既快又舒服一些。
来到城门外的一个凉亭处,周昆亦是骑着马,身后也跟了两个小厮。
自从他上次去贾家家田庄上住过之后,就没再搬走,不为别的,就为和他自己的丫鬟厮混,人小鬼大, 晓事儿的早。
双方汇合之后,也不废话, 直接扬鞭往书院赶去。
到达书院时,太阳才刚刚冒头。
上山前,贾芸吩咐贾文琳和贾大正带上马匹,跟着周昆的小厮去田庄上歇息,中午也在那边吃饭,等傍晚时再过来接他即可。
上山后,贾芸直接去找了赵锦。
赵锦正在给学生上课,见贾芸来到窗外,和学生吩咐几句后,就出了学堂。
两人碰头之后,相互拱了拱手,还没寒暄,赵锦就开口道:“跟我走,山长要见你。”
于是,贾芸便不再多言,跟着赵锦直往后山的大殿走去。
路上,贾芸想起上次看到的那些官员,迟疑一下, 问赵锦道:“夫子, 上次我见大殿后院儿中有身穿绯色官服的人出入, 这是……”
赵锦这次倒没搪塞,直说道:“都是从咱们书院出去的高官,不过大都没有实权,其实现在不管哪方势力,只要不投向勋贵,都不会有什么实权。”
“咱们书院有百多年历史,与大周同岁,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地方上的势力倒是很大,但在中枢却有些默默无闻。”
“最近这些年来,被调到中枢的诸多前辈也做了许多的努力,但都收效甚微,不过眼下倒是有个好机会。”
贾芸好奇道:“什么好机会?”
“投奔当今皇上。”赵锦回道,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要等他说话真正能算话的时候。”
贾芸点点头,沉吟道:“这不是做锦上添花的事吗?那时候才去投奔,不晚吗?”
赵锦笑道:“投机虽然收获大,但失败的可能性却更大,咱们书院出去的官员,历来都讲究稳妥,这是由书院的传承性质决定的。”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大周立国后,历代皇上在即位之初,都爱用咱们书院出去的官员稳定地方,反倒让咱们夯实了根基。”
“只是这样一来,大伙儿分布在天南海北,力量自然就分散了,不能形成合力,以至于咱们在中枢这块儿失去了许多机会。”
贾芸一针见血道:“应该说是大都各有各的想法罢!”
赵锦点头笑道:“你这样说也没错,所以这些年山长他们都在想办法将力量统筹起来,但是人心难测,要将书院百多年的底蕴理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说到这儿,两人已经来到大殿之外。
这次赵锦没让人通报,直接就带着贾芸走了进去,想来贾芸如今已是举人,在书院也是挂了号的,这个地方他已经有资格出入了。
来到山长的办公室前,负责接待的先生给赵锦说了个地方,让赵锦将贾芸带到那儿去。
于是两人就马不停蹄往后院儿走。
后院儿四通八达,走廊、甬道、夹道相互融合,重重院落古朴大方,亭台楼阁雅致不俗,花木葱茏,修篁掩映,幽雅别致,到处都弥漫着浓厚的书香气息。
很快,赵锦就将贾芸带到一个院落里,远远的,就能听到客厅中有说笑声。
赵锦先让守在门口的书童通报,等书童回来后,两人就被带进客厅。
贾芸刚跳进客厅,脸上就露了惊讶的神色,原来下方客坐的乃是才几天不见的北直隶巡抚许仁志!
看他和山长说说笑笑的样子,傻子就知道两人非常熟识。
“难不成许仁志想通过山长阻止我明年参加会试?”这个念头在贾芸心中一闪而过。
不过许仁志要真是这样,怕是想差了,就算山长出面做他的工作,他也不会答应。
说白了,他虽然在青山书院读书,却只是个学生。
山长又没收他为徒,贾芸虽然对山长该尊敬还是尊敬,但他要是对自己的人生大事指手画脚,那就别怪自己翻脸不认人了。
心里有了想法,贾芸就打起了精神,来不及细想,就和赵锦上前向山长见礼,然后又向许仁志见礼。
礼毕之后,山长卓真元爽朗笑道:“贾芸,你的事子诚兄已经跟老夫谈过了,这事儿老夫不会掺合,也没资格掺合,只是作为一个见证者旁观。”
许仁志点点头,微笑道:“你提的两件事,老夫绞尽脑汁,基本上有了成算。”
“第一件事先不谈,今儿叫你过来,是说第二件事,隔壁就有你需要的人,具体的你自己做主,相信不会让你失望。”
这下倒是让贾芸一头雾水了,不知道两人在卖什么关子,于是就只得跟着书童,来到隔壁房间。
推门进去,就见一个三四十岁,五官端正,面上无须的太监高座,正拿着一本书安静的翻阅。
听见动静,太监抬头看向贾芸,放下书卷,微笑道:“杂家乃是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
贾芸心里一动,暗道许仁志牛逼,脸上不动声色,连忙上前行礼道:“学生贾芸,见过公公。”
“呵呵,不必多礼,坐下说话。”戴权脸色温和道,待贾芸坐下后,他又说:“其实,几个月前,杂家就知道了芸二爷的名号。”
贾芸面露疑惑,戴权解释道:“几个月前,金陵薛家公子,卖给杂家一个不成器的干儿子一副樯木棺材。”
“后来杂家稍作调查,才知道原来是芸二爷出的主意,让薛公子将那棺材卖出去的。”
说到这里,戴权笑了笑,往京城方向拱了拱手,说:“杂家回去后,找着机会给万岁爷汇报了此事,万岁爷当时说了个好字。”
贾芸起身行礼,道:“多谢公公美言。”
“呵呵,举手之劳罢了。”戴权非常客气道。
接着,他正了正神,收敛笑容,继续道:“芸二爷,想必今天杂家过来和你相会所谓何事,不用杂家再多言了吧?”
见贾芸点头,戴权道:“好,咱们就不再兜圈子,直接说正事儿。”
“对于薛家,其实在万岁爷登基时,就没再怪责他们了,原因杂家我懒得讲,你只要知道薛承文在去世之前,已经取得了万岁爷的原谅,就可以了。”
贾芸心里一惊,暗道:“宝钗的父亲,我那死去的岳父?”
稍微一想,然后他就不再惊讶了。
他曾听薛宝钗说过,她父亲和堂叔,虽都是商人,却也都是满腹经纶之辈。
贾芸也没有怀疑,毕竟能教出薛宝钗这个在红楼中能和林黛玉可以一较高下,博学宏览的女儿,薛父的学问自是不用说。
另外薛宝琴和薛蝌,这对兄妹,也都是才华横溢,有礼有节之人,整个薛家只有薛蟠是一个另类。
至于薛蟠,是本性使然,跟教导无关,本性是个浑闹的,换谁都教不好。
所以,贾芸的岳父能在薛家的危机关头有所筹谋,那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显然,薛宝钗的父亲和堂叔在离世之前,都没有将他们的谋划跟薛家人说,为何不说,原因就不知道了。
戴权提了一句后,继续说道:“这些年万岁爷正是念着薛家祖上对大周有功的份上,才让薛家依旧在户部挂名行商,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
“至于薛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那就不是万岁爷所要关注的事了。”
“杂家之所以说这么多,就是想跟芸二爷交个底,薛家只要不谋逆造反,万岁爷就不会理他们。”
“至于许大人昨日来拜见万岁爷时,说想为薛家商路找靠山的事,万岁爷没有拒绝,所以才派了杂家过来跟芸二爷面谈此事。”
贾芸拱手说道:“多谢公公为学生解惑,不过在说商路之前,学生还有一些关于薛家的隐秘和公公交代……”
于是他就将薛蟠有可能被人做局,指挥仆人打死人,自己也成了“活死人”的事跟戴权坦白了。
这事迟说不如早说,以前是皇帝没有太过关注薛家,薛蟠打死人的事又只在金陵应天府终结,所以皇帝自是不知道内情。
但今后待他关注薛家后,肯定会着人仔细调查,还会派人监视薛家的一举一动,而薛蟠的身份首当其冲,定会第一时间被他们发现。
那个时候要想解释,那解释就成掩饰了。
戴权听了来龙去脉之后,拍桌而起,脸色青寒道:“好个四王八公!”
他为什么要生气?因为他被皇帝派来,也是打薛家财产主意的。
但皇帝毕竟还要脸,吃相不会难看。
薛家到底祖上有功,和皇家也还有一丝香火情,所以皇帝最多派戴权过来,通过薛家商路,赚取大量银子,填补内库。
这事儿必须隐秘,要不然银子赚了,被运到国库中,那就不是皇帝自己的了。
但贾家和王家等人的做派显然跟明抢差不多了,只不过他们因为顾忌亲戚关系,做的比较隐秘罢了。
他们没把人弄死,却把人从户籍上抹掉了,让薛蟠失去了继承权,可见只要时机合适,他们就能用各种方法,让薛家乖乖把家财拿出来。
虽说这事是贾家和王家做的,但对戴权来说,这就是四王八公做的。
四王八公本就跟新皇不对付,他们凭着背后站着太上皇,大肆培植党羽,让新皇处处制肘,政令不通,权利受限,戴权作为新皇心腹,自是一清二楚。
以前薛家的事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在知道四王八公要抢薛家财产时,戴权自是要全力阻止,并且还要让薛家为新皇所用。
想了想,戴权向贾芸道:“芸二爷放心,此事杂家定会向皇爷汇报,薛公子户籍的问题,今后肯定也能妥善处置,算是杂家的一点诚意。”
“至于薛家商路,杂家也不拐弯抹角试探了,杂家是这么想的,今后薛家商路依旧由薛家经营,内务府会提高薛家的采办份额,但杂家今后每年要薛家八成的利润分红。”
“当然了,这么多的分红,杂家也不白拿,今后薛家不管出了什么事,杂家都会全力庇护,哪怕是四王八公想要找薛家麻烦,杂家也会和他们周旋到底。”
贾芸听了后,沉吟半响,摇头道:“八成太多了,如今薛家看似体量很大,但每年基本上没什么利润,甚至还在吃老本,各地商路都处于亏损状态。”
“而要扭转这种局面,大量的投入必不可少,是以学生以为,今后薛家最多能给公公分六成利润,这是底线,要是再多,就没法谈了。”
“而且,在咱们合作之前,公公还得替薛家办一件事。”
戴权疑惑道:“什么事儿?”
贾芸道:“帮助薛家肃清商路里的毒瘤。”
然后他将薛家的具体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让戴权有个初步印象。
戴权听了后,大叹一声道:“真是胆大包天啊,这些人贪污的银子,不比杂家少了!”
见贾芸直直的看着他,戴权回过神来,老脸一红,咳嗽一声,说:“行,这事儿杂家交锦衣卫处置,年前一定办好。”
贾芸拱手道:“那就拜托公公了,事成之后,薛家只要二百万两银子作本,多出来的银子就算公公的茶水钱了。”
“呵呵,那杂家就不客气了。”戴权闻言,脸笑的跟菊花一样。
笑过之后,他沉吟道:“芸二爷说的份额,杂家做主,十年内,只分六成利润,但是十年后,杂家就要分八成了,这也是杂家的底线。”
贾芸想了想,十年后谁又知道是个什么世道,于是点头答应了。
事情谈妥,戴权便起身告辞,毕竟他作为大内总管,事情还挺多的。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说道:“过几天,让薛公子跟随杂家排遣的人去趟江南吧,如果顺利的话,到时候还可以谋个官身。”
贾芸谢道:“多谢公公。”
戴权点了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贾芸站在原地琢磨片刻,发现没什么不妥后,就回到隔壁客厅。
贾芸心忖道:“草率了,如果事先知道皇帝对薛家已经消除了芥蒂,那么我就没必要给许仁志提条件了,如今看来,两个条件还真让他轻而易举的完成了。”
果然,当贾芸到了客厅后,许仁志就让他明天去吏部听选。
其实按规矩,举人赴吏部听选是需要经过一定年限的,而且全看运气,有时候等个十几年也不一定候到官缺。
立国之初,各处府、州、县、同知等官缺多,听选举人限上选三年以上,可以授府同知、知州、通判、推官、知县等官。
可如今只要没入监、就教的就是一般的举人,是没有资格授予官职的。
实际上,谒部听选,往往是举人数科不中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却依旧有许多举人趋之若鹜,希望凭借听选,获得一官半职。
不过到了贾芸这里,他十分肯定,只要他去吏部听选,就能很快获得官职,而且还会被打发的远远的,要不然对不起许仁志的一番折腾。
如今看来,许仁志阻止自己明年参加会试的举动,已经成功了。
贾芸自不是失信之人,自己说出去的话,含泪也要吞掉,会考推迟就推迟吧,最多也只是推迟一年而已。
待贾芸亲口答应明天就去吏部听选后,许仁志爽朗大笑,并道:“贾芸,你以后一定会为今天的选择庆幸的!”
信了你的邪!
贾芸翻了个白眼,虽愿赌服输,但心里却依旧有些不高兴,毕竟能早一年成为进士,就能早一年成为人上人。
主位上的山长卓真元也笑了笑,然后问贾芸道:“贾芸,老夫见你敏而好学、聪明伶俐,为人忠厚善良,有意收你为关门弟子,你可愿意?”
这事儿如果先前说出来,倒是容易让贾芸误会他跟许仁志同流合污了。
但这会儿再跟贾芸提起此事,就是真的欣赏他了。
贾芸自然不会推辞,卓真元能不能教自己学问不重要,重要的是卓真元的威望和人脉能给自己很大的帮助,于是他连忙上前磕头行礼。
卓真元哈哈大笑,上前将贾芸扶了起来,并道:“等会儿别急着走,择日不如撞日,为师这就招集书院的进士、举人前来观礼。”
许仁志也插话道:“哈哈哈,老夫倒是先了元坤兄一步,早早就得了个座师的名头。”
卓真元笑道:“你这座师当得怪,别人都想自己的学生早些高中金榜,你却要千方百计想办法阻止他,贾芸这会儿没出手揍你,已经是非常有涵养了!”
很快,只要在书院的进士、举人全都汇聚一堂,前来观礼。
然后,在贾芸三拜之下,卓真元为他取了个字: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