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江州,正是热的时候。
烈日当空,蝉鸣聒噪,似乎能吵得人连耳根带脑袋的一起疼。
林亦安站在街边的小卖部前,手里捏着一罐冰镇可乐,单侧的手肘搭在太阳伞底下的老式冰柜上,眯眼看着马路对面的那条颜色无比鲜艳的庆贺横幅。
那横幅是自从出了高考成绩之后就被扯上了校门口,如今已经在空中飘了月余。
上面红底白字,方方正正的一行:
——热烈祝贺我校谢衡同学荣获我市理科高考状元。
横幅又宽又长,上面的印刷字还是加粗镀金版的,又大又晃眼,即便是隔着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也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的内容。
林亦安的目光在“谢衡”那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轻“啧”一声,心情不太好地扯了下嘴角。
人都走了,名还留这儿干嘛?
他低头,收回视线,单手按在可乐上,食指指尖勾着铁环一拉,“刺啦”一声,银色的铁环被勾开,可乐适时地“咕噜咕噜”冒了两个泡。
小卖部旁就是个音像店,门口立着个大音响,两条电缆连着店里的影碟机,音响里正放着时下最流行的音乐。
“原谅话也不讲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过去你曾寻过某段失去了的声音,落日远去人祈望留住青春的一刹,风雨十年置身梦里总会有唏嘘——”
音像店的老板是个留着齐肩长发的小青年,鼻梁上卡着个大墨镜,牛仔外套里面搭一件松垮黑衬衫,脚下蹬着一双有些发脏的小白鞋,拖地的牛仔裤脚向上挽起两折,露出了一截脚腕。
看起来潮得不行。
90年代的江州小青年们正深受港片的影响,恨不得人人都穿一身牛仔蓝,骑一辆摩托车,好向华仔致敬。
走在时尚前沿的音像店老板们更是尤为甚。
青年小老板嘴里咬着根烟,吊儿郎当地靠站在门口的柜台上,脑袋往外面探了探,同上午才刚见过的少年打了个招呼:“帅哥,又翘课啊?”
穿着校服的少年正懒洋洋地倚着冰柜,一手晃着手里捏着的可乐,一手勾着个银色拉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一道炽热的日光透过旧遮阳伞的破洞落了下来,打在他筋骨分明的手背上,映得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青年小老板被这抹冷白晃了眼,别开视线的时候听见那少年在夏日的蝉鸣声中开了口:“体育课,不翘的话都对不起老师啊。”
嗓音霎时好听,三分懒,七分倦。
很容易让人想起午后趴在窗台上打盹的猫。
青年小老板非常自来熟地跟他攀谈了起来:“帅哥,看你身上穿着的校服样式,三中的啊?”
“嗯。”林亦安眯着眼应了一声。
“新高一的?”青年小老板又问。
“不是。”林亦安晃了晃手里的冰镇可乐,低头喝了一口,“高三的。”
“高三?”
听他这样说,青年小老板顿时面露惊讶之色,不由得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怎么看都不像高三的啊。
“你今年多大了?”青年小老板忍不住又问道。
林亦安眯着眼“唔”了一声,说:“算是十五吧。”
……算是?
这是什么说法?
怎么还能“算是”呢?
青年小老板被这回答弄得一头雾水,但没等他再继续发问,少年已经在一曲播至尾音的《天若有情》中喝完了手里捏着的那罐冰镇可乐,神色散漫地直起了腰来。
他随手把空掉的易拉罐捏扁,抬腕对着路边的垃圾桶一扔。
蓝色的易拉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随即“咣当”一声,稳稳当当地进了垃圾桶里。
青年小老板忍不住叹了一声:“好球。”
少年闻声歪过头来,看他一眼,随即笑了。
青年小老板一愣。
他其实经常看到这个少年笑,但大多都是那种懒洋洋的,带着点儿倦的笑意,少有真诚,更像是习惯性地挂着个笑。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稍带两分真实情绪的笑。
青年小老板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走远了,只留给了他一个清瘦散漫的背影。
在十字路口处等了一会儿,交通指示灯由红转绿。
林亦安抬手,随意瞥了腕骨处扣着的黑色手表。
快三点钟了,体育课应该马上就要结束了,现在回去的话直接回教室也行。
林亦安过了马路,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一停,他视线往校门口一扫,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保安室前的那两个老大爷。
两位老大爷一人抓着一把大扇子,一边扇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左顾右瞧着,明显是正等着逮翘课的学生。
不想班主任因为自己接连翘课的事儿而英年早秃,林亦安脚下转了个圈,往旁边的行道树下一绕,打算找个保安看不见的地方,直接翻墙进去。
只是刚坐上墙头,还没跳下去,就听校园里面靠近墙角的地方传来几道纷杂的说话声,男的女的都有,其中还在夹杂着女孩细细的哭泣声。
林亦安向下跳的动作一停,他侧耳听了片刻,而后换了个姿势,目光往下一落,偏头朝墙角看去。
三中的绿化搞得好,学校郁郁葱葱,到处都是绿植花草,墙角那处正好是一排结了果的无花果树,顺着校园的围墙一路延伸过来。
隔着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林亦安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蜷缩在树底下的那名抱着肩膀无助哭泣的女孩子,以及好几条小半截穿着校服裤子的腿。
具体的情景虽然看不清楚,但那里传来的说话声倒是听得挺清晰。
“这就是你拿来的钱?”
“就他妈五块钱,你打发叫花子呢?”
“其他的呢?别说没了?”
“起来,别装死。”
“推你一下就他妈不动了?”
“刚子,去,再搜搜她兜里,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藏起来的前。”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并不妨碍林亦安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啧,原来是扎堆欺负人的。
三中建校还没几年,为了扩充发展,学生不论成绩优劣兼收,还给了大把的生活补贴,以至于学校的生源很杂,原本早早就退学不上了的街边小混混们也跟着进了高中。
学校里发生这种聚堆欺负人的事儿并不少见,级部主任们就经常拿着个断了头的拖把,来来回回地在校园里巡视。
但,仍旧是屡禁不止。
林亦安不是个善心泛滥的人,只是见到了,也不能不管。
尤其是,被欺负的那个,还是个女孩子。
墙边的无花果树正长得旺盛,繁茂的枝叶冒出墙头一截,上面坠着红绿交接的果实,林亦安随手摘了一颗,手腕一翻,斜斜地就丢了出去。
角度适宜,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砸在他视野里的那条腿的腿弯处。
他完全没收敛,无花果带着沉甸甸的力度斜掷而去,直接砸得男生“哎唷”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单膝跪在地上,和大地妈妈来个亲密接吻。
“谁他妈砸我?”
男生反应过来,稳住身子之后,嘴里立刻骂骂咧咧地出了声,同时还转着脑袋往四周看。
但还没等他找到下黑手的人,又是一颗无花果“嗖”地飞来,然后“咚”的一下,结结实实地怼在他的另一条腿的腿弯上。
甚是力度更大。
因为这次他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操!”
男生顿时炸了,气急败坏地“呸呸”了起来,从嘴巴里吐出来了两口泥。
旁边站着的朋友在怔愣一瞬之后,很快反应过来了,连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扶起了同伴。
“二柱子,没事吧你?”
“快起来。”
“谁他妈干的?
“有本事偷袭,没本事露脸?”
一道明显带着轻嗤意味的声音自上而下地传了过来:
“我。”
简简单单一个字,调子却是分外懒散。
我?
听这语气,还挺嚣张啊?
树底下的不良少年们循着这一个挑衅意味十足的“我”字,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转悠着找了一圈,终于在墙头上找到了那个“我”字的来源。
也是个学生。
更确切的说,还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
模样眼熟,以前见过。
是重点班的模范生。
每周在国旗下面站成一排供全体师生仰望的那种。
模范生身上穿着三中那套土得掉渣的校服,宽宽松松的,衣链没拉,敞着怀,吊儿郎当地坐在墙头,一条长腿屈起,踩在墙头,另一条长腿垂下来,慢悠悠地晃荡着。
因着他的动作,校服的裤脚被拉扯上去,黑色运动鞋上面露出一截清瘦分明的脚踝,那处的皮肤白得有些扎眼。
几个不良少年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校服。
同样都是校服,同样都是土得掉渣的款式,但两方人站在一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画风。
怎么说呢?
俨然不是一个频道的。
林亦安手里上上下下地抛着个小无花果,眸光从长睫的缝隙中漫不经心地透下去。
一,二,三,四。
四个男生。
外加两个女生。
女生不算,他不跟女生动手。
半分钟就能解决的事儿,林亦安单手一撑墙,长腿一跃,动作轻巧利落地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稳稳落地之后,他直起腰,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粘到的叶子,又懒洋洋地一掀眼皮,一一扫过不良少年们外套上别着的胸牌。
赵大军,张富贵,李二柱,孙小刚。
林亦安:“……”
这名字……?
还挺有年代感。
感谢他老妈,没给他起“林大刚”“林二毛”“林富贵”这种分外接地气的名字。
为首的不良少年——二柱子,脸上已经露出了一副外加嘲讽的表情。
“喂,模范生。”他活动了下脚腕说,“你这是故意找茬儿啊?”
虽然学校里的混子生和模范生天生互看不顺眼,但双方向来是泾渭分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很少会有这样正面对上的时候。
“与其说是找茬儿,不如说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林亦安状似思考了一下,然后不太着调地说道。
“拔刀相助?”
这一句话让不良少年们笑成了一团。
二柱子抬了抬手,剩余同伴靠了过来,再看一眼对方的势单力薄,笑了:“朋友,你很狂啊?”
林亦安也跟着笑了,单手抄着兜儿,漫不经心地歪了下头,说:“我还有更狂的,听不听?”
“什么?”
“今天心情好,不想动手,趁我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
林公子引战效果一流。
一句话,不良少年们立马炸窝了,撸起袖子,上去就是干。
林亦安说话算话,说半分钟,那就半分钟。
一秒钟都不带多的。
动作利落地摔懵了三个气势冲天的小弟,最后膝盖顶住二柱子的脊背,毫不收力地往下一压,压得二柱子直接来了一句大雁悲鸣般的“呕——”。
操……
这少年是真的狠。
二柱子被这一膝盖顶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眼前应景地开始发起黑来。
不是一班的模范生吗?!
怎么他妈的动起手来比他还狠?
林亦安没理会已经快要呕得魂归故里的二柱子,只是偏头看向站在三步开外的两名女同伴,拖着调子问:“还不走啊?”
“……”
两位突然被点了名的女同伴顿时一个激灵,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声不吭,拔腿就跑。
跑得是脚下生风,头也不回。
林亦安收回视线,冷不丁地松了手。
正恨不得将满肚子的心肝脾肺全吐出来的二柱子一下子没了支撑点,身体的重心朝前一移,又摔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林亦安单手插回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起来,别装死。”
一模一样的五个字,连标点符号好像都没变。
刚才说过的话又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
二柱子的脊背一僵,一个阴影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觉到头顶上传来的那个眼神几乎是带着实质性重量压了下来,这让他后颈处的寒毛一下子就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