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慢慢的痊愈了。
静怡把他送回德明城那天,一直在渡口看着船开得很远很远,直到见不到为止。
阿明不记得她了,怯怯地看着她对她一口一句“夫人”,左手挽着包袱,右臂空荡荡的,上了船站在船头就连挥手告别也不能,只是带着一点点疑惑,感激地注视着她。
她给他置了良田,另买了宅子和两名家仆,让董青松送他回去见他娘亲。
他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她的存在,包括回忆。
这是她能为阿明做的。
正如皇太极能为她做的,解开她的心结,了无牵挂地离开。
阿明站在船头,秋风扑面,他的心境也正如这秋日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董青松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她的心从来都不曾在他的身上停留,而他,也要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那一天,阿明像太子朱禅请旨到盛京效力,他想不到朱禅很轻易的就答应了。
而去盛京经过寿城,到达寿城的时候,正值黄昏,阿明找了一个小店落脚。
楼下大厅吃饭时,他坐的位置,是这小店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他没有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他竟然认识,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他知道那人正是寿城县丞家的公子。。
那公子走进来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不时的望向门外,神情有些焦急,应该是在等人。
他未带随从,应该是怕秘密外泄,那他等的人一定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阿明以手支头,将面目隐藏起来,而那公子的眼睛不时瞥向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过不多时,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行驶过来。
第一辆马车里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女婢,款动金莲,走到那公子面前站定。
女婢眸色转动,显得聪慧且迷人,娇滴滴的声音若出谷黄莺般说道:“公子久候了。”
那公子刚拿起酒杯,又再次放下,说:“你是?”
女婢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人约黄昏后,娇容等君来。”说罢,抿唇浅笑,“公子请随我来。”
那公子面露喜色,很听话的站了起来。
阿明看着他走出门,坐上了第二辆马车。
阿明立刻随着付清了酒帐,走出了门,因为他发现那婢女他见过,虽然言谈举止都变了,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婢女正是小美,直觉告诉他只要跟着这辆马车就有可能找到静怡的消息。
马车驶入树林,车厢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啼哭,是女人的哭声,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求求你!不要这样......不可以......”话未说话,那女子又被堵住了嘴巴。
阿明脸上挂着震惊且愤怒的表情,刚刚的声音很熟悉,他几乎可以说出车厢里女人的名字。
阿明一直跟上去,马车慢慢在山顶的一个小楼里停定,前面的车厢里那个青衣婢女走了出来,在小楼的门上轻轻叩门。
门开了,这时第二辆马车里的人才走出来,除了县丞家的公子,还有一个女人。
那女人被绑的像个粽子,嘴里塞着布条,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上的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留海垂下,阿明看不到她全部的脸庞,只是觉得她的身材很熟悉,甚至连走路的姿势也很熟悉。
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下去,拔刀就冲了上去,他一刀就结果了那县丞家的公子。
而下一秒的变故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被绑的像粽子一样的女子也在这时给了阿明一刀,并且一刀就砍掉了阿明拿刀的手。
当然,此时阿明也看清了眼前这身材酷似静怡的女子。
他除了惊吓,甚至有点想笑,因为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女子竟是当初他在盛京香山馆时,用来欺骗小美的那个女子。
那么眼前这个神似小美的女子,也一定不是小美。
阿明苦笑着问道:“你们是太子的人?”
假静怡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自己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太子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又何必要让你们来!”
假静怡笑了,笑得春风扑面,而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天真的傻瓜。
阿明忽然惊醒,想起离开应天时,太子爷曾跟自己说过的话:忘记静怡,我可以给你更好的,但若你继续执迷,便不会有好的结果。男人好色可以,但绝对不能有情,情之一字,会将你现在好不容易得到的全部失去。
她没有回答,阿明也没有再问,因为他此时感觉好困,困到双眼闭上就再也无法睁开。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盛京,没有人告诉他是谁救了他,也没有人告诉他为何会救他,又是什么目的。
第一个正式见他的人是董青松,董青松说得话很简单,“我现在带你去见一个你做梦都想见到的人,但是那人并不属于你,你若不想让彼此尴尬,最好装成昏迷,若是面对面遇见也要装疯卖傻,这绝对是为你们好......”
而现在他最后一个见到人,也是董青松,他不必再说什么,因为董青松早就和他说清楚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他的话仿佛一直在耳边响起。
黄昏时分,船在德明城的渡口停下,阿明下了船,同董青松告别后沿着林间小路慢慢地走着,他走得并不急,因为他知道老家的房子,就在林间小路的尽头。
他原本很希望在那里见到自己的母亲,可是他现在又有些矛盾,莫名的不知在害怕着什么。
也许他是因为害怕母亲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手臂。
阿明从此以后就没有再离开过德明城,至于他的消息,在他走后,只被人探听过一次,那次是三个月后,而探听他消息的人正是董青松所指派。
董青松面前站着一个青衫少年,他诉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少年侃侃而谈说:“那一日,我来到阿明的新宅院,院门整洁,两个家丁正在清洁大门门框,所以,门是开着的,透过大门我看见里面有一个和阿明身材很像的人,穿着套很干净的青布衣裳,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看见董青松微微点头,少年继续说道:“那院子里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但收拾得一尘不染,木具本色,铁具放光。而和阿明很像的那人正拿着一块抹布擦着院里饭桌,很仔细很认真。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我呆住了,这个人竟然就是阿明。”
董青松道:“哦?”
少年说:“阿明的容貌并没有变,脸瘦了一些,看着比以前英俊了,可是眼中竟变得很平和、呆板。”
董青松问道:“说来,你们还是一个城的,你没有进去看看他?”
少年说:“我进去了,我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青布衣裳,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传说中明朝太子的侍卫长!他比我以前认识的阿明还要不如。”
那天,阿明也看到了那少年,先是觉得很意外,然后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少年也笑了,说:“阿明哥,这段时间你过得好吗?”
阿明慢慢的点了点头,说:“我很好,你呢?”
少年尚未回答,突听屋内一女子说道:“你看你,客人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坐。”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正是镇子上开油盐店的李老爷家里二女儿李兰儿。
到头来,阿明终究是如了阿明妈的心愿。
李兰儿还是那么得富态,胖胖的很可爱,她靠近阿明,目中带着无限温柔,“昨天晚上你睡还好吗?”
“嗯。”
李兰儿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那你还不带客人进屋喝茶去。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一会你们可以边吃边聊,说起来,我们结婚后,你的朋友还是第一次有上门的呢......”
她边说边走,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少年跟阿明说他想四处看看,阿明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笑着陪他。
宅院一共有八间房,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的是厨、厕,剩下的四间屋子里,只有两间屋子里摆着床,一间是阿明妈的住所,而另一间陈设精致,还有妆台。
“我和兰儿就睡在这里。”阿明脸上露出一丝笑,说:“你若知道这段时间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哦?”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少年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他自然不愿被阿明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问:“你的刀呢?”
“我已不用刀了,刀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过去的事。”
少年一怔,好像有话要说,但这时兰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吗?”
菜不多,却很精致,李兰儿的菜烧得很好。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李兰儿说:“家居简陋,仓促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少年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明说:“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戎酒了。”
少年吃了一惊,诧异道:“你戎酒了?为什么?”
李兰儿接过话头来:“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这位小哥,你说是吗?”
少年沉默了,过了一会才笑道:“不错,酒喝多了确实不好。”
阿明低下头,开始吃饭。
黄昏时候,阿明把从医馆治疗的母亲接了回来。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那少年睡在客厅里。
李兰儿亲自为他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
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了床头。
“我喜欢阿明每天换干净衣服。”
临睡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明洗手洗脸,等阿明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明擦耳朵。
阿明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小心晚上着了凉。”李兰儿先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去阿明妈的屋子里送上夜茶,自己这才上床睡觉。
她对阿明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像是最细心的母亲,她对阿明妈照顾的也非常体贴,就像是最孝顺的孩子对待自己的母亲。
娶到这样一个媳妇,阿明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外面鼻息沉沉,阿明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阿明妈和李兰儿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看来也睡着了。
但也不知为什么,少年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明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他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