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之上,衣甲鲜明,在劲甲武士的环卫下,中间一人穿着宽大的官袍,细长的白玉簪穿过官帽露出两侧,一缕胡须飘落颔下,整个人自然有着一股慑人的威严。
陈琯看过去,知道其人便是荆、江二州刺史,都督七州诸军事,征西将军庾亮庾元规。虽然过去了三十年,眉宇间还带有少年时的模样。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突然有些忐忑,一时间国仇家恨涌上心头,他走上前去,巍颤颤拱起双手,胸中千言万语纵横,最终化作一句话:“元规,别来无恙!”
庾亮见到陈琯,亦是神色激动,快步上前道:“士慎,一别经年,没想到你我竟在此处相见!”
张伯辰原本站在陈琯身后,正好近距离观察到庾亮。不得不说,庾亮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整个人身上却多了一份中年男人的独特魅力,看得出这个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超级帅哥。
说起庾亮的外貌,张伯辰忽然想了一件事情。
前来之时,石闵交给他一份情报,其中就有一份有关庾亮的内容,说的是十二年前庾亮忌惮当初的荆州刺史陶侃与历阳太守苏峻。让温峤驻守江州防备陶侃,自己不顾朝中众人反对,执意征召苏峻入京,想要剥夺他的兵权。
不曾想苏峻这个人也是野心很大,本来就对晋明帝临死之前没有让自己成为顾命大臣感到不满,又见到庾亮想要削弱自己的权利,当时就举兵造反,打入建康城中,最终俘虏了如今的皇帝司马衍与琅琊王氏家主王导。
庾亮无奈之下,只好决定投奔当时的荆州刺史陶侃。完全可以说,整个苏峻之乱造成的国家动荡,都是庾亮执政不善所造成的。无数忠臣良将死于国难之中,让原本就根基不稳的中晋朝廷更加动荡。所以,陶侃知道后,就放出风声,要杀庾亮以谢天下。
庾亮得知风声,一直犹豫不决,停留在外不敢前往拜见陶侃。而江州刺史温峤却深知陶侃为人,知道陶侃见到庾亮后,必定会被其容貌风采所折服,最终果如所言。庾亮凭借自己的仪表化险为夷,与陶侃、温峤等人结成联盟,推陶侃为盟主,最终平定苏峻之乱。
庾亮出生于西晋武帝太康十年,那个时代也是整个大晋最稳定繁华的时代,号称“太康之治”。也就是说,庾亮正好是五十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当初跟随父亲庾琛在永嘉元年渡江,到如今也过去了三十二年。
想当初晋元帝司马睿见到庾亮时,也是惊叹于这个人的姿态威仪,便聘请其妹庾文君为太子妃。庾亮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晋明帝司马绍的心腹死党,更是在司马绍死后,以外戚之尊成为顾命大臣。由于庾文君作为太后垂帘听政,实际上中晋的朝政掌控在颍川庾氏手中。
张伯辰不得不感叹,他那个时代是个看脸的社会。如今的时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漂亮的帅哥在哪都吃得开。只是作为中晋朝廷推出来对抗琅琊王氏的人物,庾亮这个人风格峻整,喜欢用威权治政,多少不为各地阀门所喜。
毕竟当初王导治政,从来用的都是温和手段,对各大世家的非法作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导治国更多用的是“道”,顺其自然,无为而治,一旦时势易转,他也便回天乏力。而庾亮治国则是用“术”,眼里不揉沙子,一板一眼都要循章而行。然而没有谁可以自割其肉,得不到世家阀门的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见到庾亮本人,张伯辰暗想:“都说庾亮不通人情,果然传闻多不可信。”
眼前的庾亮把住陈琯双臂,二人一阵寒暄。听着他们说着一堆听不懂的话,张伯辰也只能在一旁静静等候。毕竟换做是自己,遇到一个三十余年未见的儿时玩伴,也得摆酒喝上一桌。“他乡遇故知”作为人生四大喜之一,从来在国人的而心中都占有很大的分量。
何况陈琯与庾亮还有着神州陆沉与家族迁徙等一系列纠葛,他们作为举世闻名的大士族,在当前的情境下引起感情的共鸣再正常不过。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二人寒暄以后,庾亮却撇下陈琯走到了张伯辰的面前,对着他道:“方才我见你上船之时低头细语,可否将所说之言复述一遍与我听?”
“我?”张伯辰吃惊之下,指着自己将信将疑道:“启禀刺史,我方才说此楼船大则大矣,只是动力却不够强,船速也不够快,若是改进一下,当可令楼船速度提升不少。”
自己不过低声感叹一番,这样都能被别人听到?实际上他之所以对这首诗有印象,无非一是大诗人刘禹锡的作品,二是出现在了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的末尾处,三是王濬这个人乃是唐宋时期武庙中的名将之一。各种因素综合下来,让他见到荆州水师的楼船以后,见景生情,原本沉淀在心底的古诗反而浮上心头。
“哦?你当真办法改进飞云大舰?”庾亮看这张伯辰,微微有些奇怪。
身为荆、江二州刺史,他一直与南渡流民打交道。从中原逃难而来的流民,对朝廷来说不过是个负担。原本东吴之地被大晋灭国,吴越之民在内心从来没有忘记这段灭国之仇。所以吴姓大族一直看不起逃难而来的中原侨姓,若非各大侨姓世家联手牢牢压制住吴姓大族,司马氏根本无法在江东立足。
难逃之人越多,越是不可避免地侵占吴姓大族的利益。江河就那几条,山川就那几座,州郡就那几个,人越多,自己得到的必然就会变少。更何况江左百废待兴,而流民们家破人亡,即便南渡而来,亦时时想着北伐,一直都是不稳定的因素。当初发动叛乱的苏峻与祖约,便是逃亡而来的流民帅,所以朝廷一直以来,都是将流民安置在江北各地,不使之渡江。
这些流民,不安置就丢失了道义上的高地。安置以后,还要拨付大量钱款,使原本就不宽裕的财政更加捉襟见肘。还要时时防备他们狼子野心,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如祖约一般成为敌国的向导,流民问题向来让朝廷头痛不已。
然而在庾亮眼里,说张伯辰是个黔首,身上却无寒酸之气,众人见他无不战战兢兢,唯恐有所差错,此人却是安静地站立一旁不卑不亢;说他出身世家,一身武士装扮,却又少了世家子弟独有的雍容气度;原本只是对他口中所说之言感兴趣,询问之下却说有方法改进大舰,着实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他阅人向来很准,数十年来品评人物,从来没有看走眼。就如谯国桓氏的桓温桓元子,陈郡殷氏的殷浩殷渊源,陈郡谢氏的谢安,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太原王氏的王述王怀祖,无一不是后起之秀、栋梁之才。然而此人身上,却有一丝让他看不懂的意味。
陈氏子弟登船之时,他分明看到此人口中说着“王濬楼船下益州”之语。当初王濬作为益州刺史,在益州建造楼船,最终率领水师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顺江而下,烧断拦江铁索直逼石头城,迫降东吴国主孙皓,将三国之乱世终结在自己手中,他也因此功勋得到襄阳侯的封爵。
张伯辰既不愿细说,他也不再追问。只是将眼前年轻人的话记在心中,暗道:“飞云大舰乃是襄阳侯遗留下来的图籍制造而成,可以说极尽工匠造船之术的精华。两侧共开橹孔一百零八个,再没有空间可以增加橹孔,想要提高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无法增加橹孔,如何还能够提高大舰行进速度?”
张伯辰看到庾亮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不由轻笑出声:“江左水师之所以能够纵横大江,拒羯胡于江北,无非是欺负北人无法乘舟,若是石季龙吸纳亡叛,建造同样规模的水师。大江便会与江左所共有。到了那个时候,所谓的飞云大舰,不过是一个无法移动的靶子任人宰割罢了,有的是方法将大舰击沉。”
“伯辰,不可胡言乱语!”陈涛见到张伯辰口出狂言,以他的粗狂,此时也吓得神色大变,不由轻喝出声。庾亮毕竟是朝廷三公之一,位高权重,岂能轻易受人轻视?
“年轻人勇气可嘉!”
庾亮再次看向张伯辰,眼睛中已经充满了赞赏。无论年轻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单是这份胆色已经超出常人太多。他唤过亲兵低声叮嘱了一番,便见有人将陈氏家眷带了下去。片刻之后方才对着陈琯说道:“士慎一路风餐露宿,车马劳顿,不妨前往客舍休憩。本刺史倒要看看,如何改进飞云大舰的行进速度,年轻人有信心是好的,切记做人不可太狂妄。”
陈琯眼神在张伯辰和庾亮之箭不断切换,最终咬了咬牙道:“若是元规不嫌弃,士慎正要仔细观看这镇国利器何以能够纵横江湖。”
庾亮见到陈琯脸色,知道颍川陈氏初来乍到,这张伯辰虽然不是陈氏子弟,毕竟随之同来。在目前的状况下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琯想要跟随前往,不过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罢了,若是张伯辰大言不惭,也好及时切割。当下也不点破,转身拂袖而去。
众人随后跟了上去,张伯辰便见周围众人从他身边经过时,纷纷像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蔑视、同情、嘲笑等表情。他心中暗笑:“井底之蛙,也只配坐井观天。后世远洋战舰拥有万吨排水量已经是普遍之事。不说燃气轮机,更不说核动力,只说蒸汽轮机,便可以让这个所谓的飞云大舰速度增加何止十倍?再说改进这个破烂玩意,又何必用到蒸汽轮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