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自夜空里洒落,经过那道森冷的铁窗,落在这名年轻人的脸上时,显得他的面容更加苍白,看上去就像北国那些不化的冰雪。
两个人的玄字号监还是那样安静。
阴酷游廊里的油灯很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熄灭。李兰缓缓挪动脚镣踱步走到囚室门前,借着昏黄幽暗的烛光,打量着那仿佛看不到任何尽头的深廊,神情恍然。
很凑巧的是,隔着厚重石壁,黎照同是在注视着那里,唇角微微扬起,轻浮而骄傲的面容上露出一道充满慨叹唏嘘意味的笑容,笑容里的意思难以言喻,沉默半晌后,方徐徐地道:“先生临来京都不过月余罢了,对有些陈年旧事自然难免未能知晓。这偌大的左督卫天牢终日难有什么身犯重罪的朝臣,惹怒圣颜而深囚于此是不假,但不至于如此冷清,终究是有不开眼的朝臣落得这般境遇。”
说到这里,黎照轻笑了两声,然后敛了笑容,用极认真而恐怖的语气说道:“只是自隆启十年之后啊,因那些陈年旧事,这里的罪臣最后都是下场惨淡。那些人该死的死,该贬的贬,纵然是有很深厚的背景,也没见过谁能东山再起的,大部分人都是被流放到寒苦之地,时至今日,也未能再涉足京都半步。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只是贬为白衣罢了。虽不能再抒胸襟气意,但至少可以衣食无忧而颐养天年,做个富家翁,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最起码,比起那些终日食不果腹的流放者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故而玄字号监已然很多年没有什么罪臣进来了,貌似你我尚属头一遭呢,不可谓是缘来缘至啊……”
李兰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并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惊喜。这些天在青衣坊那里翻阅卷宗,他很清楚隆启十年那些逝去的光景里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不然先前他也不会请容衡翔尽而查,但他没有想到这汪幽潭如此深不见底,居然能牵扯到这么多朝臣,最终下场更是如此凄惨,以至于现在专司收押罪臣的玄字号监,多年来都是无人问津。
为何这般大的朝局动荡,竟能让有着江湖百晓生美誉的青衣坊,也不曾有过蛛丝马迹?昔年恩师被贬离京,是否与此间秘辛有何干系?神机营诸多杂事是否牵扯进来?为何皇帝处置如此多的罪臣,不见京都朝局崩落?更不见太子和睿王相争之势,由此垮塌?
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渐渐流逝,湿冷囚室外的园景里,不知何时响起了夏蝉嘶鸣。
李兰明亮的眸里掠过一抹惘然,衣袖在夜风里微微轻颤,默然良久之后,方缓缓问道:“我初至京都已经有些时日,却还是这般孤陋寡闻,竟想不到玄字号监有这等来龙去脉,着实令在下慨然。只是不知适才黎大人所言的……那些陈年旧事究竟指得是什么?”
黎照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先前李兰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着油烛昏黄的光线,他说道:“当年发生那些事情时,我也只是碌碌无为的浪荡子罢了,终日只知烟柳风花,哪能有余暇顾及这些无聊事。不过据昔年劫后余生的旧人曾言,那些罪臣之所以落得如此凄惨结局,富贵荣华一夜之间便是冰消雪融,貌似是和那桩巫蛊之祸有关……至于其它的东西,我也就不甚知晓了。”
听到这句话,李兰震惊抬起头望向那堵厚重的石壁,心里掀起狂澜,心想巫蛊之祸又是什么事情?
湿冷囚室里年轻人沉思不语,眼眸深处有幽火无数,并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虽然因为陆丘之死和那些犹有缺漏的证词,他一直没有真正控制好这件事情,能让自己安然无恙走出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但现在局势似乎变得更加诡异。
他很清楚陆丘之死的前因后果,本以为此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就算最初如此,现在却落入了更难以驻足的泥潭,越陷越深。那些不为人知的昔年往事就仿佛浓若奶稠的层层迷雾,扑面而来,让人生不出半点头绪……
可是静寂压抑的气氛总归需要打破。
李兰微微颌首,努力控制住自己难熬的情绪,素淡的面容上缓缓露出朗月清风般的笑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敢问黎大人,这巫蛊之祸又是何等重案,竟能影响到如此多的朝臣,牵扯甚广?”
厚重石壁那边的刑部侍郎明显错愕了半晌,默然良久,方用极为低沉的语气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觉得话有些多了吗?”
什么,徐徐地道:“话虽如此,只是在下仍有不解之处……恕我冒昧,敢问大人为何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能够安然无恙?”
听到这句话,黎照沉默了很长时间。良久之后,他才语调甚是清和地道:“先生难道未能听懂我言谈之间的意味吗?我既然是替罪羊,那么大理寺卿自然是有极深厚的背景,故而能安然无事也不奇怪。但凡朝堂为官多年的人物,谁还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呢?”
略有沉默后,黎照的声音再次从厚重石壁里传过来,充满了怜悯的味道:“不过我也未放在心上,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便能走出这间森冷囚室,反而是先生你,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去看京都盛景了。毕竟擅杀贵胄后辈这等重罪,若无意外,哪怕是圣上明德,由此法外开恩罪将一等,但恐怕终其一生也要在偌大的玄字号监垂垂老死了。”
他说的随意,看似冷酷,李兰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烛灯下男人眉间的骄傲或是说……傲娇,也依然掩不住的憔悴无力,他对男人这等洒脱自信的措辞有些不理解,当下出言驳道:“未来的事谁又能真正言明一二呢?兴许我极有可能比黎大人你还要早些时日,离开这座阴酷的天牢呢?更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大人为何这般笃定自己会安然离去呢?”
烛火摇曳,黎照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先生是如何笃定能够离开这森严的玄字号监的,那么,在下自然是有着与先生同等样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李兰知道问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了,摇了摇头,然后望向了孤寂无声的生死路,显得有些出神,半晌后方轻声问道:“黎大人,为何这偌大的玄字号监,怎么不见其他的犯人?何至于如何冷清啊?”
夜色渐浓,繁星渐明,京都里人声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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