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证词,陛下请看。”
这位素淡文弱青年的这句话,稳定而清晰,听得跪伏在地的文远侯心头一颤,他强行压下那份不知为何涌起的不安,深深埋下头去,但低垂眼眸里早已深若一汪寒潭,漠然刺骨,仿佛浸着毒水的锋刀。
未央宫里的夏风再次变得寒冷起来,气氛再次变得极为压抑。殿下阴暗角落里,李兰理了理鲜明衣胄的袖口,将半垂于脸侧的发丝拂到脑后,面色略有如雪洁白,但却眸色沉凝,缓步走到殿重锦毯之上,从袖中摸出一卷文书,由太监交递到了御案之上。
皇帝慢慢展开墨卷,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没什么,越看脸色越阴沉,等看到第五页卷帙时,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用力将整卷文书摔在地上。
“与陆侯爷生出争执,孰非我愿。”李兰躬身为礼,抬起双眼,直面高高琚于君位的皇帝,仍是静静地道:“还请陛下恕罪,臣借此良机,供呈罪臣陆丘一应统军将佐欺君罔上,贪墨军饷的大逆之罪。惊扰陛下雅兴,臣罪该万死,但陆丘之罪实在霍霍滔天,臣着实不敢有所隐瞒,若不供呈于御前,大白于天下,只怕会引来上天之谴,还请陛下圣明,容臣祥奏。”
“给朕说清楚。”皇帝从牙缝里缓缓挤出这五个字,虽然语调低沉,却令人遍体生寒。文远侯的脸仍如封冻的江面,并于丝毫融化的迹象,只是那双满是杀机的眸里,多了几分思虑。很显然,他在想着对策。
面对文远侯阴沉沉射过来的目光,李兰仍是一派素淡地立于殿上,风满襟袖,目光澄澈宁逸,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微微沉吟后,方徐徐道:“三年前,陆丘与他人串谋,令采办司伪造军需假账,以贪墨军饷中饱私囊,瞒骗上官,此其罪一也……”
“结党营私,身为统军都司非但不以身作则,反而聚众生事,公然挑衅主将威严,致使朝令夕改,神机营终日惶惶不得安,此其罪二也。”李兰略有停顿,方继续道:“陆丘借身在军中,了解神机营周遭军需和物资之便,谎报损耗用量,以倒卖军弩甲胄为根源,大肆敛财,实乃不忠,此其罪三也……”
就这样一句话,整座未央宫如同沸油中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间炸开了锅。文远侯的脸色也变了,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李兰,怒道:“竖口小儿,真是满口胡言!”
“臣依制彻查账目,东窗事发,陆丘非但不束手就擒,竟胆大妄为试图毒杀神机营主将,此其罪四也。臣因忙于军务,幸而未能食用午膳,侥幸避过一劫,后谕令陆丘前来问责,他恼羞成怒,竟公然行刺主将,臣不得不依律将其斩首示众,此其罪五也。”
“陛下,这五份证词是分别提取的,所述之事尽皆吻合,没有破绽,臣认为是可信的。”李兰的唇角,一直保持着一抹清淡的笑意,只是羽睫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从最初的采办司的账目开始,桩桩件件由涉案将佐亲笔供述,决无半点虚言。臣自知事关重大,不敢擅动,故而今日入宫请旨,请陛下恩准命左督卫派员监察,以正宫闱禁军之纪。”
皇帝觉得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似的,脑门发烫,四肢冰凉,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内侍急忙过去拍背揉胸,好一阵才缓过来,仍是周身发抖,指着文远侯嘶哑着嗓子道:“陆羽,你自己看,这是什么东西!”
文远侯原本就跪伏于皇帝身侧,这时稍稍俯身过去拾起文书看了起来,结果还没看到一半,已是面如土色,汗如雨下,一个头叩下去道:“陛下,这实在是冤枉啊……”
“指认的是你儿子,你喊什么冤?”
“这……”文远侯尚存有急智,只哽了一下,随即道:“这证词明着指认小儿,实际上都是冲着老臣来得,陛下圣明,应该早就知道公主那里……何况这些都是不忠不孝的东西瞎指认,陛下岂可轻信?小儿生性纯孝,以下犯上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啊,这个罪名……只怕冤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利齿如刀,句句难驳,皇帝早已按捺不住怒气,斥道:“你这个老东西,到现在还毫无悔惧之心吗?难不成是李卿无缘无故诬陷你那个逆子?真是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
“陛下还请息怒。小儿虽然任职左督卫是不假,但连老臣在内的所有王侯公卿都是陛下的臣属奴才,陛下圣德之下,谁敢欺君?”文远侯惶然伏首道:“何况老臣也不明白先生为何会无缘无故编出这个故事来,就如同老臣不明白先生无凭无据的,为什么就立即相信了那些不忠不孝的东西,而不肯相信老臣儿子一样……”
文远侯见皇帝开始皱眉沉思,又徐徐道:“而且老臣还想请先生做个证见,贪贿案发后,先生身为神机营主将,请问当时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向陛下举发?就算事发突然,先生为何这般笃定,那些统军将佐所言就是真的呢?”
李兰眸色深寒,缓缓问道:“那我为何非要选择相信陆丘呢?”
“先生此言差矣。”文远侯转过身来,面对他炙如烈焰利锋般的眼神毫不退缩,安然道:“先生坚持认为本侯儿子心怀不轨,本侯不愿争辩。先生更愿意亲近那些不忠不孝的东西,而非本侯儿子,那是因为我们德修有失的缘故,本侯也不敢心存怨怼。但请问先生,你口口声声落入我儿的陷阱,贵体可曾有伤?我儿若真是苦心经营一条毒计,为何现在先生却是安然无恙站在这里?而不是毒发身亡?难不成先生还是那百毒不侵之体?那本侯可要试一试了,先生以为呢?”
皇帝眉头一跳,眼角略略瞟了李兰一眼,似是已被这句话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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