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类别:言情小说       作者:曲小蛐     书名:他那么狂
    第六章2
    “——为什么?”
    “因为你是真的勇敢——知道面对着什么、可能遇到什么后果的情况下,还敢凭着那腔初心咬牙坚持下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
    苏桐沉默下来,须臾后她眼前似乎掠过一道人影。
    然后女孩儿叹了口气。
    “怎么办……我也开始会怕了。”
    ……
    早上七点,苏桐家的门铃响了起来。
    被惊醒的苏桐从书桌前猛地坐直了身,蒙了几秒才有点精神恍惚地站起身去开门。
    从可视电话里看清门外的人,苏桐揉着眼睛推开了门。
    “你怎么……”说到一半,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这么早就来了?”
    “……”
    看着女孩儿一脸倦色,闻景挽着手里的西装走了进来。
    他顺路把女孩儿拐进怀里,同时带上身后的门。
    “唉你推我做什么……”
    苏桐有气无力地小声抗议。
    她挣扎了下,却感觉钳在自己肩上的手像是金属一样刚硬。
    苏桐忍不住侧过头仰起脸,视线里男人的下颌线条绷得凌厉,连薄唇也抿起锋锐的角度来。
    ——好像……有点生气了?
    苏桐心虚地思考了几秒。
    几秒之后,她更加心虚了——
    “那个……昨天下午和晚上我没接你电话,是因为在跟好几位医生朋友做咨询……临时挂断了后来就忘了回……”
    男人没作声,低垂眼角扫了她一下。
    然后他推开了卧房门,把人塞了进去。
    一进到房间里,苏桐自己先尴尬起来了。
    这房间此时实在是乱得没眼看。
    倒不是卫生有什么问题,只是昨天傍晚她为了确定相关资料,跑去市图书馆借来了一堆资料书,如今床上、书桌上甚至地板上,各种各样的医学相关的书籍铺得满满的,各种随手记录的资料纸更是几乎没给房间留下半点空地。
    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找不着了……
    苏桐皱着鼻子把自己的肩膀缩起来——
    鬼知道她刚刚是怎么跑出去的,闻景要是不生气才怪……
    这么想着,自觉犯了错误的苏桐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用眼角余光偷瞥男人的脸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桐总觉得闻景望着这一屋子书的眼神好像都凶狠起来了。
    一秒后,大概察觉了她的目光,闻景突然望了过来。
    心虚的苏桐嗖的一下转回头去。
    然而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你昨晚是几点睡的?”
    男人声线低沉得近乎冷硬。
    苏桐想了想,目光往一旁飘:“嗯……六点多吧……”
    闻景眯起眼。
    “——再说一遍?”
    “……确实是六点多,”苏桐声音更小了,“不过是今天早上的六点多……”
    话音一落,下意识观察闻景反应的苏桐,注意到对方的胸膛明显在她的话音之后起伏了下。
    这、这是不是气得不轻啊……
    “我当初在q市那家酒店里跟你说过什么——你是不是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
    苏桐用无辜的眼神肯定了闻景的话。
    闻景盯了她两秒,眸色沉下去。
    “苏桐,你别逼我。”
    虽然不知道反驳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但苏桐直觉那有点危险。
    “我也不是每次都这么拼命,毕竟这种调查好久才能碰到一次……”苏桐犹豫了下,撑起笑,“我昨晚已经把初级调查的资料整理得差不多了,今天就不会熬夜了。
    等我们今天上午先去那位阿姨家再了解一下——”
    话音未落,苏桐“啊”的一声惊叫。
    “闻景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突然被男人单手捞在腰间,一秒后直接双脚离地,苏桐还有点不清醒的大脑瞬间一片清明。
    男人却抿着唇一字不发。
    他眼神沉冷地把另一只手里的西装外套扔开,躬身下去,把半边床上的书全收拾起来放到一边。
    然后闻景把苏桐抱起来放到床上,顺便伸出一根食指抵着那颗小脑袋的眉心直接把女孩儿压回枕头。
    旁边的被子让他拉了过来,一直掩到女孩儿的肩膀。
    他哑着声开口。
    “今天上午你什么也别想做,乖乖睡觉。”
    那双蓝瞳沉得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苏桐皱起眉挣扎了下。
    “可我今天上午还得——”
    “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这样说着话,闻景蓦地跪到床边,俯身下来。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两秒前还看见了一丁点希望曙光的苏桐背后一毛。
    她警惕地看着闻景,“……什么第二个选择?”
    她还想挣扎起身,说完却发现这男人恰好双腿压在她被子两边,不偏不倚地给她用被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在苏桐挣扎完之后,闻景的脸停在了距离女孩儿只剩几寸的高度。
    然后苏桐就见男人的唇线蓦地一扬。
    “或者,我们来做点运动——到你睡过去我们再停?”
    “——!”
    苏桐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弯弯的眼角都瞪成圆弧似的——受了惊的猫眼一样。
    然后她就发现,虽然语出惊人,但在近在咫尺那双深蓝的瞳子里她看不见半分情欲,只有被冰封住似的凉。
    苏桐咽了口口水。
    “我这就睡……”
    说完她就合上眼,动作快得近乎乖巧。
    只不过闻景刚收了那冰凉的笑容,还没起身,就见女孩儿又睁开眼:“但你要记得九点前叫我起床啊!”
    闻景沉默了两秒,重心再次落回去。
    这次的同时他单手摸上黑色笔挺衬衫的扣子,冷着眼不笑不怒。
    “看来你想选第二个。”
    “……”
    苏桐嗖的一下把被子拉过了头顶,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见状,闻景手停住。
    保持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见女孩儿没再做什么不知趣的反抗,他垂着眼躬身下去。
    这一次的动作不像之前,每一帧都放得轻柔小心。
    他弓着身抱住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女孩儿,唇隔着薄被轻轻地吻女孩儿的额头。
    “别再让我那么担心……”
    “好好休息,听话。”
    “……”
    埋在被子里的苏桐木然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只觉得这被子里面叫人憋闷又燥热,脸都忍不住涨红起来。
    “这还让不让人睡了……”
    她小声咕哝着,听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床。
    只是出乎苏桐意料的,没过几秒,她竟然真的就平静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等苏桐睡了个天昏地暗再次醒来,顺便拿过旁边手机之后,才知道前面闻景为什么看起来会那么生气。
    二十七个未接来电。
    还有好几条信息——
    “时间不早了,别看资料了,去睡觉吧。”
    ……
    “怎么还没睡?
    别打电话了,一晚上都占线。”
    ……
    “十二点了,快去睡。”
    ……
    “去睡觉,立刻。”
    ……
    “睡觉。”
    ……
    “你等着。”
    看了眼最后一条的时间,苏桐有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闻景之前好像是说过自己要回q市一趟。
    所以这是连夜从q市赶回来的么?
    苏桐顿时心虚,掀开被子,在拉上了厚重窗帘而无比昏暗的房间里,她蹑手蹑脚地往床下爬。
    只可惜还没爬出两步去,床下面有个沙哑的嗓音震动了空气。
    “……醒了?”
    四肢着床爬行的苏桐身体一僵,然后她认命地坐回脚后跟,状似乖巧。
    “嗯,醒了。”
    “对不起我昨晚手机打完电话后就调静音了,一直没看见你的消息……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没理我才生气?”
    “啊……”苏桐很识时务地摇头,“不是不是。”
    男人却面无表情。
    “我就是。”
    苏桐:“……”
    喜欢唱反调的男人最幼稚了。
    不过……
    想起那一条条短信,尤其是最后一条连标点符号都不加了的,苏桐眼角又忍不住被笑意压弯下去。
    好像也还挺可爱的。
    “……你还笑?”
    昏暗里,男人危险地轻眯起眼。
    苏桐连忙收住,摇摇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些错愕地问:“这么黑你都看得见?”
    这下轮到闻景背脊一僵。
    “——别转移话题。”
    苏桐狐疑地小声:“我怎么感觉是你在转移话题……”
    “……”
    闻景面不改色:“东西已经给你收拾起来了。
    有什么事下午办好,晚上跟我回家。”
    苏桐一愣,“今晚不是大年夜吗?”
    闻景唇线一挑,笑容带点凉,“原来你还记得今天是大年三十?”
    苏桐:“……”
    “那今晚可能不行,我要回我妈妈那儿看看她和宋叔叔的。”
    已经站起身的闻景走过去打开了灯,随后他转回身,语气和眼神一般地平静不惊——
    “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哪个‘家’?”
    苏桐:“……”
    她怎么不知道那都成他的家了?
    就这样,大年三十的这天下午,闻景开车载着苏桐又去了一趟贺桂兰的家里。
    这次上门,两人还应景地带了点礼盒水果之类的。
    比起上一次,苏桐这次也成功地见到了医疗事件的当事人刘峰。
    然而出乎苏桐意料的,刘峰似乎对于两人的到来并不欢迎。
    一听贺桂兰讲完两人身份,还有些不适的刘峰躺在土炕上就沉下了脸色。
    “妈……我不是叫你不要去医院那边了吗?
    你怎么又去闹了?”
    贺桂兰一听这话,立马有些激动起来。
    “怎么能不去呢啊小峰……那可都是你的救命钱,没了这笔钱,我们一家人怎么过、你的病又怎么办,啊?”
    “手术已经做完了,你还去找什么?
    而且就算去找,能有什么用?”
    苏桐在旁边听得皱了眉。
    “刘先生,您别激动。
    我这次来其实就是想了解一下治疗过程——如果贺阿姨所说属实,那么在您的治疗过程中,医院一方确实是有过失也理应担责的。”
    刘峰还想说什么,贺桂兰却已经在土炕下哭了起来。
    “是啊小峰,这明明就是他们的责任……你到现在都不见好,以后要是更重……家里的积蓄可都已经给你拿去治病了啊……”
    “……”
    刘峰额头上的青筋蹦了蹦。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颓然地松了气靠回去。
    “治疗过程……就是诊断之后,医生说要手术,我没多想,就同意了……”
    苏桐问:“那有病历吗?”
    “医院那边是电子病历,压根没从我手里走过。”
    苏桐皱眉,“但家属方面是有权要求查看复印件的。”
    “是吗……”刘峰看了苏桐一眼,然后眼神暗淡地转回去,“我不知道……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刘峰就咳嗽起来。
    贺桂兰在旁边抹了抹泪抬起头:“小苏记者,那我能去医院要病历吗?
    我要了拿给你看,你一定要帮我们家小峰讨回公道啊!”
    苏桐叹了口气。
    “阿姨,今天是大年三十,医院里基本只有值班医生,档案管理那边从数据库调档估计也不方便。”
    “那怎么办啊?”
    贺桂兰急声问。
    “这样,该打听的我已经都了解过了,现在就剩下明面上的采访调查了。”
    苏桐说,“等年假一过,我来接您,我们直接一起去医院查病历。”
    贺桂兰犹豫了下,点点头,说:“好,那就听小苏记者你的。”
    出了村庄,闻景和苏桐一起开车出发回家时,下午已经过半。
    苏母催促的电话都来了好几通。
    等两人好不容易到了家里,外面天都擦黑了。
    苏母仍旧是站在别墅外面等着。
    见两人下车,她快步迎了上去。
    副驾驶座上下来的苏桐笑着喊了一声:“妈。”
    “唉!”
    苏母答应了声,这边却是停在了驾驶座这一侧,然后她亲切地拍了拍闻景的手臂——
    “小景也来了啊!”
    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苏桐表情无奈。
    自从闻景上次把摔下楼梯的自己救了,他在苏母心目中就似乎已经成了英雄兼准女婿,称呼也早就从“小闻”升级成了“小景”。
    想到这儿,苏桐绕过车头,走到交谈的两人旁边。
    “妈,您现在看见闻景,是不是比看见我都亲了?”
    苏母不满地看过来——
    “那是,小景比我亲女儿对我好多了,不管什么时候都挂念着我,前段时间在国外都知道去到哪儿都给我寄回来一堆纪念品,哪像你?
    一工作起来,妈都不认了。”
    被苏母话里这浓重的怨气逗笑了,苏桐抱起手合十状告饶:
    “我错了,是我的错,母上大人——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你和宋叔叔的别墅都用纪念品装满了。”
    对着苏桐那明媚的笑脸,苏母怔了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但她很快回过神,深看了两人一眼。
    “走吧,回家。”
    “嗯。”
    苏桐应声,上前挽着苏母往别墅里走。
    经过前院小径的时候,苏桐发现这小半段路上,苏母突然不说话了,她不由好奇地看过去。
    “妈,怎么了?
    心情不好?”
    “……不是。”
    苏母转回头看向苏桐,眼神认真。
    “桐桐啊,你要好好和小景在一起,知道吗?”
    苏桐一愣,“怎么突然说这个?”
    “小景是个好孩子,他对我们两个老的都这么有心,对你就更是没话说。”
    苏母说:“更重要的是,妈妈有很久很久,没看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了。”
    苏桐进到别墅里,才发现宋培文并不在家中。
    “妈,宋叔叔还没回家?”
    苏桐问。
    “别提了,”苏母脸上露出点不愉悦的神情,“明知道今天晚上是大年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中午刚吃饭就接到了个电话,说是有个重要人物约他见面,餐都没用完就走了。”
    苏母看了眼时间,“这不,都几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苏桐闻言有些担心地问:“那您给宋叔叔打电话问一下?”
    “问过了,说是没法拒绝,对方似乎还是比他年纪要长许多的。
    要留他,他也拒绝不了。”
    苏桐松了口气,笑说:“没事就好。”
    苏母凑过来,小声,“我本来都怀疑你宋叔叔是被人绑架了呢——你没见,对方的车是直接从q市开过来接他的,家里的司机都没用上。”
    苏桐一愣,有个什么想法快速地掠了过去。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听身后跟进来的闻景沉声问:“q市?”
    苏母抬头,不好意思地问:“原来小景也听见了啊?
    没事,阿姨就是开个玩笑。”
    “……”
    闻景没说话,他抬眸与转回来的苏桐对视了一眼。
    q市、年纪比宋培文还要长许多、重要人物……
    显然他们同时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闻景眸色一沉,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拿着手机转头出去打电话了。
    而苏桐则是有些啼笑皆非地转回来,跟茫然不解的苏母解释:“请叔叔过去见面的……可能是闻景的父亲。
    他打电话问问。”
    “小景的父亲?”
    苏母想了想,继而恍然,“噢,就是你们上次说的闻家?
    我之后问你宋叔叔,他还怎么也不肯告诉我,说是除非小景自己愿意说,不然不好提呢!”
    苏桐宽慰地笑了笑。
    “宋叔叔说得对……他很尊重闻景,我该谢谢他。”
    苏母又小心地问:“那个闻家是不是很厉害?
    你要是嫁过去,他们会不会欺负你啊?”
    “妈。”
    苏桐哭笑不得,“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想的有什么不对嘛,这个问题本来就很重要,我可不能让我的宝贝女儿嫁过去之后被欺负……”苏母咕哝着。
    别墅正门再次响动,苏桐回头。
    “怎么样?”
    她迟疑了下,“……是闻家吗?”
    闻景没说话,只冷着眼点了点头。
    苏桐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她撑起个笑容。
    “那你陪我一起去把宋叔叔接回来吧?”
    闻景眼神一闪,“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问题,”苏桐说,“而且叔叔也只是过去作客,这没什么。”
    说完,她直接转向苏母,“妈,那我先陪闻景过去一趟。”
    苏母叹气,“那你们可得尽快回来啊!”
    “好,知道了。”
    苏桐弯下眼角应了。
    苏桐果然在闻家见到了宋培文。
    闻家的佣人将苏桐和闻景带进茶室,就转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闻叔叔。”
    苏桐先对着主位上的闻老爷子微微颔首。
    客位上宋培文听见了声音,有点意外地转回头:“桐桐?”
    苏桐回声:“叔叔。”
    “你怎么来了?”
    宋培文站起身。
    “既然来了,”闻老爷子却先接了话,“那就一起坐坐吧。”
    苏桐不好拒绝,只能抬脚往里面走。
    刚走出一步,她就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苏桐回头。
    “……闻景?”
    “不想坐就直接走。”
    男人神情绷得冷硬,他眼一抬,睖向闻嵩,笑意微狞,“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用来浪费。”
    宋培文除了九年前见过闻景在闻家那无法无天的做派,还真有些不适应有人对闻嵩这个口吻说话,一时哑然。
    苏桐倒是早已习惯这爷俩针锋相对的架势,她伸手不动声色地拉了闻景一把。
    闻景胸膛起伏了下。
    将怒火压下去之后,他垂下眼。
    “宋叔叔,阿姨还在家里等您,我和桐桐送您回去吧?”
    “这大年夜,你就连个招呼都不肯跟我打?”
    闻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攥得实木扶手生紧。
    他难得没被这个小儿子气得暴走,声音里却藏着压不住的失落和愤怒。
    闻景却冷笑:“我们什么时候成了过年时能互相问候的关系了?”
    闻嵩深吸了口气,脸色涨得通红:“……你真要跟我杠到我死不成?”
    “也不一定。”
    闻景薄唇勾着,单手插兜笑得恣肆,“毕竟祸害遗千年——所以也有可能是到我死。”
    “——!”
    闻嵩僵着身体气得嘴唇发抖,过了几秒他拿起手边的水晶饰物直接扔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水晶饰物在闻景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
    而站在那儿的男人眼都没眨,脸上的笑容近乎蔑然。
    茶室里一时死寂。
    苏桐和宋培文不约而同地对视了眼。
    宋培文给苏桐使了个眼色。
    苏桐会意。
    “今天毕竟是过年,”苏桐微侧身,贴到闻景身边低声说,“别到大家都下不来台的地步,好吗?”
    闻景眼神一闪。
    过了两秒,他微垂下视线,脸上薄凉的笑意收敛。
    “闻嵩,你别肖想那些没可能的事情——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利用什么人,我都永远不可能回闻家。”
    说完,闻景右腿往左脚后一退,让出一条正对茶室门口的路。
    他微微鞠身,“宋叔叔,我送您和桐桐回家。”
    宋培文刚准备应声,立马感受到一束迁怒的目光罩到自己身上。
    宋培文抬眼,无奈地跟闻老爷子对视了眼,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紧随宋培文身后,闻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室。
    苏桐走在最后一个。
    临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的闻老爷子。
    老人正满目颓丧地看着闻景离开的方向,像是一下子就全褪掉了那些当家的气势,而只是成了一个儿子甚至不愿看见的父亲。
    苏桐脚步停了两秒。
    “闻叔叔,您越是强硬、威胁、逼迫,闻景就离您越远。”
    说完这句,苏桐也走出去了。
    回程的路上,宋培文坐在后座,苏桐坐副驾驶,闻景则在驾驶座上开车。
    走出去一段距离,宋培文突然开口问了句。
    “桐桐来过闻家?”
    前面苏桐一愣,继而点头。
    “嗯,前不久来过一次。”
    “对闻家你有什么看法?”
    “……”
    苏桐看了驾驶座上的男人一眼。
    闻景看起来却是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连反应都欠奉。
    只在感受到苏桐的目光之后,他侧过脸,给她做了个口型:
    “没关系。”
    苏桐稍稍心安,转了回去。
    “没什么看法。”
    “……记者可不该说假话的。”
    “我是说真的,”苏桐弯下眼睛笑,“我确实没什么看法。”
    宋培文叹了一声。
    “上次你们来家里,我跟闻景谈过。
    原本以为你对闻家没什么了解,现在既然看你也知悉情况,我便有一说一。”
    “嗯。”
    “闻家里面,圈内都知道,情况是有些复杂的。”
    宋培文看着车窗外的夜景,淡淡一笑。
    “尤其是那个小儿子的存在。”
    “那个小儿子”在驾驶座上顿了下,车身在他的手底下跟着一晃。
    回过神,闻景要笑不笑地瞥了后视镜一眼,目光有点危险。
    “您还在我的车上……安全第一才对。”
    “闻景。”
    苏桐轻声嗔责了句。
    她发现只要一跟闻家有牵扯,这男人总是会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变得有点让她陌生。
    “没关系。”
    宋培文若有深意地看着两人,“不过,桐桐,如果你妈妈知道闻景家里的情况,她可能不太会同意你们的事情。”
    苏桐怔了下:“为什么?”
    “闻家的水太深,我也不希望你搅进去。”
    “闻家是闻家,我是我。”
    驾驶座上,闻景蓦地开了口。
    他从后视镜里目不瞬地与宋培文对视。
    “她不会被搅进去。”
    “你拿什么作保呢?
    闻嵩对你的纵容?”
    “……‘纵容’?”
    闻景蓦地一笑,眼神狞然,“我根本不需要闻家——”
    他的话音戛然停住。
    男人看向副驾驶座,女孩儿坐在那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闻景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差点。
    差点他就被宋培文带进坑里了。
    闻景眼神黑沉地转向正前方,这次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宋培文见状也没再赘言。
    三人于是一路安静地回了家中。
    天色已然漆黑,下车的苏桐和宋培文并未看见苏母的身影。
    趁闻景去泊车,宋培文和苏桐往别墅内走。
    走到一半的位置,宋培文突然发问。
    “桐桐,在你眼里,闻景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桐呆了下,而后失笑:“叔叔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培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怕你被自己的眼睛骗了啊!”
    “就像你妈妈一样——从他救了你之后,你妈妈大概已经把他看成这世上最温柔可靠的女婿人选了。”
    苏桐沉默。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临近别墅正门,苏桐脚步停住。
    “每个人都会有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吧,叔叔?”
    宋培文点头。
    “对,每个人都会有。”
    苏桐:“我知道今天车上,叔叔是想让我感受什么……或许闻景身上有我所不知道的、藏在水下的那一面,但我还是想要相信他。”
    “我感受得到他的真心,所以我想要选择相信。”
    “万一藏在水下的那部分,你难以接受呢?”
    苏桐皱起眉,然后又笑。
    “我既然接受他的大部分,又怎么会因为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放弃?”
    恰在此时,正门打开,苏母迎了出来。
    “你们怎么才回?”
    “妈,我是不是闻到晚餐的香气了?”
    “就你鼻子灵……”
    看着挽着手走进去的母女俩,宋培文忍不住笑着往里跟。
    只不过边走他边叹了声气。
    可如果……
    藏在水下的,才是那个人的大部分呢?
    ……
    大年初七一早,苏桐就接到了贺桂兰的电话。
    “病历复印件拿到了?
    这么快?”
    苏桐惊讶地问。
    “是啊苏记者,我现在就在医院外面,你看啥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麻烦您,我这就去取。”
    苏桐挂了电话就叫车直奔私立医院去了,一拿回病历复印件,她便开始跟几位医学专业的朋友咨询病历中的情况。
    “按这个诊断来说,确实是可以不进行手术的,采取用药的保守治疗方式。”
    ……
    “如果这位主治医生只下了手术通知,而没有向病人家属说明保守治疗方式,那他的行为就属于不专业且武断的。”
    ……
    “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会选择保守治疗——手术和术后感染都可能会给复原期的患者带来痛苦。”
    ……
    结合着几位医生朋友的意见,苏桐又对刘峰所患疾病进行了专业资料的调查整合。
    在图书馆的医学资料室里泡了两三天之后,她终于完成了采访初稿,并传真给了孙仁。
    收到了初稿的孙仁下午就来了个电话,把苏桐喊到了办公室里。
    “小苏啊,我觉得你这份稿子,是有问题的。”
    苏桐鲜少见这么严肃的孙仁,但听了这话心里难免还是有点不服气。
    “师父,您说,我听着。”
    “我就先问问你——如果你是一个局外人,你来看这篇稿子,那你会对这件事做一个什么样的判断?”
    这问题让苏桐没反应过来,她眉心皱起个疙瘩。
    “我告诉你答案——我会认为,这件事就是那个医生的错。”
    孙仁脸色更严了,“可你告诉我,这还只是篇初稿,在医生方面没有采访的情况下,为何会有这样百分之百确定的答案?”
    苏桐沉默了会儿,低下眼。
    “我带入了个人倾向。”
    “……”
    孙仁的脸色稍霁,“你能认出这个问题来,好歹还算有救。”
    苏桐攥起了手,“对不起师父。”
    “你可不是对不起我。”
    孙仁拿起茶杯,“你要是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外面那些现在视你为真理之口的观众。”
    “……”
    “我知道你同情这件调查里的母子俩,不过你得记住,我们是记者——记者是传达问题的人,而不是教观众进行判断的老师——一旦你走错了这一步,那你一定不是个合格的记者。”
    “我知道了,师父,我会回去反省这件事,给您重新交上一份稿子。”
    “嗯。”
    孙仁点点头。
    苏桐鞠了个躬,转身往办公室外走。
    离着门还剩一段距离的时候,她被身后的孙仁喊住了。
    “小苏,你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一年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了吗?”
    苏桐停住脚,转回身:“……师父?”
    “很简单,你变得有名了,小苏。”
    孙仁笑笑,“比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有观众缘——到现在台里观众来信,好多还是指名给你的。”
    苏桐眸子轻动了下。
    “所以我更该谨言慎行。”
    “对,”孙仁说,“你得知道,你作为一个有了知名度的记者,你手里的笔和话筒比过往更有杀伤力了——而且这杀伤力不仅是冲着这社会的一些阴暗面,更可能伤到无辜的人——即便有时候那并不是你的本意。”
    孙仁脸上老好人一样的笑容渐渐褪了。
    “既然你选了这样一条跟观众站在一起的路,就得为之负责到底。
    所以,千万不要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好,我知道了。
    谢谢师父。”
    “嗯,你回去准备吧。
    初稿不用给我了,你自己把握,采访后直接交完稿给我。”
    “……”
    苏桐愣了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尽管孙仁表明不需要初稿,但去医院前,苏桐还是做了份采访简稿。
    然而到了医院拿出记者证表明来意之后,苏桐却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乔医生?
    他被辞退了啊!”
    “辞退?”
    苏桐呆了两秒才回过神,“为什么被辞退?”
    那护士撇撇嘴,“还不就是因为这件事。
    之前那个贺桂兰跑到院长那儿大哭大闹,甚至还在院长的车前直接躺下拦路要说法……我们这儿本来就是私立医院,院长自然不愿意招惹这种闲事,没多久就把乔医生辞了。”
    苏桐惊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堪堪回神。
    “你跟那个贺桂兰也是一帮的吧?
    之前她就说要找记者来曝光我们,没想到还真被她找着了。
    不过可惜了,乔医生不在,你是别想能往我们医院身上泼脏水的了。”
    那护士讥讽地笑笑,就要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苏桐醒过神,连忙喊住对方。
    “你对这起事件了解吗?”
    “怎么不了解?”
    那护士横了苏桐一眼,把双手一叉,“说出来不怕你曝光,我当时还跟了那台手术,医院里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当初是怎么回事。”
    对方毫不客气的语气并没有让苏桐有半点情绪变化,她仍旧语气温和。
    “那么我能采访你一下吗?
    ——请你相信,我并不是站在哪位当事人那一边的,我只跟真相站在一起。”
    “……”
    护士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
    许是见苏桐神色真诚,过了片刻,她还是点点头。
    “等我下班吧,如果你有耐心的话。”
    “好。”
    这一等,苏桐就直接等到了晚上。
    那个护士一脸倦色地离开医院大门时,望着迎上来的苏桐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竟然还真等了一天?”
    苏桐神色认真,“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对你的工作认真一样,我也不会懈怠、更不愿意别人给它抹黑。”
    听了这话,护士心里拧起来的那个疙瘩终于开始解开了。
    她跟苏桐并肩往外走,“我今天白天去网上查了你的资料,也看过了你之前的几起报道。
    尤其是孤儿院那起,当初我听过,只是不知道是你做的——看完之后,我挺喜欢你的。”
    苏桐有点意外:“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这个护士摆摆手,“我白天那样对你说话,是把你当成了那些只想通过现下很容易吸引观众眼球的医患问题来提高自己知名度、制造噱头的无良记者了——但从你之前的报道我看得出来,这件事里你最多只是个因为太同情贺桂兰而受了点蒙蔽的人而已。”
    “……”
    苏桐没回话,也无从否认。
    事实上,在白天的等待里她反复思索着护士的话,已经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有些心尖打颤。
    ——她很庆幸有人在她走错得更远之前,给了她当头棒喝。
    “其实刘峰那个病,确实不是非得动手术。”
    护士和苏桐坐到了医院外面的一条长椅上,她娓娓道来。
    “我想多数医生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会选择保守治疗。
    但乔医生……他太善良了。”
    “……?”
    苏桐愕然地看向护士,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说法。
    护士开口:“我实话告诉你,保守治疗的话,乔医生不需要承担任何手术过程中和术后感染的风险。”
    “那他为什么选了手术?”
    “因为保守治疗所需的药品价格高昂,根本不是刘峰的家庭所能承受的。”
    护士神色冷下来,“而且保守治疗期间,病患仍旧不能做工,劳动价值为零——乔医生在得知刘峰家里的情况之后,就选择了手术治疗方式。”
    苏桐眼里压着惊讶的情绪,一边在本子上唰唰地记录一边问道:“那为什么贺桂兰会说手术治疗价格昂贵呢?”
    “手术贵?”
    护士冷笑了声,“这次手术中最贵的也不过是高频电刀——它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但相比较于保守治疗所需的昂贵用药,这手术费用分明是九牛一毛。
    更何况,手术结束之后只要不出现术后感染,那复原期远短于保守治疗——后者甚至还有复发可能。
    一旦复发,仍旧需要进行手术。”
    “……”
    苏桐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贺桂兰来医院讨要说法的时候,院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
    “谁说我们没告诉?”
    护士笑得轻蔑,“可贺桂兰会听吗?
    她不可能会听的——真要是承认了我们的话,那她还怎么讹医院的钱?”
    “讹钱?”
    护士瞥了苏桐一眼,“你不会真以为这些病人家属是为了‘要个说法’才来这么闹事吧?”
    “……”
    “做我们这一行,见惯了这种事——哪个不是想讹些钱回去的?”
    “……”
    那护士离开之后,苏桐又在原地枯坐了很久。
    冬天的雪说落就落,洋洋洒洒地飘了满眼。
    直到一辆眼熟的suv停到了她的面前。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穿了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皱着眉从车里迈出长腿,走了下来。
    到长椅跟前,男人停住了,将左手里拎着的羽绒外套披在了女孩儿身上,右手攥着的雪地靴放到一旁。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
    苏桐慢吞吞地仰起头,杏眸里目光微暗。
    “闻景,我好像……犯错了。”
    “……”
    早就从随身保护苏桐的todd那儿得知了事情发展,闻景也不意外。
    他蹲下身去给女孩儿把外套扣好,然后将苏桐脚上的工作用小皮鞋脱了下来。
    “不冷吗?”
    男人凌厉的剑眉拧得紧,看起来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似的。
    尽管语气凶巴巴的,但男人手上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他拿过一旁的雪地靴,躲开了女孩儿的手,给她套上。
    “我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你——”
    “麻烦?”
    闻景闻言手里一顿,然后他抬起下巴,眉一挑,“男朋友给你穿双鞋,就算麻烦了?”
    “……”
    “我看你就没把我当你男朋友看。”
    “……”
    苏桐沉默了会儿,才忍不住无辜地辩解,“我没有……我就是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做,不想麻烦别人……”
    “男朋友也算别人吗?”
    苏桐沉默了两秒,摇摇头。
    “就算男朋友算‘别人’,未来老公也一定不算——那我就不是你的‘别人’。”
    闻景哑笑了声——
    “你得多麻烦我,这样才好习惯我在你身边——最好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苏桐懊恼地睖他:“你是要把我当女儿养吗?”
    “……”闻景难得被话噎住,表情古怪了一瞬,“我倒是想,可惜阿姨会打我的。”
    苏桐终于没忍住,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闻景见状,眉眼一松。
    他伸手点了点女孩儿的眉心——
    “这儿可终于不皱着了,我可不想以后娶个小老太太回去。”
    “你才小老太太。”
    “好,我是小老太太——那小老太太的未来媳妇,跟我上车吧?”
    “……嗯。”
    等车行出几百米,苏桐有些疑惑地看向闻景:“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不是犯了错吗?
    那我们就去解决错误。”
    闻景侧眸看她,眼神无奈。
    “以你的性格……我可不想你今晚连入睡都不安。”
    ……
    “苏记者?”
    推开房门见到苏桐,贺桂兰惊讶地看了看早就黑下来的天色,“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再一次见到这位“受害者”,苏桐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我已经拿着病历复印件去采访过医院那边了,所以来跟阿姨您和刘峰先生谈谈。”
    “采访过了?”
    听了这话,贺桂兰目光闪了闪。
    她不安地搓了搓身上灰色沾着污痕的围裙,在门口站了两秒才回过神,扭头往屋里走。
    “那你们辛苦了啊,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倒杯水。”
    “不用麻烦您了,阿姨,我们站一会儿就走。”
    苏桐跟了进去,闻景神色淡然地走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以后,房间里黄熏熏的灯光叫人莫名地觉着这寒冬凛冽,破旧的门窗和用土弥了缝的石头墙就更让人好像还能听得到外面冷风咆哮的动静。
    土炕这间的反方向,那个门都低矮简陋又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两声压抑而嘶哑的咳嗽声。
    “我家老头子的老毛病了,一到冷天就这样……”
    贺桂兰拉过来两张吱哟作响的木头凳子,伸手用袖口蹭了蹭上面的浮灰。
    只是看到自己袖口上沾着的油污,她又局促地收回手,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哂笑。
    “苏记者别嫌弃哈,在这儿将就着坐坐吧。”
    “您这是说哪里话。”
    苏桐连忙摆手,她给闻景使了一个眼色。
    ——这人到哪儿都喜欢贴墙站着,这一点苏桐早就发现了。
    可要是今天还这样,贺桂兰肯定会觉着闻景是嫌脏不想坐。
    闻景如今是原则以外的问题听苏桐的,原则问题也听苏桐的——只要跟他家小姑娘的安危没关系就行。
    两人于是并排坐了下来。
    此间,贺桂兰已经叫醒了床上昏睡的刘峰。
    刘峰刀口未愈,被贺桂兰搀着下地擦了把脸,就回到房间里。
    他始终垂着眼,除了最初跟苏桐打了声招呼外,再没抬头看两人半眼。
    等四人都坐稳了,苏桐迎上贺桂兰按捺着焦急情绪的目光,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已经询问过院方,相较于保守治疗的高花费、长复原期来说,手术治疗方式虽然激进了点,但并不是什么医疗事故。”
    苏桐说,“关于这两种治疗方式的利弊,我也专门向几位医生朋友咨询过了——他们都赞同了乔医生的做法。
    因为乔医生确实是出于刘峰先生的患者角度,考虑过经济因素才——”
    “他们明明都是胡说八道!”
    苏桐话没说完,咬牙忍着的贺桂兰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激动地挥着手,像是要去打断那熏黄的灯光,半黑半白的头发在光下灼人的眼。
    苏桐分明瞧见浊泪在她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他们医生之间肯定是官官相护!他们怎么可能为我们说话?
    !苏记者——你、你可不能被他们骗了啊!”
    “……阿姨,刘峰先生的病我专门去图书馆查过资料,也在网上看了许多病例,保守治疗的用药我也罗列了一张清单,您看这价格和疗程,确实不是——”
    “我不管!”
    贺桂兰挥开了苏桐拿着清单伸过来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叫起来,“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医院治坏的——就是那个乔医生!他们就该赔偿我们的损失!他、他要是不赔偿……我就——我就去告他们!”
    “……”
    苏桐长这么大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蒙地看着贺桂兰。
    “哎哟我的儿啊……”贺桂兰哭了会儿,就去拉自己旁边始终压抑也沉默着的刘峰,“我们娘俩儿怎么这么命苦啊——这以后、这以后可怎么过唉……难道这天底下就没地儿给我们这些穷苦人说理去了……哎哟……”
    “——妈你能不能别撒泼了!”
    压抑到了极致,刘峰突然嘶哑着嗓音吼了出来。
    他从土炕边上猛地站起,把贺桂兰都吓呆在那儿,半天都没回过神。
    而刘峰脸涨得通红,发紫的嘴唇颤抖着——
    “人家乔医生都被你逼得辞职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就是钱吗?
    !等我好了我挣给你还不行吗?
    !”
    说完,刘峰狠狠地一甩手,转头就往屋外走。
    贺桂兰回过神,指着儿子的背影气得胳膊都在空中定不住——
    “你……小峰你这叫什么话、啊?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
    话音未落,屋外却是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苏桐和闻景眼神一变,闻景倏然起身,一把扯开了门帘。
    只见刘峰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啊!”
    贺桂兰惊叫了声,慌张地扑了过去:“小峰?
    !小峰?
    !——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闻景箭步上前,到刘峰颈动脉旁试了试。
    然后他抬头,“昏过去了,脉动很快,应该还伴有高烧——要尽快送医院。”
    苏桐看了看外面天色,急道:“这山路太崎岖了,叫救护车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这附近最近就是那家私立医院了——还是送那儿吧!”
    “嗯。”
    闻景点头,蹲身去拉地上昏迷的刘峰。
    苏桐刚要上前搭把手,就见闻景毫不费力地将地上这个一米八多八九十公斤的汉子负了起来,速度丝毫不受影响地大步走了出去。
    苏桐在原地怔了下,但顾不得多想,先扶着哭得上不来气的贺桂兰也快步跟上去了。
    急诊的医生诊疗一结束,站在外面等了许久的苏桐便先一步迎了上去。
    “大夫,里面那位病人怎么样了?”
    出来的医生没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坐在长椅上的贺桂兰。
    “他就是刘峰吧?”
    苏桐眼神一紧:“您认识?”
    “之前闹那么大,乔医生都被弄得辞了职,我能不认识?”
    这医生叹气,“当时乔医生就说了,不能出院、不能出院——可这阿姨就是不信,非要说是医院骗他家里钱。
    现在可好,伤口感染了吧?”
    苏桐连忙问:“那感染情况如何?”
    “具体还得再观察。”
    那医生说,“先下点抗生素,把烧退下来才行。”
    苏桐点点头,“麻烦您了。”
    “不过,你不是患者的家属吧?”
    “……对,我不是。”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之前报道那个孤儿院事件的记者,我没认错人吧?”
    “没有,是我。”
    “我要是猜得不错,多半是这个阿姨找你报道这件事?”
    “……”苏桐默认。
    “我劝你啊,还是趁早离着这个漩涡远一点——他们家的人,那简直就是狗皮膏药——要不是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职,要不是医生没有选择患者的权利,我们医院都不会有医生愿意收这样叫人心寒的病患。”
    苏桐心里叹气。
    “给您添麻烦了。”
    “……”
    医生没再说话,摆摆手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苏桐就赶去了台里,给孙仁做了简单的调查汇报。
    听完大概的实情,孙仁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问苏桐:“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苏桐低下头。
    “我很感激……在自己犯下大的错误之前,先吸取了这样的教训。
    师父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以后我会看清自己手里笔和话筒的杀伤力,通往真相的路的面前,必须谨言慎行。”
    孙仁认同地颔首。
    然后他又说:“其实还有一点。”
    “……?”
    苏桐征询地抬眼。
    “通过这件事,我希望你发现一个问题,”孙仁说,“那就是在这世界上,事有对错,但人——很难分个清清楚楚的善和恶。”
    苏桐眼神晃了下,里面的情绪浮起,又慢慢沉下去。
    “以后你会对这一点感慨更深。
    调查采访的案件越多,你越会发现,加害与受害的界限,并没有我们最初以为的那么分明。”
    “……”
    苏桐好久没有接话。
    直到办公室里安静了约摸有两分钟,她才用力地点下头。
    “师父,我会记住这次教训的。”
    “你啊……”孙仁脸色稍微松了下来,“哪儿都好,就是同感心太强——这对记者来说,是好也不好——同情和漠然两者之间,你自己要把握好那个度。”
    孙仁缓了口气,“那这次调查,你准备怎么办?
    ——一家人的无理取闹,这种事可上不了报道。”
    “我想,不管结果如何,还是要有始有终地做完。”
    苏桐说,“至少我一定能从这里面学到什么,更希望能给当事人带去一些积极的东西。”
    “……”
    孙仁表情古怪地盯了她一会儿。
    苏桐不解:“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
    孙仁低下眼,翻着手里的资料咕哝,“我就是发现你这个在个人业绩上毫无‘上进心’的情况,真是叫人怀疑你实际年龄到底多大。”
    苏桐莞尔。
    “我不是为了业绩才做记者的。
    ——虽然初见可能有错误、会改变,但初心不会变。”
    “……”
    孙仁右手拿着的钢笔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个墨点。
    一张报告毁于一旦,回过神来他没好气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瞧你这鸡汤一灌下来,吓得我手都抖。”
    “师父再见。”
    苏桐笑出了声,杏眼弯成月牙,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只可惜这种愉悦的情绪并没持续太久。
    刚出了孙仁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上电梯,苏桐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来的正是闻景。
    苏桐特地嘱咐对方在医院里等刘峰的消息,而这时候来的电话,莫名叫苏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
    没来得及多想,苏桐接起电话,笑也收住了。
    “刘峰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男人低沉的声线在电话里面传出来,微微震动着耳边的空气。
    “大夫已经给刘峰前后下了三种抗生素,但从昨晚到现在仍旧高烧不退——医院这边判断,怀疑可能是耐药性菌株感染。”
    “耐药性菌株?
    !”
    苏桐声音本能地提高了八度,连脚步都戛然停在了原地。
    身后匆匆的同事没来得及躲闪,砰的一下撞到了她的身上。
    苏桐往前踉跄了两步,回头跟那人互相道了句歉,就什么旁的也顾不得了。
    她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问:“确定了吗?
    !”
    “耐药性上基本确定。”
    “只是现在不知道这种菌株是否为变异株,传染性和传染方式如何也就并不清楚……所以你别过来了,先去其他医院做下检查化验,只要你没事,其他……等药敏试验结束之后再来吧。”
    苏桐只觉得嗓子一紧,心跳蓦地加速起来。
    同时她立刻加快了步伐往电梯间跑去,边跑她边怒气冲冲地对闻景说——
    “你开什么玩笑?
    我怎么能不过去!”
    电话对面,男人靠在墙上拧起了凌厉的眉峰。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忘到脑后了?
    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苏桐冲进了电梯里。
    她按下楼层,攥着手机的指尖绷得发白——
    “但你重要。”
    “我不能扔你一个人在那儿,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