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年他太过分了,擅自做主地签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经济公,每个月不下八场演出....你可能不太懂,这样的高频率演出对于钢琴家是有害的!他不可能有时间有心力静下心来磨炼!为了钱!他什么都管了!”
“他还这样年轻,一时的名声够他消耗多久?世界上有天分的人还少了?为什么只有稀少的那么几个可以长存?”
“沈炼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他就完蛋了。”
周老师愤慨又心痛地说了好久,佳明的喉头梗塞起来,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会劝他的。”
“哎,你还不知道吧?”
周老师是少数几个知道沈家姐弟家庭情况的,佳明心里咯噔一声,又是咯噔一声,撞出巨大的不好的预感。
“那家经济公司的老板——是你们的妈妈。”
终于,灰扑扑的高山崩裂开来,震天动地地摇晃着砸下来。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福利院看到沈炼时,那孩子穿一套天蓝色的校服,校服估计是哪个学校捐的,她曾经也捐过自己的旧衣服。
他大概七八岁,瘦伶伶的,蓝校服洗得发白,但是很干净。
男孩子半垂着脑袋,乌黑的碎发散落在额头上,皮肤很白净,光是一个低头的动作,就觉他是唇红齿白的秀净。
佳明终于知道什么叫“好看”,这孩子是真好看,让人忍不住把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
孩子偶尔抬起眼皮看过来,眸光漆黑,闪得很快,一瞥就走,但是佳明看清楚了。
他很冷静,面对眼前即将对他人生产生的巨变很冷静,但同时也警惕,是一种凶恶的警惕。
但是大人们交谈中,都说他看起来就是个有修养的好孩子。
沈长明和陈玉很是真心实意地开心了一段时间,如果非要佳明在这句话前加一个形容词,那就是“盲目”。
他们在盲目地瞎开心,盲目地倾洒着磅礴而绵绵无尽的父爱母爱,仿佛这孩子果然是二人生命和命运的结晶。
他们把他的名字写到了户口本上,男孩子以前叫什么没人关心,现在,他就叫沈炼。
沈炼的炼,是淬炼之火,可这个孩子,跟岩浆似的火焰没有任何关系。
佳明不懂,父母为什么就是看不出来。
沈炼安静地跟着他们回家,家里是三室一厅的格局,只是最后一间房太小,如今堆满了杂物,也没有窗户。
沈长明抽了半天的功夫,弄回一架高低床,佳明睡下面,沈炼睡上面。
陈玉更是对沈炼开始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沈炼仿佛即使个宝贝疙瘩,是一块不小心遗落人间的钻石,陈玉很爱他,渴望捂暖他。
他们的爱坚持了三个月,是对佳明的十二倍,然后又惯性地进入了忙碌的挣钱的生活。
他们会偷偷地拽着佳明到阳台里说话,说爸妈知道你懂事,你要照顾好小炼,小炼很聪明,智商超过一百三,假以时日以后一定是个人才,一定会靠上国内最好的大学。你是姐姐,你现在就要学会什么叫责任。
然后佳明得到一大笔零花钱。
佳明回到卧室,沈炼趴在窗边的书桌上,拿着她的水粉笔在她的作业本上乱写乱画。
一套水粉笔二十四只,盒子里七零八落地躺着三四只,其他的全部散落一地。
她的床单上印着几个黑乎乎的拖鞋印子,挂在床头的书包已经丢到地上,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
屋子里一团糟,唯独沈炼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
台灯散发出温暖的光泽,照在他还有些圆润的脸颊上。
他的睫毛很长,眼睛也好看,黑白分明情绪却藏得极深。
沈长明和陈玉一直都认为他很正常,是的,他在他们面前从头到尾都没变过,虽然话少,但还算乖巧。
他们已经花了大笔的价钱,预备把沈炼塞到市内有名的公立小学里。
佳明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屋檐下最不重要的人,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她。
她也从来没有嫉妒这个里外不一的男孩子。
她觉得他像一只狐狸。
狐狸不由人驯养,自己有自己的思维和世界。
给沈炼洗澡是件极其费劲的事。他刚来的那会儿,可以拧着一个礼拜不去浴室,陈玉急得不行了,他便衣服也不脱,直接走到水流哗哗的花洒下面。陈玉非要扭着他给他脱衣服,沈炼便呜呜地叫起来,声音凄厉,沈长明冲进来还以为是陈玉虐待了他。
陈玉本是个暴躁的脾气,又不好动手揍她的宝贝疙瘩,于是这项任务就交给了佳明。
洗到后背的时候,她的动作顿了顿,小孩子后背有一道陈年的疤痕,除了这处颜色颇深的地方,肩膀后和腰上也遗留着浅色的印子。
印子很细,像是有人拿细韧的柳条抽出来的。
每次她洗到这里,沈炼会猛地缩起脖子,两手紧紧抓着浴缸,似乎预备着随时暴走而逃。
佳明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轻轻地擦拭。
她没跟父母提过这件事,她以为他们看到了,都不说就有不说的理由。
她也没问沈炼,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冥冥之中,这只不爱说话的小狐狸,根本就不希望有人知道,有人看见,有人谈起这个话题。
陈玉对沈炼爆发式的母爱,铁了心真要培养他,是从她知道丈夫沈长明出轨时才开始的。
沈长明跟电器行打工的女孩儿生了一个男孩子。
陈玉拿优秀得让人侧目的沈炼来当砝码,想要栓住沈长明。
然后这对夫妻又因为非法集资卷款潜逃,留下姐弟俩面对上面要账的高利贷流氓。
他们把钱和那个私生子带走了,市中心的房子以及电器行被法院收缴拍卖。
给姐弟俩留下的还有狼狈不耻的家庭名声。
这样的父母,他们再回来找沈炼,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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