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来说,我们俩已经是和正确的轨道完全无缘的人。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你在逃避什么,在什么之中摇摆。”
柯元迟看过来的视线和往常不同,即使不抬眼她也知道,一定还是温柔,却不再掺着一丝无可奈何的退让。灼热得让她想逃。
曾桥移开眼睛,想大步离开他,逃跑的念头刚冒出头,就被他扣住手腕。
“就算你一直逃避也没关系。”柯元迟轻轻开口,话语像是一朵温柔使人陷落的云,“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运气好的人……可能是因为所有运气都拿来做你哥哥了吧,我也从不认为自己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结局。”
柯元迟曾幻想过,如果和她一起长大,他会怎么样。也许就没有昌程什么事了吧?他会在夏日的假期里陪她一起打游戏,一起游泳,冬天一起打雪仗堆雪人,陪她长大,挡在她的面前,让她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去尽力尝试世界上的多种可能。他也根本不会爱上她,是爱的,但那就真真切切是对妹妹的疼爱。有一刹间,他有扭曲的庆幸和遗憾的后悔,
庆幸还好和她分离,又因为血缘,将他们拉近。后悔的是,如果当初没被送走,他就不会让她现在变得这么痛苦。
柯元迟翻过她的手,指间划过她的掌心,划过那条又深又长的感情线,“桥桥,如果最后你要选择完全逃离,我再不情愿,也会试着接受。人的一辈子太短,我们不可能一直继续这么消磨下去。就算我说我可以我愿意也不行。但原谅我,我大概……”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永远都不会祝福你。同时,我也不会给你祝福我的机会……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出现。”
曾桥一惊,逡巡已久的一大滴泪落下,抬头,“……柯元迟你在说什么蠢话。”
“别误会,我不是要做什么傻事。还记得我很久以前和你说过的话吗?”接下来的一句把曾桥拉回到很久以前那个炎热不堪的下午。阳台上的花开得正好,明明丽丽的一片,柯元迟坐在期间,他说得很轻柔却又很决绝,这句话好像已经在他心底盘踞了很久,支撑着他走过了一段又一段晦暗不明的日子,“我不信神,也不信有地狱,我只相信我自己和你。”
就算是歧路,也相信是最正确的道路。
他笑起来,慢慢说:“如果真的无法忍受痛苦,就把所有的错误推到我身上吧,是我的错,是我当初故意引诱了你。”
越来越多的眼泪落下来,曾桥不断摇头,最后的最后,她的声音压在唇舌间,呜咽着,反复着:“……才不是……你根本,你根本不懂……”
这个晚上,曾桥做了个梦。
前半段她记不得了,因为后半段是突兀地跳进来的一段场景。
真实得不可思议,几乎是完完整整地重现。以至于前个梦境陷落得不见踪影。
在梦里,她和闫恺一起开黑晚归——还是大一的冬天,很冷。过了半夜,因为害怕宿管阿姨责骂,两人蹲在操场一角,搓手呵气,等待两个小时后清晨的雾霭拢住他们。
“好冷啊。好想吃烤红薯啊。”闫恺揉搓着脸颊,拿过曾桥褪下的一只手套,翻来覆去地看,“这是男式的吧。”
曾桥迟疑,点头,喝一口热巧,吐出白雾,“我哥的。”
闫恺露出“果然”的表情,下意识地认为柯元迟一定和她同姓,“曾哥哥总是这么不见其人总闻其声。”
“我经常提起他吗?”曾桥很疑惑。
“也没有经常吧。就是觉得这个人无孔不入一样,哪里都有他。我简直像和他在谈恋爱——要真说起来,你好像也没怎么提过他,可是这个人好像一直围着咱俩一样。”
“……有吗。”
“没有吗?”闫恺喃喃自语,“难道是我的错觉?不过,他应该是个好哥哥吧。虽然我是独生子,但根据我的观察,一般都会跟自己哥哥姐姐或者弟弟妹妹打得不可开交。说起对方都带着点嫌弃。你好像完全没有啊,你们应该也没怎么打过架吧。”
这才是正常的啊。但曾桥没去纠正他。
“……没有。不过我觉得我们没有打过架,可能是因为他太包容我了。有的时候,我都会很疑惑,为什么我的怀脾气遇到他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其实对他不算好。”曾桥又吐出一大朵白雾,“有的时候特别想挑衅他,对他故意使坏,说莫名其妙的话,想要惹他生气。看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不会想冲他撒娇吧。网上不是说过么,我们的坏脾气会展现给我们最信任的人,因为我们相信无论怎么作,他们都不会抛弃我们。”
其实并不完全是。有的时候,她却太希望柯元迟能抛弃自己了。忍不住地使坏,惹他生气,除了反复向他索要没能从父母那里完整得到的爱,还想一遍遍刺痛他,让他后退,让他放弃。
曾桥反复摸着自己的手套,想象着柯元迟的手是怎么撑起得它,换了话题:“……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家里暖气坏了,还反复漏水。因为年还没过完,不好找维修,就那么干耗着,父母买的小太阳也没什么用。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手都直打颤,抱好几个暖水袋。我和我哥吵架,说是吵架好像并不对,其实我们没吵,是我单方面置气。起因特别简单,他的朋友给他打电话……”
“女生吧?”闫恺猜道。
“你怎么知道。对,女生。我对那个女生特别没有好感,她是那种……基本你看一眼就不会忘记,怎么说,气质很独特,很有存在感的女孩子。”
“我猜的,我小姨结婚的时候,我当时都读了高中,还难过了好几天。长得漂亮?”
“……嗯……不过没有吉深深好看。有些柔软的长相,但性格并不算温柔。有点风风火火还有点毛躁。”
“然后?”
“她和我哥打电话时被我听到了,手机漏音还挺严重的,所以大概的对话我都听得差不多。她说了很多事情,还反复提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我哥他一直沉默着,偶尔回一两句。那种沉默,太可怕了……”
柯元迟靠在阳台的边框,插着兜斜着身子,即使背对着她,都难掩一身的疲惫。
“那种沉默一直反反复复敲打着我。我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很混乱……却越来越生气。奇怪吧。”
说是对柯元迟的生气,倒像是对自己的生气。生气自己放任这段感情让自己越陷越深,更生气自己,将柯元迟拽到了无法回头与过去生活完全割离的状态。
“后来有的时候,我在想,可能真的是他把我惯坏了,家里人老这么说,说因为他太宠我,以至于我无法无天。我承认,是这样。他对于我太温柔了,让我觉得这温柔又很虚幻,所以要一次次通过别的来确信。耍点小脾气啊,不好好说话啊,真的好幼稚。”
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他们的关系太畸形。根基像架在云上不真实,她怀疑太过柔软的边界掺杂着某种无可奈何。
大学城在偏远的郊区,又是难得晴朗的天气,天空低垂,每一颗星都看得清晰。
曾桥抬头向上望。
“他对我越好,我反而更生气,因为分不清他是发自本意,还是对我已经感到疲惫,只是在敷衍。”
“同时我还对自己特别厌烦。我这个人,无论是从父母那里还是旁人,都没得到过什么爱。初一的时候,打比赛膝盖摔伤了,没法正常走路,一瘸一拐,下楼梯也只能跳着,我妈居然说我是装的,很大声斥责我‘你又不是瘸子,干嘛走成那样’,我从楼梯口一路哭到学校哈哈哈……所以我哥对我特别好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抗拒,抗拒的同时还想要更多。但我根本没资格跟他要更多。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对他好。”
她不想更痛苦,也不想让柯元迟痛苦。
曾桥叹一口气,“好像跑题了。接着说那件事情吧。后来,我脑子特别乱,我现在都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正随手从衣架抓了件衣服,留下一句潇洒的“我去趟便利店”冲出了家门。现在想来真的是特别好笑。因为我随手抓的是我爸的裤子,下楼展开才发现,根本不是大衣哈哈哈,结果身上最保暖的居然是棉拖。我真的又羞又恼,想着也不能立马回去,回去就投降了——虽然也不知道是会向谁投降。带着这种莫名其妙还有些中二的执念,我抱着一条裤子,慢慢往便利店的方向走。真的太冷了,我一直在流鼻涕。快要到便利店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眼泪上冻了。”
“啊?”
“气温太低,眼泪变成了小冰碴。”曾桥在脸上用手比划着,“脚也冻僵了,走得很艰难。我忽然感到懊悔。如果他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跑出来找我。把他也拖进这种冰天雪地,其实并不会让我更好受。”
最远的天边渐渐展开白色,世界正在慢慢重启苏醒。
“过了好久,直到去年得知他可能要去美国的那一刻,我才察觉到,其实那个冬天,在寒冷夜晚里流泪抱着一条裤子的我,不,或者更早,对于他,我一直希望他能好好的……”
曾桥顿一顿,多希望自己现在有超能力可以真的让一切重来,
“……我会把我所有好运气都给他,然后拼尽全力去许一个百分百会实现的愿望。那些俗气的什么出人头地长命百岁成为暴发户的就不必说了,我希望他不会被糟糕的关系禁锢,不必顾忌任何人的感受,不用再去竭尽所能察言观色,他只要关注自己就好,只看着自己就好,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永远被信任着被温柔以待着被不同的人爱着,然后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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