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得告一段落,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欧凯很绅士地买过单,跟卓静言并肩出了菊儿人家。
“今儿没开车吧,回公司楼下去,我送你。”他收好钱包,抬步往华霆走。
“行啊,你等我接个电话。”卓静言边答应边从拎包里摸出手机来。
一看名字,她脚下就顿住了,怔了片晌才将电话接起来:“嗯。”
大半月不见,那个人的开场白还是一样:“在哪里?”
她的心脏如同浸了柠檬汁,莫名其妙地酸涩起来——撂下她二十多天不闻不问,现在打来电话跟没事儿人一样,这算什么呢?
苏佑听她不做声,便轻笑一声:“还生气呢?我刚回国,拿到手机就立刻给你电话。”
他嗓音有些喑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怠,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她听在耳里,到底忍不住开口:“你呢,在哪里?”
“急性子,还没答我的话呢,”他又笑,“是不是还在公司加班?”
欧凯已经走到她前面去了,回过头看她还停在原地就招了招手。她抬步跟过去,小声应着:“刚在菊儿人家吃了饭出来,正打算回家,阿凯顺道说送我。”
“你和他一块儿?”苏佑有点意外,“这样,你别走了,站小菊儿胡同口子那儿等我,我开着车呢,一会儿就到。”
卓静言下意识地就不肯:“你急什么,我反正要回家的。你就直接回去吧,倒倒时差,别疲劳驾驶。”
苏佑好像打开了车里音响,悠扬的轻音乐从电话里传过来,衬得他低沉的声音都飘渺起来:“我当然要来接你的,我还有话问你么。”
她已经走到欧凯身侧,捂住话筒对他道:“我先不和你去了,一朋友打电话说就在附近,等下里顺路接我回去,还省得麻烦你。”
欧凯也不多劝,嘱咐了两句晚上注意安全之类的,就自己往回去了。卓静言等他走得远一些,才将手机贴回耳边:“什么话一定得今晚问啊?”
苏佑在那边静了一静,而后娓娓道:“现在呢,你想不想我?”
卓静言怔住了,然后靠近听筒的那侧耳朵尖开始发起烫来,绯红的颜色一直铺到脖子根儿。
“……不想你。”她细声说完,抬头看着胡同口那盏古旧的街灯,两侧四合小院儿灰白的砖墙,还有灯光里苍茫的模糊与昏黄。
忽然无端伤怀起来。
苏佑不知道她那点儿小心情,在电话那头低笑出声:“看来是想的。别急,我马上就到了。”
他说话间带着浓浓的笑意,似乎因为她一句否认的回答反而变得心情极好。
卓静言懒理他这种“自欺欺人”,索性不再言语,就在胡同口的两颗槐树之间来回走着,一步一步踩着地砖的边线,走过去又走过来。路灯的光从头顶洒下来,她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光影的罅隙里不断被缩短又拉长。
苏佑专心开着车,蓝牙耳机里还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和身边路过的行人汽车声音。二十二天不见,十六天没有音讯,他切断和卓静言的联系,硬是要教她学会想念他。
看来并不是毫无成效,他听着她那句含嗔带怨的“不想你”,几乎就能瞧见她脸上惯常的别扭神色。即便口是心非,他也觉得可爱。
卓静言来回走到第十九趟的时候,听筒里响起苏佑的声音:“过来,上车。”
然后两道车灯照过来,远光灯还恶意地晃了晃。她一手遮在前面往灯光来处看去,正是苏佑那辆低调的黑车。车子在不远处停下,他坐在里面看着她。而她站在古老的槐树下,握着手机驻足不前。
耳边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苏佑对她微微一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很想你。”
她站在那里,几乎落泪,有再多的近乡情怯也都瞬间被这四个字击得粉碎。熟悉的涩和甜溢满了胸腔,就像他总带给她的,熟悉的温暖的窒息。
苏佑歪了歪头,示意她上车。她吸吸鼻子,迈步走过去,坐到副驾上。他俯过身替她系安全带,柔软的头发擦到她脸颊,带着温热清新的草木味道。他隔得这么近,她很想伸手环住他,告诉他所有那些隐秘的过去的情绪。
但她仍然不能忘形,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边,附近就是最热闹的南锣鼓巷,游客行人摩肩接踵。他能赶来接她已经是冒着被路人和记者拍到的风险,她哪里敢多有一丝一毫轻举妄动。至始至终,他们还是只能在那一小方空间里放松地成为他们自己。
她很无奈地叹气。
苏佑系好了安全带,挽起衬衣的袖子,将方向盘一转:“回家。”
卓静言静静地看着他。二十来天不见,他为了工作连轴转个不停,整个人都瘦了很多。虽然倦色难掩,可是并不憔悴,反而因为瘦削更显出凌厉的轮廓来。
她暗暗嘀咕,这个人,真是怎么样都好看的。
苏佑觉察到她的目光,心里一乐:“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怎么着都好看?”
她连忙做了个不屑的表情:“谁说这话了,自吹自擂的,你也不害臊。”
他笑了一笑,重又打开音乐:“靠着休息会儿,看你脸色比我还差,这几天该忙成什么样儿了。”
哀婉的钢琴前奏缓缓流泻而出,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不啻惊雷。她按捺住倏然急促的心跳,假作不经意问道:“这什么曲子?挺耳熟的。”
“这个?”难得苏佑脸上出现些骄傲的神色,“是《secret》,这是我很喜欢的日本音乐家的CD。你觉得耳熟么,那一定是看过那个视频了。”
苏佑所说的视频是《Dandelion》。
六年前,他在临近毕业时已经进组拍摄《词话》。一只脚踏入了演艺圈的人,之后也就无法继续职业的舞蹈生涯,因此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最后那一次以舞者身份登台的演出上。那年夏天的毕业典礼近尾声时,苏佑一身白衣献上独舞《Dandelion》,美若谪仙,艳惊四座,至今仍然是北舞毕业汇演史上相当经典的一笔。在他作为演员成名后,神通广大的粉丝们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那段惊鸿一舞的视频,并将其列入“苏佑十大安利视频”之首。
》正是这支舞的伴奏音乐。
卓静言对这曲子万分熟悉,甚至能够完整地默写出每一个音符,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揭出背后秘密的时候。她恍然顿悟似的看着座椅边的CD盒子:“是大江健先生啊,怪不得觉得熟悉。反正你那什么视频,我是没看过的。”
苏佑握着方向盘瞟她一眼:“嘴硬。”
她暗地里鼓捣什么他还不知道么,连他生日喜好都摸清楚了,还会没看过“十大安利视频”的第一位?开玩笑,他本人都时时看到那视频挂在他的话题首页呢。
一时两人均沉默下来,只余乐曲在狭小的空间里缓慢沉滞地流淌,如水一样清透的旋律里夹杂着浓厚的伤感。卓静言听着听着,仿佛又回到那些漫漫寂寥的长夜,身边飘落絮絮扬扬的大雪。
“我其实,”苏佑的声音忽然穿透乐声传来,“有个问题想问你。”
脑海里苍茫无尽的雪夜立时退散开去,她转头看着他漂亮的侧脸。
他余光看到她盯着自己,安抚笑道:“放松,这又不是记者访谈,也没有针孔摄像机。我只是想起来,那次香山清琴的舞会上看到你肩膀后面很大一片纹身,图案挺特别的……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折腾这些东西了?”
卓静言默了片刻,心中闪过无数种托词,最后还是选择了避而不谈:“……已经太久了,我都忘了。你想知道什么呢?”
她问得迂回又直白,他反而犹豫起来,沉吟许久复又开口:“言言,你应当知道,我很喜欢你,但是我总觉得我并不那么了解你。原本以为‘靖言’只是因为低调才显得有一丝神秘,后来我才慢慢发现,所谓‘靖言’,只是你卓静言身上的谜团之一而已。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还是来了。
卓静言缄默良久,才淡淡笑了笑:“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出来,如果我觉得现在不合适说,那么以后也都会告诉你。”
所以,她真的是个有秘密的人。
苏佑觉得自己面对着一把浑身是孔的精密的锁,他终于握有锁匙,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是最正确无虞。他考量再三,最终单刀直入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情就好——你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在北京饭店的时候邹老板会说你在十年前已经……”
他到底打住了话头,并没有说完。
卓静言知道他的想法。她在邹国明口中神秘不已的“洛家”长大,经历了相隔十年的“死而复生”,回国后仍不肯公开一丁点个人信息,肩后还有大片奇怪的刺青。这几件事情凑到一起总透着些古怪,无论是空口讹传还是另有隐情,苏佑既说喜欢她,当然是想弄个清楚的,他不过是在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她到底是谁?
她可以是很多人。
也可以是很多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