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花朝听到白禹称呼自己裴娘子,怀疑自己听错——她易容后与本来面目相差甚多啊?
白禹话声又在门外低低响起。
“裴娘子,事不宜迟,趁街道禁行前,请你随我家下人回驿馆躲避。”
裴花朝回神,问道:“敢问白津丞如何认出我的?”
轮到白禹短暂沉默,他答道:“裴娘子有个积习,下棋到快意处,落子后抬起手腕,食指轻翘,其余手指屈收。”
裴花朝怔怔盯住自己右手,她从幼时到多年后在新安与白禹对奕,说不定只得两回,他居然便留意到自己这点癖性?
白禹走后不多时,一个十三四岁小厮前来,带来白禹斗篷供裴花朝遮身。那小厮十分麻利,领她回驿馆,便流水价打水奉巾帕、呈上更换衣衫。
“衣郎君,这衣衫昨日才裁好,尚未经人穿用。”小厮低头禀道,按照主人交代,不准正视客人。稍后他进灶间要来热姜茶,便退到屋外等候吩咐。
裴花朝在堂屋等待,过了晚饭饭时,小厮在房外通报:“衣郎君,我家大郎回来了。”便上前迎接自家主人。
裴花朝竖耳聆听,白禹声音由廊上由远而近。他问那小厮,“衣郎君可用过饭了?”
“用过。”
“你退下休息,无我叫唤,不必过来。”
不多时白禹进得房来,温声道:“久等了。”
裴花朝摇头,“是我叨扰才是。”她朝白禹一揖,“还要多谢白津丞相助。”
灯影下,她素颜相向,清丽雍容,依稀是旧日闺秀模样,这时作男装打扮,行男子礼数,高雅中多了飒爽,一般赏心悦目。
白禹低下眉眼还礼,“举手之劳,无须挂齿,何况在下与裴娘子算得上师兄妹。”
裴花朝心头一暖,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人问,这白津丞是个反其道而行的。当她“贵”为东阳擎海侍姬,他不曾动用她父亲弟子身份套近乎;现今她流落市井,反倒认起同门干系,帮忙她躲避东阳擎海。
此念动时,她问道:“敢问白津丞,大……棋手竞技那事如何了?”
“大王见在下在场,便抛下竞技一事,谈起……”白禹微不可察地停顿,续道:“本地治水事体。”
“……大王调你来此地治水吗?”
“不,在下扶先母灵柩回京安葬,归途路经此地,不想遇上裴娘子。”
裴花朝想到曾夫人颇有感触,便与白禹聊起故人生前二三事。两人谈了一阵子,白禹话归原题,道:“明日娘子若有意参加竞技,大可放心前往,彼时大王将在军营与在下对奕,不会出现。”
裴花朝面上浮现几分宽释,继而思忖这其中或有白禹使计绊住东阳擎海的功劳,投向他的目光便多了感激。
白禹看在眼里,嘴角极微地上扬。
旋即他收敛神色,问道:“裴娘子回避与大王相见,无心回王府,在下定当周全。只是以娘子棋力,参加竞技可谓杀鸡用牛刀,其中可有缘故?”
裴娘子便把船难漂流,到毛妪等药救命一事源源本本道来。
白禹因说道:“若是裴娘子手头紧,在下……”
“白津丞——按理我该叫你师兄,可是教人听去,恐怕给你生事添麻烦,还是沿用旧称为好,”裴花朝顿了顿,道:“感谢白津丞美意,不过大王既然不会观赛,我照旧参加竞技,拿彩头换药便是了。”
白禹道:“既如此,衣郎君若遇上其他难处,切莫客套,请来驿馆相寻,我将在松涛县暂留。”
裴花朝道过谢,告辞回到投宿客店。
白禹送走她,回到堂屋静坐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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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前,裴花朝曾经坐在这屋内,轻轻吐纳这儿的空气,在席上度进温度。
他合上双眸,吁了口气。总算裴花朝平安无事,当他得知船难消息,难过许久,过了一段时日,东阳擎海动用偌大人力物力都遍寻她不着,他总当她十之八九不在了。今日在县学见到那熟悉身影,他险些失态,袖里的手隔着衣服狠掐大腿,必须疼上一分又一分,这才确知自己并非在眠里梦里。
然而既然她尚在人世,何以不回王府?稍后她的行止证实他猜想:她存心躲避东阳擎海。
确定裴花朝不再恋栈东阳擎海,他便不曾实说东阳擎海除了与他商议治水,还说了旁的事。
那时东阳擎海说道:“我想和你聊聊我娘子。”
白禹教这话戳中心病,当下心头猛跳,搁在腿上的手在袖中悄悄握起。
“裴娘子吗?”他极力镇定反问。
东阳擎海奇道:“除了她,还有哪个?”
白禹低头应是。
东阳擎海反倒沉默了,许久以后,他说:“见不到她,谈谈她也好。”
白禹抬眼,坐在他对过的男人从来意气风发,言语锵铿。而今这位万乘之尊提起裴花朝,眉宇间的刚硬融化了,那一响动便能牵动百万人命运的话声透出一种温柔惆怅。
东阳擎海又道:“你和她幼年便认识,我想知道那时她在旁人眼里是何等模样。”
“下官在裴娘子幼时只见过她一面。”
“也行。”东阳擎海道:“论理我最该找她祖母谈,可是老人家上了岁数,受不得刺激,至今还不曾知道她出事。”他伸平手掌朝他作个邀约手势,“你说吧。”
白禹略加思索,缓缓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裴娘子和在下恩师天性相近。”
白禹祖籍京城,因着父亲官职调动,在外地出生成长,从小听父母闲谈,总说京城俊秀荟萃,富贵热闹,就是凡夫走卒都比旁的地方的人多几分气派,知几分礼数。
后来全家随父亲调职举家回京,他留心打量京城人事,果然父母所言不假。京城不但是繁华世界,亦不愧数代古都,在岁月中沉淀了尘世靡丽,焕出一种细打磨过的温润,随便一砖一瓦一种老礼儿,不经意一股历史的厚重就扑面而来。
只是京城门第品级之分也较外地森严许多,他身为寒门小吏之子,在这等家世为重的风气中受了不少白眼。
事由起于他热爱奕棋,亦颇有天分,父亲因此要带他拜访一位裴舍人。
父亲道:“那裴舍人棋品高明,经圣人御口亲封‘举世无敌手’。他收了不少徒弟,若也肯指点你一二,你必然突飞猛进。”
母亲在旁询问裴舍人来历,听说他家一门出过双相,眉心微蹙。
“裴家乃是簪缨门第,舍人自身年纪轻轻便官拜紫薇舍人,得圣人青眼,这等人上人可瞧得上我们平常人家?你别让孩子期望了又失望。”
父亲笑道:“你多虑了,实话说,还是裴舍人自个儿找上我。”
白禹记得清楚,他的父亲从前在外地为官,虽则不甚如意,临到办起河务便充满干劲。回京之后,父亲遭到闲置,干劲消失了,眉间阴霾重了,直至说起裴舍人找上他,脸上显露久违的欣喜。
原来裴舍人竟知道他父亲能耐,夸他治水有成,两人相谈甚欢。他父亲爱子心切,借机探问拜师可能,裴舍人一口答应,让他带儿子往裴家试棋力,过关便收徒。
某日父子俩到了裴家,白禹首次见识到高门宅邸的庭院深深,朱楼画阁。他们父子在裴家下人带领下,穿过长廊重院,经过花林曲池……九拐十八弯走了老长路程,终于在某处红桃绿柳,金粉楼台里,见到那位裴舍人。
那位后来他以“老师”称呼的男子衣衫飘逸,浅笑温润,若非气度高雅光洁,教人一望可知身世非凡,否则以那毫无架子的亲和神态,真要令人错觉他是邻家一位寻常士人。
白禹教回忆点亮了些许温馨笑意,向东阳擎海道:“老师有教无类,不论弟子出身高低,都乐于倾囊相授,老师座下其他弟子便不乐意了。他们出身大家,耻于和下官这个小吏之子为伍。在老师跟前,他们还守规矩;离了老师,便趾高气昂,挑剔下官言行,肆意笑骂。”
他遭受众人讥嘲自然不平,也因此不肯退缩叫对头称心。不论晴雨,他一课不落必到,遇上学生间对奕,他在棋秤上来一个杀一个,气得那班少爷小姐倒仰。
有一日,堂上老师不在,却多了个小女孩。
白禹向东阳擎海道:“老师座下原有几位女弟子,那小女孩下官倒是头一回见到,不知怎地有些眼熟。”
他未曾细说小女孩小脸大眼睛,神韵灵秀可爱,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她衣装朴雅,夹在几位衣着绮丽的同龄闺秀里,却毫不逊色。
他只说:“那班显贵子弟对那小女孩甚是亲热,喊她小师妹,吹捧她棋力,起哄我俩对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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