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碧波村村口立着一棵梧桐树,数百年来,粗至数人合抱,枝桠绿叶亭亭如盖,是村人闲坐的好去处。
这日午后,树下聚了不少村里老少,不约而同围绕树下桌椅,静静盯着桌面。
桌面刻划棋盘,黑白两色棋子散布,两个男子在桌后分东西而坐较量。一局终了,村长由桌边长凳立起,抚须端详棋局。
“这局衣六郎输了两子。”他抬头向众人宣布:“今日吴大郎与衣六郎对奕,大郎胜两局,因此上,本村推派他参加县城竞技。”
此话一出,桌子西首的吴大郎抬掌拍桌,哈哈大笑。
相对于他喜怒形于色,东首的衣六郎人在树荫下却头戴斗笠,檐下垂绕黑纱,模糊了本来面目。他纤细身量坐姿笔挺,轻轻一拱手,寻常动作透着不寻常的文雅。
“恭喜大郎。”他声调沙哑但平和。
吴大郎笑得合不拢嘴,道:“六郎别难过,县城竞赛高手多、阵仗大,你光晒个日头便晕,一准捱不来。万一有个好歹,你阿姐要从村长家直拆到县衙。”
旁人撇嘴冷笑,“得亏衣六郎体弱,人要是精神健旺,你真能胜出?”
那吴大郎要争口,老村长抢在前头说道:“大郎,你好生休息,多作准备,要拿下本县魁首,再拿下州魁首,那便是棋待诏了。棋待诏无品秩,却有机会侍奉羲王,咱们全村父老也脸面生光。”
吴大郎转嗔作喜,拱手道:“承村长贵言。”
衣六郎正在收拾棋子,听到“羲王”名号,指尖一顿。
那位做了羲王的汉子曾嫌弃过“羲”这个字,说笔画多,写来麻烦。ㄨíńYzω.℃Oм
一个村人道:“要发达,找着大王那位小妾,马上十万贯赏金到手。”
“啐,还提那档子破事。去年船难那会子,村里人人想着那小妾兴许漂到咱们附近海面,大家争抢出海找人。结果人没找着,反倒耽搁了捕鱼挣钱,年底全村勒紧裤带过日子。”
“那小妾至今没教找着,准是让鱼虾吃光尸身了。”
村人纷纷点头,有人道:“大王为她重金悬赏,退了卢隆节度使王家的婚约,这般看重,平日定然叁茶六饭伺候着。我要是她,爬也爬回王府享福。”
“大王既然看重她,早娶人家不结了?同王家订婚又退婚,结亲变结仇,平白多个大对头。”
众人东一句西一句闲扯,衣六郎收毕棋子,起身向众人告辞。
一个村人因想起旧事,笑道:“当时六郎赶在那阵子来到咱们村里,小身板似女子,老关在屋里,出门定规戴斗笠,大伙儿一度疑心他便是那小妾。”
其他人笑了笑,话头又转回东阳擎海身上。
“……听说这一年再无议亲,也不纳其他女人……”
“难不成要打光棍?”
众人闲话断续飘进衣六郎耳内,他脚下步伐不曾紊乱,抬首前行。
会过去的,他忖道,情人热突突地乍然死了,还可以说死在自己手里,东阳擎海一时必然悔恨交加,可这些哀恸迟早会过去。当初为打天下送走情人,两者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今东阳擎海手上广土众民,不能无后人继承,终有一天他要收用佳丽,开枝散叶。天下可意美女如此多,总有几个能入他法眼,从此以往年复一年,当他叁妻四妾,子孙满堂,死于海里的情人终将在岁月中渺去身影。
纵然偶尔午夜梦回时浮现心头,回忆起她,还能像目睹初雪那般,对纯洁纤细的雪花轻徐飘落人间,心中柔情无限,惆怅不已,然而想不起时,她便不过是他迈向权位途中,所经地面上的一粒微尘,和路上所有构成并托稳他野心的其他尘土并无差别。
衣六郎把头一甩,将杂念甩出脑海,在乡间小径兜兜转转,穿河过路回到居处。
他家近海,几间小小茅舍有些年头,屋顶拉了牵牛花遮盖,以便万全地防范雨露。
屋旁辟了几块菜圃,一个老妪和二十出头的姑娘正坐在屋前修捕鱼网。
“毛妪,阿姐。”衣六郎唤道,走上前扶起毛妪,“毛妪,我来吧,你休息。”
毛妪扫视四下,见无外人,把他往屋子推,“你先洗把脸,透透气,老闷着不好。”
衣六郎却不过,打了桶水进入屋里,卸下斗笠,露出脸来。那张脸作病黄色,眉毛浓长下垂,眼睛浮肿,驼峰鼻,面颊微凹。
他小心撕下眉毛放在一边,掬水往脸上擦,几次掬水洗涤,盆中清水渐渐变灰浊,末了他拿过巾布一擦,面目大变。
巴掌大的小脸端丽清雅,眉目沉静,正是裴家六娘裴花朝。
————作者的话————
上章一出,不出所料,寨主被骂得狗血淋头
突然想到,情花册该不是全靠花儿在撑人气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