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舜华盯着江淮,低下眸子看他手里的纸鸢。那是她不久前最想要的锦鲤纸鸢,他不肯卖也不肯给,现如今拿过来做什么。
心里头沉郁的感觉未消,她没什么好脸色,学他的语气生硬道:“大半夜没事做爬到姑娘家的窗门边,江少爷真是好兴致。”
江淮拉过纸鸢,就着夜风将它放飞,锦鲤在空中游划几下,划到陆舜华面前。
江淮说:“有事。”
陆舜华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江淮:“我有事而来。”并不是没事做。
陆舜华靠着窗沿,问了句:“何事?”
江淮扯着纸鸢的线绳,绳子在他指节绕了两圈,他看着陆舜华,淡淡地说:
“来给生气的六姑娘赔礼道歉。”
“……”
六姑娘?
她家就她一个姑娘,她哪来的五个姐妹。
陆舜华故作冷淡:“我没生气,你不必道歉。”
江淮坐在树上,一双修长的腿垂挂在树枝边。他其实生了双很文气的眼睛,神情不冷漠地看人时似乎有无尽缱绻温柔,他像是笑了,和圆月街时的冰冷恍若两人。
他应该是笑了的,笑意在浓浓的夜色里有点模糊,但声音没办法骗人,说话时很哑,点滴笑意藏在风里传来。
“郡主说我是富贵养出的身子骨,我看郡主才是真正的金贵身子。惹你不开心了,都要人半夜爬墙来哄。”
陆舜华眯起眼睛。
良久,她吐出一口浊气,恨恨咬牙,返身从房内匣子里摸出一把小小的弓箭,看也没看江淮,拉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地将那只锦鲤纸鸢给射了下来。
短箭划过,正中纸鸢骨架,它在空中晃荡了几下,软软落下来。
那人的笑意顿住。
陆舜华丢了弓箭,“啪”地关上窗户。
谁骨子里没点血性。
就准你欺负我?
看你得意到几时。
夜很安静,恭谦王府灯火不多,昏暗四周偶尔能听到蝉鸣,声音躁动。
闺房里的烛火跳动,时不时发出噼啪响动,纸窗倒映出树枝上坐着的人影,他一动不动,差点就要和老树融为一体。
陆舜华脾气好,有点官家小姐的娇气但尚算温和,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心里把江淮给骂了百八十遍。
她真的从没见过这么……的人。
陆舜华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办法说出江淮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你说他冷漠,他也有温柔示意你不要独身夜行的时候;你说他不近人情,他也会红着眼哭泣;你说他古板刻薄、冷漠无礼,他偏偏又会懂你心思,嘴上不饶人,但该做的总没少。
她快被他给烦透了。
这人怎么总这样,平白扰得人心神不宁。
陆舜华走到床边,两手一推,窗户顺势打开。风把她散在身后的长发吹起,她默默看着依然坐在树枝上的江淮,手里拿着纸鸢,静静地望着她。
“江淮。”她向他招招手,“你进来。”
江淮手指一顿,声音沙哑,说道:“郡主,这于礼不合。”
“无妨。”她说,“卧房在内室,这里是外间,你进来。”
江淮踌躇了下,还是依着她的话,灵活地从窗子里跳进来,带来夜间清新的寒意。
陆舜华站起身,和他四目相对。
她看着他墨黑的眸子,问他:“江淮,那只纸鸢真的是送我的?”
江淮应一声,把纸鸢放到桌上,一同放上去的还有那只被她丢出窗外的短笛。
“那你在圆月街上为什么说不是?”她似乎有点迷茫,拢了下身上的衣袍,“你为什么不给我?”
江淮顿了一下,说:“郡主,我……”
陆舜华打断他,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目光里竟然有点无措,他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
“江淮,做我朋友很丢人吗?”
江淮皱着眉,很快说道:“不是。”
她低头,喃喃道:“那你怎么总这样呢……”
陆舜华心里不舒坦,她伸手摸了摸桌上被她射下来的纸鸢,纸鸢中间的竹骨断了,被他用结实的草叶重新扎起来。
草叶味道淡淡的,萦绕鼻间。
陆舜华深吸口气,在这口气没吐出来前,整个人冲江淮扑了过去。
江淮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她顺势把他死死摁住,拳头和雨点似的落下来,砸到他胸膛上、肩膀上。
“你这个混蛋!”她红着眼睛开始骂,“你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你看我掉进酒缸打算见死不救!你拿了我喜欢的纸鸢不肯给我!你混蛋!”
她拳头打得急,但力道轻,捶着也不痛。江淮开始挣扎了几下后来便不动了,由得她发泄一通,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才悠哉地撑着地面坐起来。
她一骨碌爬起,坐在桌上生闷气。
身边轻微响动,面前人影一晃,寒露的气息扑面而来。
“郡主讨厌我?”江淮问。
陆舜华一字一句说道:“是的。”
她瞪着自己的眼睛,气鼓了双颊,竟然和纸鸢上画着的锦鲤有几分像。
江淮抱着手臂,挑起一边眉头,神态倒是放松。
他说:“我如今不是就在郡主面前,郡主既然有气,那么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陆舜华听得莫名其妙,“谁要打杀你了?”
“那郡主不生气了?”
“你以后别总这样耍我就好,”陆舜华用手撑着脸,困意上来,人都开始犯迷糊,“也不要总叫我‘郡主’,听着奇奇怪怪。”
江淮一口答应,他松开双臂,看了她会儿,半晌笑了起来,声音很轻,却十足严肃:“那么我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江淮撇开眼,看向窗外长夜,声音莫名寂寥:
“不要再同情我。”
陆舜华愣住,困倦之意全消。
江淮说完便迈步走向窗边,跳上窗外树枝,回过身来,淡淡地说了句:
“郡主,我需要的不是同情。”
*
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又到了年关。
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江淮受伤了,伤的不重,只在腿上划出道有些深的血口子。
伤他的是越族人。
那天着实很巧,陆舜华叫了阿宋陪她一块去买如意糕,出门时天色有些昏暗了,阿宋抱着几包糕点嘴里念叨着赶紧回去,不然老夫人又该生气了。念了一路,念得陆舜华心烦气躁。
“我说阿宋,你真像个姑娘。”陆舜华叹息道。
她猛地一停,阿宋没防备,直直撞了上来。
阿宋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冒犯了主子,颤巍巍地要跪下请罪,怎料陆舜华的脸色比他还惊恐,她拦了阿宋的动作,伸出手指着他,慌张道:“阿宋,你流血了!”
阿宋伸手一摸,果然额头上正在往下滴血。
“怎么伤的这么重?!”陆舜华受的惊吓更大,不由自主摸了下自己的后背,“我这是金刚罩做的壳子吗,能把人给撞出血来?”
阿宋茫然地摸着额头,指尖滑腻的血液往下淌,可他分明没有一丝痛感。
他犹豫了下,迷茫道:“郡主,这好像不是我的血。”
“啊?”陆舜华张嘴,和阿宋大眼瞪小眼。
她歪了歪脑袋,问道:“不是你的血?那这是谁的……”
他们下意识一同抬头。
冷不防对上一双布满杀气的血红双眼。
“啊——”阿宋吓得一把抛开如意糕,往后咚咚咚退了三步,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哭天抢地:“什、什么东西?!”
陆舜华也吓着了,她颤栗着开口:“你,你是谁啊?”
那双通红的眼微眯,转瞬一个人从树上跃下,跳到陆舜华面前。
深邃的眉,高挺的鼻,高壮的身躯,还有锋利泣血的挎刀。
这不是上京人。
倏地,陆舜华想起江淮和自己讲过的,近来上京频频出现越族人,似乎南越那头隐隐有了来犯之意,渲汝院里关了几十上百人,地牢中有进无回,血腥味重得溢出数里,却始终什么也问不出。
越族人修习奇门异术,骨头也硬得惊人。
陆舜华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余光瞄到阿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脸色雪白,脑子里过了无数个对策,乱成一锅粥。
面前的越族人见她后退,皱眉看着她,将她上下打量,似乎在思考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姑娘是否有威胁。他受了伤,被追踪了几十里,打了信号等同伴来接,没成想竟然被人发现了踪迹。
杀她,还有她身边的小护卫不需费力,但可能会引来追兵。
可是不杀她……
越人眉头一拧,目光霎时冷然。
不杀她,难道放虎归山,万一暴露了踪迹一切都来不及!
片刻的思索功夫,他就在心里下了决定,手中挎刀灌入内力,冰冷刀锋在太阳下发出亟待饮血的冷光。
他要杀了他们,务必一击即中。
陆舜华吓得面无血色,嘴唇蠕动,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只觉得腿脚僵硬得动不了。她深吸口气,用力咬了咬下唇,狼狈地转身向后不要命地逃跑。
可她才跑了两步,还来不及求救,身后挎刀破风而来的声音便响在耳边,杀气带来的压力迫得她背上阵阵冷汗直冒。
“救、救命……”
“叮——”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响声,撞得人心头一颤。
事发突然,陆舜华只来得及蹲下,用最能保护自己的姿势将头埋进膝盖里抱住,耳边又是几声刀与剑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渐渐不支的喘气声。
陆舜华稍稍缓了心神,鼓足力气抬起僵了的脖子,脸上眼泪横流,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小乞丐,连呼气都不会了,透着迷蒙的泪眼往前看去。
冬日暖阳,河边无人的空旷之地,两道身影纠缠不休。
陆舜华用力捏紧拳头。
……
江淮用剑支着自己,屈膝半跪在地上。他的脸上已有二三血痕,脖子经脉爆起,撑着的那条腿被刀割出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不断喷涌而出,染红身下草地。
他点了身上几处穴道,勉强站了起来,哪怕已到了这般末路,却还是横着长剑,半步不让地挡在陆舜华身前。
她呆呆道:“江淮……”
江淮没理他,反手劈出一剑阻了越人砍向阿宋的一刀,整个人被震得往后退了几大步,后背撞到树干上,落了一地枯叶。
他闷哼一声,脸上血色几近全无。
“走!”他舔了舔嘴角溢出的血,发了狠,眼神像是淬了毒。
江淮扭头,提起地上颤抖的阿宋,将他向陆舜华那边推过去。
“带你们家郡主走!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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