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江淮越走越远,陆舜华急得脸色时红时紫,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扯着嗓子冲他的背影大喊:“你就这么对为师的?!”
江淮步履不停。
“诶!诶!江淮你不能这样!别走啊!”
江淮充耳不闻,快要拐到厢院门口。
陆舜华吓得声都变了:“江公子!江少爷!羽林卫大人!”
江淮停下,侧头看她一眼。
陆舜华见有希望,搬出了对祖奶奶惯用的那套,可怜兮兮地撒娇:“羽林卫大人,你救救民女吧!”
她把自己闯祸时最喜欢用的招数都使出来,声音酥酥软软,带着点儿上京人特有的娇,一句话说的婉转悠扬,语尽意不尽。
江淮原本也不是真的打算袖手旁观,他压下心底那股莫名而来的烦躁情绪,冷着脸转过身,回到酒缸边。
待在酒缸里的人见他回头,眼里迸出惊喜的光芒,笑咧到耳根子后去,冲他伸出一只手,抿嘴得意道:“多谢羽林卫大人。”
笑容实在太得意,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的明了,生生让江淮心里更加不痛快几分。
他面无表情,两手扣着她双臂,一用力将她整个人从酒缸里提了出来。
直到身子一轻,脚底重新踩在长着小草的青草地上,陆舜华才反应过来。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江淮,惊叹道:“江淮,你这手劲也太大了吧。”
江淮没理她,还挂念着她刚才说的话,心上千头万绪无从理起,下意识想逃离这个让他烦恼的根源,转身欲走。
谁料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少女圆咕碌的眼里晕满笑意,双眸放光,语气正经:“羽林卫大人,能否再帮民女一件事。”
他还没开口拒绝,就听得她又用那种能让人软掉骨头的声音说道:“行个方便吧,羽林卫大人。”
*
陆舜华捧着手里的金步摇,拧干袖口擦了又擦,笑得见牙不见眼。
“还好捞出来了,不然平白浪费姚黄一片心意……”
此言一出,江淮清冷的眉眼间寒气更重。
陆舜华自是感觉不到,她十分宝贝地将金步摇插回发间,向江淮一拱手,豪气道:“多谢羽林卫大人!”
江淮眉头轻蹙,勾着唇角,说道:“不必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什么呀?”陆舜华傻愣愣地脱口而出,“我叫你徒儿你不认,叫你江淮你也不理,如今连‘羽林卫大人’也不许我叫了,你是想我怎么称呼你?”
江淮的手还搭在剑柄上,闻言,手指僵了僵,摩挲剑柄的手也慢慢停下。
“你……”江淮说。
陆舜华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你是想我叫你什么了?”
江淮愣住,反问道:“什么?”
陆舜华长长舒口气,抬头看着眼前人。
他脸上清清淡淡的神色万年不变,似乎山崩地裂也不会有所动摇。别人说江家小子脾性忒不好,冷淡孤傲,不可亲近,她倒从不这么觉得。也许是因为那天静林馆竹林里见了他失声痛哭的一幕,她始终觉得江淮的心是柔软的。
可能还有点儿甜甜的芬芳,像她最爱吃的如意糕。
“你说……”江淮久久等不到她答话,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陆舜华抱着手臂,笑的单纯无害,更近了他一些,仰着头看他。
头顶是墨色长夜,苍茫月色下风动竹林,隔墙处平安河河水流动,映着灯火,也映着不知哪家的少女心事。
“阿淮。”陆舜华笑着叫他,声音清亮,“我叫你阿淮。”
江淮又愣住了。
这次不同于未反应过来的呆滞,是一种从心头蔓延开来的迷茫。
他迷茫着,耳边萦绕清脆的一声“阿淮”,低低的两个字有女孩儿清甜的语调。极普通的一个称呼,以往阿爹阿娘也是这么叫他的,但却不似此刻,让他的心莫名失控。
失控的感觉很不好,他再低头,看到陆舜华黑亮的眼睛深深望着自己。
她真好看。
比花神娘娘还好看。
也像极了圆月街下静静流淌的湖水,干净、清澈、纯粹。
江淮心里清楚,他有滔天的恨意,也有无尽的戾气。
他的身体应该是空的,在父亲战死母亲殉情那一刻就化作齑粉,现在胸膛里跳动的这一颗是全新的,是靠着仇恨浇铸出来的铁水般的心。
国仇家恨,他要背负的东西那么多。可现在就因为两个字,就因为一个称呼,这颗铁水做的心居然险些化作一汪春水,而他竟然无力阻止。
江淮胸口微微一动,目光上移,从她的脸庞移到了她的发间,一支并蒂莲金步摇斜斜插着,装饰少女颜色。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是谁的春宵?
思及此,江淮的脸色重新淡了下来,那份压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也轻松了些。
他握着佩剑,低声说:“我送你回恭谦王府。”
陆舜华奇怪地看着他,不是很明白他怎么应都不应一声,但听得他说要送她回家,心头一喜,忙不迭答应。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滴滴答答还往下流着酒水,快步迈到他身边,挨着他往厢院门口走去。
才走两步,被人摁住肩膀向后转过身子。
被酒水浸湿的衣裳贴紧身躯,勾勒出小少女初长成的玲珑身段,曲线曼妙,青涩美好。
陆舜华没明白,“你又……”
一件白色罩衫兜头罩下,将陆舜华裹了个严严实实。
裹罩衫的人还嫌不够,不知哪儿抽了根长布绳,把她从头到尾给捆得结实。
这下好,半点湿身的风光都再看不见。
陆舜华:“……江淮你捆我干嘛。”
莫名其妙把她给捆成粽子,他闹哪出?
江淮低头看她,退后两步,上下审视她,检查还有哪儿不妥当。
陆舜华误会他的意思,以为他故意为难自己,惊得脸色突变,跟个虫子一样扭两下,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开,只好憋屈地一屈一撅,一跳一跳地蹦跶到江淮面前。
“我说你干嘛捆着我,快给我解……”
江淮低下身,手里微微用力,有力的手臂隔着罩衫揽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人一把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世间景色在陆舜华眼里倒了个儿。
她被顶得头晕眼花,差点吐出来。
陆舜华急得蹬腿:“喂!你做什么呀,快放开我!”
江淮抱紧她,腿一使力,轻轻跃上厢院墙头。
他扛着陆舜华,稍显得有点吃力,但行动不减迅捷,跃至静林馆的屋顶,稳稳当当往恭谦王府而去。
万家灯火都在她脚底。
月夜里,他们离厢院越来越远。
陆舜华第一次见到上京全部的景致,惊愕之下甚至忘了呼喊。
她费劲地抬起脑袋,余光瞄了眼青青草地上的酒缸。
在快被颠得吐出来以前,她心里头唯独剩下一个想法。
……信女不孝,苦了花神娘娘,要喝她的洗澡水了。
*
江淮抱得很稳,但这个姿势换了谁都不舒服。
陆舜华试着和他商量:“其实你可以抱着我的,或者背我也行。”
江淮没理她。
“你这样把我扛在肩膀上,我的金步摇都要掉了。”她嘟囔着抱怨一句。
江淮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抹冷笑。
倒是挺心疼她的金步摇。
可他面色不显,只淡淡问:“郡主很喜欢这支步摇?”
陆舜华点头,随即意识到他是看不见的,又接着说道:“喜欢,这是姚黄送我的,是他的心意。”
江淮微微侧过头,声音听起来平静极了。
“郡主原来喜欢步摇。”
陆舜华忍着欲呕的感觉,说道:“也不是喜欢步摇,这是朋友的好心,若是你送我步摇,我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江淮说:“叶姚黄是郡主朋友?”
“是呀。”陆舜华爽快承认,叶姚黄年长她两岁,对她和叶魏紫一般好,在她心里他是如同亲兄长一样的存在,自然亲近。
她嘴里数着叶姚黄的好,从他小时候替她抓蝴蝶,到长大了给她送点心,一一罗列,生怕漏了什么别人就不知道他有多好似的。
殊不知江淮神情越发暗下。
半晌,陆舜华听不到江淮回应,用下巴在他背上拱了拱,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风声呼啸而过。
江淮冷冷地说:“陆舜华,你这人有事真是让人恨不得……”
陆舜华问:“恨不得什么?”
恨不得什么,江淮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有些时候真的太讨厌了。
他不喜欢她明显同情的眼神,不喜欢她偶尔扰乱他的心绪,不喜欢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尤其是,对着他喊姚黄的时候。
真的,讨厌极了。
江淮问:“叶姚黄是郡主朋友,那我又是郡主的谁?”
陆舜华埋头不语。
江淮无声嗤笑,一时无言。
良久,终于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声响:
“是你说让我不要管你的闲事的,这回可是你来管我,不能怪我。”
江淮心里想说,分明是你求着我帮你的,可他又实在觉得没必要说出口,和一个女娃儿斤斤计较。
“江淮。”她又叫他名字。
江淮淡淡应了一声。
陆舜华的声音有些细,飘在风里,随风飘进江淮耳中。
“你是我冤家。”
江淮脚步一顿。
她说:“对你好不行,对你不好也不行。”
“叫你名字不行,叫你官职也不行,怎么都不行。”
“我教你吹笛子,给你送药,你还让我离你远点,你这人蔫儿坏。”
“一口一个‘郡主’,生怕别人不知我身份。我倒还想问问,江少爷是什么人,上京富贵里养出的金贵身子里头怎么还包着一颗金刚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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