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磨了大半日功夫,刘睿影来到下危城门前已是傍晚,天色即将擦黑。
城门口排气一条长龙,欧家中人正在挨个检查进城之人是否持有门禁牌。
刘睿影手中的请柬与门禁牌有同等效力,自是不用担心。而胡希仙本就是下危城中的胡家五小姐,欧家定然不会阻拦。
他没有看到小机灵手上的门禁牌,但他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和刘睿影与胡希仙还有蛮族智集一起顺顺利利的进了下危城中。
“和中都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刘睿影说道。
“惟一的不一样就是这里可不禁止寻仇,所以……”
小机灵摸了下自己的腰间,暗示刘睿影要时刻堤防。因为腰间通常都是配剑的位置,刘睿影的剑现在也挂在这里,藏在阴阳师的袍子下。
“多谢!”
刘睿影说道。
他看的出小机灵是要道别了,他在城中定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带你在城里转转?”
胡希仙看到小机灵走后,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她,有时候他却分不清这姑娘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因为她有时候清醒的就像是个正常人,或许还要比正常人更加聪明些。毕竟是胡家的五小姐,见多识广,眼界的差距可不是用多活几个年头就能弥补的。
眼界这种东西,都是从小耳濡目染,刻在骨子里,动不得也教不会的,也不是寻常白银能够买来。
这不是刘睿影所擅长的,所以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个头绪,便暂且束之高阁。
“天晚了,你不回家?”
刘睿影反问道。
其实他并不想和胡希仙走在一道。
并不是在乎什么男女之别,而是因为胡希仙的身份。
胡家五小姐,在下危城中可是名人,从在城门时欧家中人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的出来。
刘睿影带着一位蛮族智集,着实不宜抛头露面,要是跟着这位大小姐,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拒绝了胡希仙的盛情后,她显然很是失落……不过刘睿影答应她,明天会去胡家拜会,这才又转怒为喜,咧嘴笑着,又蹦又跳的离开。
送走了这尊“神”,刘睿影终究是能松口气。
他和蛮族智集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顺带看看下危城中的风土人情。
在来之前,刘睿影读了不少关于这里的资料,但纸上终究来的浅,还是要亲眼看看才有体会。
将军尚且不纸上谈兵,更何况这风土人情本就是一时一事,或许记载的时候是一回事,而如今看到了又是另一番景象。
下危城这个地方,说是襟山带河,但山和西北的不同,这里却是土山。
即便算不得低矮,可一座山要是全部都由焦黄的土构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气势。
城郊有些地方,开垦出了农田,一块块堆叠着,却早已无人耕种,荒废在那里。
皇朝时期,这里还是有人种地的。民以食为天,要是不种地,一家人没吃没喝,只能饿死。
皇朝倾覆,世家势力逐渐强盛,下危城中来往的商客越来越多。原本种地的人发现做生意却是要轻松容易的多,只要将自家住的屋子改成旅店、饭馆、酒肆,那白花花的银子就会络绎不绝。
而且生意最终要的是不必费力气,从辛苦蛮干的劳碌鬼变成高高在上的大掌柜,这种轻松惬意和诱惑是寻常人都不能抵抗的。
最重要的还是那股子指使人的感觉。实在是爽!
世家在下危城中有绝对的权威,但老百姓们对他们没有丝毫反感正是因为如此。
自古以来,挺身闹事者大抵都是因为吃不饱肚子。要是生活富足,谁都愿意安居乐业,哪里还会想着去造反?
城中最好的风景在南边。
南边的城墙上有一座钟楼,上面悬着一口硕大无朋的古钟,具体是什么年代铸造的,已经没人能说的清楚。平日里不会敲响,只有在大节庆还有大事情时才会敲响三声,告知全城的人。
这座钟在下危城里便像是王爷的剑令,钟声响起,所有人都得停了手上的活计。因为钟声一停下,便有世家中人宣布事情,这可是事关全城人,所以没有人愿意遗漏。
没来过漠南的人都觉得这边应当是极为散漫之地,实际上下危城中的人起的都很早。
天刚亮鱼肚白时,街上便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刘睿影不习惯早起,尤其是这一路上的确是太过于劳顿,但想要寻一处安静的客栈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碰上了欧家的《招贤令》和胡家的拍卖会。
到一个地方,想要不惹人瞩目,及得服从这里的规矩和习惯。
他看到街上若是本地人,都打扮的极为朴素,除了世家子弟外,很少有人穿金戴银。
这里因为自然环境又有蛮族傍身的原因,却是要比隔壁的安东王域之人更加吃苦耐劳。因为人口不多,所以爱护桑梓的观念更是深入骨髓。
要是有外地商客在下危城中欺辱本地人,那不论这商客的身份背景,立马就会被赶出下危城中,就连与之做生意的世家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下危城中要是没了这些百姓,空留世家在此,也没什意思……载舟覆舟的道理,他们可从不糊涂。
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刘睿影觉得有些饥渴,想要寻给地方吃喝些,顺带问问城中可有安静、干净的住处。
本以为这么热闹的下危城,该有个祥腾客栈才是,但凌夫人告诉刘睿影说,几年前就没有了。至于什么原因,她也不清楚。
下危城中任何一个接口,必有一座茶楼。
倒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有多爱喝茶,只是开张出来,给往来的商客们提供一个可以谈生意的地方罢了。
喝酒时,人的头脑都容易不清醒,价格说错一点儿,那就是天壤之别。所以在谈生意的时候,双方都喜喝茶。待全部妥当之后,便撤去茶具,摆上酒来庆祝。
一般的规矩是,商客们请茶,世家中人请酒。
做生意讲究的是双赢,大家都有钱赚这才能把生意做成。何况世家还占了个地主的头衔,即便是商客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要一尽地主之谊才说得过去。
否则这些商客们做成了生意还好,要是做不成又连一顿酒饭都没有,待出了城去,沿路一嚷嚷,岂不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下危城中的世家竟是这等小气……连起码的待客之道都不懂。
刘睿影一连走过了三四个路口,看到了四五座茶楼,但全都是人满为患,连一副空余的座头都没有。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刮来,裹挟着黄沙。
刘睿影正在好奇怎么路上的行人纷纷转过身去,原本背朝着自己的众人,忽然变得和自己面对面。
而他们却极为淳朴的看着刘睿影笑笑,伸手指向他的背后,示意刘睿影也转过身去。
但他怎么会将自己的后背留给陌生人?
好在他身旁的蛮族智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身子扭转过来。
“这里的风沙很大,能顺着你脸上的窟窿把你身子里都灌满!”
蛮族智集说道。
风沙来得快,去的也快。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它却是已然吹走。
晃了晃脑袋,足足落下来两斤的沙土,他看了看蛮族智集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自觉的想笑。但一想自己的模样说不定比他更加狼狈,便就笑不出来了……
风沙过去,街上又恢复如常。
隐约间,刘睿影却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边的一处小摊前,低头选着东西。
那是一个卖风巾的摊子。
风巾是这里特有的物品。
本地人不论早晚,也不论天气凉热,都会把风机系在脖子上,为的就是防备这突入起来的风沙。
风沙起时,远方会穿啦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极了打雷,却又比雷声更加壮阔。
听到这种声音,他们就会解下来系在脖子上的风巾,包裹住脑袋,用手死死的攥住下方,不露出一点空隙。
待风沙过后,只需要将风巾抖动干净,就不会有任何狼狈。
刘睿影在此地并没有熟人,只道是风沙之中,视线模糊,便没在细想,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可身后的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似是有追赶之意,却是让他打起了精神。
小机灵的提醒刚过去不久。
这里的人看似淳朴,实际民风彪悍,不可不防。
刘睿影的右手已经握在了怀中的剑柄上,刻意放慢了脚步,只等那人的动作。
莫名的清风吹在他的脖颈上,刘睿影拔剑回身,劈出一道剑光,将空中一抹分成两半,落在地上。
定睛一看,却是一条风巾。
再抬头,只见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正是王淼!
“即便不要,也用不着劈了它吧?”
王淼看了看地上的风巾,一字一顿,语气冰冷。
“原来是王姑娘……”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愰了神。
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碰见熟人,更想不到这熟人会是王淼。
王淼没有答话,从怀中又取出一条风巾递给刘睿影。
“要还是不要?”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
本想问问她为何会来下危城,但话都到了嗓子眼里,却就是说不出来。
看见王淼,他就会想起那夜在春暖阁中发生的事情。
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所以很是愧疚……
“师傅也想喝满江红,所以叫我来看看情况。”
王淼反而很是大方的说道,没有任何作态。
她的师傅,自然指的是通今阁阁主。
文人好酒,并不是个稀奇的事情。
但“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他便让王淼来下危城中,决计不单单是为了一坛子酒这么简答。
“哦……阁主好兴致!”
刘睿影敷衍的说道,随即便没了下文。
“我都说了我来的目的,你是不是也得凑合着说两句?哪怕是假话也好。”
王淼说道。
刘睿影苦笑……这样的事,让他如何撒谎?真话是决计不能说的,可情急之下却又编不出什么好的借口,顿时抓耳挠腮起来。
胳膊一动,忽然碰到身上揣着的请柬,刘睿影连忙对王淼说:
“我也是来买酒的!”
看着请柬,王淼笑了笑。
她心里明白,刘睿影定然不是来买酒的。但他既然都拿出了请假,自己却是也不好再诘问什么,只能一笑了之。
“你怎么都穿上了本地人的衣服?”
刘睿影问道。
王淼在自己的衣衫外罩了一层本地的袍子,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风巾。若是不看面庞,竟是与本地人一般无二。
只是她的脸过于白皙、粉嫩,和这里的人差别极大。
下危城中如此大的风沙,就连世家子弟中都罕有几个小姐是这样肤白细嫩的。
“入乡随俗罢了,总比刘典狱这身跳大神的衣服要好看的多。”
王淼调侃的说道。
“你在城中住在哪里?”
刘睿影接着问道。
王淼是个极为讲究的人。
她住的地方,想来不会太差。
“住在胡家中,难道你不是?”
王淼对刘睿影这个问题有些诧异。
但转念一想,他绝对不是来买酒的,便也说的通顺。
胡家给前来参加拍卖的贵客都发放了请柬,准备好了住处。刘睿影既然拿着请柬,胡家必然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刘睿影听王淼这么一反问,顿时知道自己露馅……先前扯出来的幌子,已然站不住脚……不得已只能叹了口气,将自己这请柬的来龙去脉实话实说。
“既然如此,刘典狱还用担心住处?直接去那胡家五小姐的闺房之中不就好了?我想她定然不会拒绝。女孩子通常脸皮薄,这话还得你先说!”
王淼说道。
虽是调侃的语气,但刘睿影却怎么都乐不起来。
当务之急却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自己带这个蛮族中人满大街的游荡,多少有些危险。要是被明眼人识破了身份,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我在前面那家茶楼里包了个雅间,一起吃点东西?”
王淼听到刘睿影腹中一阵响动,却是也明白他刚进城,恐怕连东西南北都摸不着。
刘睿影点了点头。
和王淼一起吃顿饭倒也没有什么,何况也不是第一次吃饭,何况比吃饭更亲密的事情两人之间也发生过。
“你那枚印章的事情可是有了眉目?”
刘睿影问道。
离开中都城前,在查缉司的对街,那个奇怪的织补摊女子先是没来由的对刘睿影出手,后又被王淼不离身的那枚“青铜战事”的印章所吸引。这个困惑始终萦绕着,就连王淼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问了师傅,他只说从我进通今阁时就带着。当时这枚印章被根红绳子系着,拴在我的脚腕上。后来那根绳子摩断了,我重新打了条银链子,才是现在的模样。”
王淼掀起外袍,摩挲着腰间的印章说道。
“爹娘是通今阁的耕户,后来不知为什么,把我丢在下就走了。阁中的师兄前来收租子时发现了我,把我带了回去,不然我早就饿死了。”
刘睿影没想到王淼竟也有这样的身世,联想起自己,却是有些生怜……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可王淼突然停下,指着左侧,却是到了地方。
下危城中的茶楼有个奇怪的统一。
那便是都没有名字。
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匾,只写着“茶楼”二字。牌匾上方挂着个灯笼照明,让往来客人都知道这里是个茶楼就好。
但王淼选的这家茶楼却不是如此。
门口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漆黑如夜的大字“四爷茶楼”,牌匾左右以及上方还各有两个灯笼,将门口照的灯火通明。
看到这个牌匾,刘睿影心里就有些嘀咕……觉得这茶楼莫不是和那位配着乌钢刀的陈四爷有什么关系。
结果刚走进门,却是就看到陈四爷一个人坐在大厅中央的喝酒。
整个茶楼里静的出奇,好似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不进去?”
王淼问道。
她见刘睿影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是就站定了身形,呆呆望着那独坐的人。
陈四爷余光一瞥,发现门口的灯火被遮挡住。
“陈四爷……”
刘睿影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
“哈哈哈,山不转水转!我就说与大师有缘,要不这么大个下危城,大师怎么兜兜转转又来了我这里?”
陈四爷看到门口之人竟是刘睿影,开心的扔下酒杯便上前迎接。
“却也是巧了。城中遇到一位老友,她说在此处定了个雅间,没想到却是陈四爷的庙堂!”
刘睿影说道。
“陈家不在下危城中,所以便造了个地方,供来往之人落脚。这份产业却是由我掌管。反正也不需要操心什么,放在这里自有专人打理,我就做个甩手掌柜!”
陈四爷说道。
“这位姑娘就是今晚唯一的客官吧?不如咱么就做这大厅中,反正也没有旁人,雅间里多憋闷?”
刘睿影不好代替王淼做决定,但王淼却是落落大方,点头应承下来,还和陈四爷客气了几句,自报家门。
“原来是通今阁阁主的高徒,陈某一介武夫,失敬失敬!”
通今阁的名头果然好用……
要不是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叮嘱此行最好不要暴露身份,刘睿影却是也要换上诏狱的官服,大摇大摆的走进成来。有时候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四爷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也没叫几个朋友?“
众人落座后,刘睿影问道。
“我正在等那位喝酒的朋友,就是他离这里比较远,算日子该是今晚到。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你们来了,不都是朋友?”
四爷热情的说道,招呼伙计添酒加菜。
“那位朋友从哪来?”
刘睿影问道。
“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里来,够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