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清如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递去,他接过水一口气喝完,又干呕几次才稍微舒服些。她拍拍他的背,打开壁灯。
被光线一照,章绎之好像醒了些,用手挡了挡,看到她突然愣了一下。
“清如。”
她点头。
他露出一丝笑,那笑容竟如初雪般纯粹,因为暖黄色的灯光,将他苍白的脸散去阴鸷,多了分柔和。
付清如才发现他越来越瘦,显得越发棱角分明,甚至微微尖锐。
章绎之直勾勾看着她,伸出手指抚摸她的脸,“你还在。”
她避开他的触碰,他却伸手硬生生拉住她,许是醉酒的原因,他的力气没有控制,差点把她的手臂捏断,而她不得不被他圈在怀里。
“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是想伤害你。”
她听他说道:“我和沈黛没有夫妻之实,如果上天愿意再多给我时间,等到楚军大局稳定,我送她回湘东,我们——”
沧海桑田,也许不过一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话语中隐约透着微微的悲伤和惶然,她从来没有听过他那样说话。
眼底痛楚转瞬即逝,章绎之平生第一次感到心不受控制颤动。
良久,付清如正要开口,他却低头覆上她的唇,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唇齿里。
她脑中“轰”的作响,连呼吸都被他剥夺,像是濒死前最后的放纵,那样痴缠而纠结的吻,强硬到让她的心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艰难地喘了口气,她想也不想,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四目相对,瞳孔似乎曾有焰火绽放,终于还是一点点熄灭,章绎之调匀气息,说道:“明天,我会送你一样真正的礼物。”
春夜依然有些寒冷,付清如回到屋里关了房门,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望着天空的月亮发呆,想着这些年的是是非非。
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只是想平平静静地生活,孝敬父母,与自己喜欢的人相濡以沫,等老了便守着儿孙心满意足,可是为什么却卷入一场场无谓的纷争?
风吹着窗帘,黑暗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她一直坐到天亮,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四月,天气逐渐好转,日光暖和许多。
雕花窗子外,碧蓝色的天空异常好看,飘着几朵云。
付清如本来没有在意章绎之所说的真正的礼物,可是,她还是很快知道了他所说指的是什么。
章绎之释放谢敬轩,让她也去看着送其出城,她其实不欲再和谢家再有牵扯,然而到底不太不放心,便跟着他同去。
她不过见了谢敬轩寥寥两次,说的话不超过八句,但在人群里仍然一眼就找到了他。
因为那张脸和谢敬遥有五六分相似。
监狱大门口停着三辆车,付清如看见车牌,心里紧了紧,又想到谢敬遥此时应该在江州排兵布阵,指挥战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才平静下去。
两个楚军的士兵左右架着谢敬轩从里面出来,他看起来没有明显的伤,只是脸色铁青,皱紧眉头一副极度愤怒又无处发泄的样子。
他甩开两人的手,大声说:“我自己会走路!”
章绎之道:“你不想跟四少爷说说话吗?”
“没什么好说的。”付清如淡淡道。
“那另一个人呢?”章绎之的一句话拉回她的视线。
她怔在那里,不料他会亲自来接四少爷。
穿着樊军军装的卫兵打开车门,而缓缓走出来的那人分明是谢敬遥,他抬手正了下军帽,神色清冷,将脱下来的手套递给旁边的石磊。
章绎之拽住她的手腕,“去哪里,难道你不想见他?”
她抽不出手,不禁冷了声道:“你想做什么?”
“你愿意来,难道不是心里怀有一丝丝期待吗?”
“我没有,你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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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你以后会一直和我相伴,但既然有客自远方来,故人见面,叙叙旧也没关系,把该说的说清楚,免得劳心费神。况且,你也不希望我在这时候违反交易吧。”
“你……”付清如挣脱不了,几乎是被他拖着一步步走至谢敬遥面前。
谢敬遥依旧镇定,微微笑着,目光如蜻蜓点水从她脸上掠过,随后道:“章先生……不,是章总司令,恭贺升迁之喜。”
章绎之道:“三少客气,如今西北军虎视眈眈,频频侵犯你我两军地界,直系与奉系军阀纷争不断,眼看一场大战在即,说到底我们本是一家,自然应南北合作,不让外人占了便宜。今日此举,也是我的一份诚意。”
“既然总司令提到这里,我就开门见山说几句,军阀混战由来已久,其中利益盘根错节,短期内绝不会停止,就如你我两军,即便合作,你认为能持续几时?”
“当然,我也清楚这点,不过三少应该更清楚,我们最大的敌人并非你我,亦非各系军阀,而是来自于英美欧日等国家。”
“不错,他们的确是隐患……”谢敬遥眼神清淡,不欲多言,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事不方便久留,就先告辞了,临行前,总司令是否能让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话?”
章绎之看看付清如,“好。”
等他走远了,谢敬遥沉吟半刻,方低声对她道:“果然你来换老四了。跟我回去吧,过往种种,无论孰对孰非,我们都抛开不计,好不好?”
他语气温和,而这样的目光让人心里生出丝丝刺痛。
她别过头说:“我会留在这里,和他在一起。”
“你不必说谎,”谢敬遥握住她的双肩,说道,“我知道你不爱他。你千里迢迢到榆林找我,甚至不顾危险独自跑进雪山,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我知道你因为你母亲的死会心有埋怨,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不肯跟我回去,哪一天我真的病死或被人刺杀死了,你会不会后悔难过?”
听他说到“病死或被人刺杀死了”这句话,本就疼痛的心似再被刺了一刀,付清如倏地抬眼盯着他,一时闷得发慌。
谢敬遥道:“很多事没有给你解释是我的错,但你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更何况我们已经有孩子,行云还在家等着你。”
她推开他,说道:“我不会回去的。”
他不是沉溺风花雪月的人,她答应母亲嫁给他,一则是给败落的家族添光,二则谢家也想借助付氏的旧人脉,谁料情不知所起,她反倒成为他前行之路的阻碍。
既已下决心,又何必反悔?
谢敬遥道:“是我不好,就算是为了行云……”
付清如看着那冰冷的军徽,看着他清俊的眉目。
她只是用力咬牙,接着绽出一抹恬淡的笑,决然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但是,她的确那样做了。
“你就当我真的在回北平的火车上被炸死了。”
她想挣脱束缚,然而他的手紧握住,她毫不留情,张嘴便朝他的手背咬下去,他仍不松手,“是我对不起你,只要你能发泄怨气,尽管动手。”
火灼般的痛漫上来,谢敬遥却毫无退避。
付清如顿觉失去失力,慢慢垂手。
他倒像松了口气,任她退后两步。
她稳住身形,掷地有声道:“你要是觉得亏欠,我现在已经向你讨还了,往后两不相欠!”
说完,不等他再开口,自己先背身快步走开。
看不到身后的他是怎样的神情,也不愿去看,就那样不发一语,又回到沁园昏昏沉沉睡下去了。
章绎之不在房间,心情平复下来,她醒来安静坐在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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