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阮清梦睁开眼,脑子里浮现出的唯一想法。
之后的事情她有点记不太清,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没有从过多的信息量里提取出什么,甄圆圆担心地问她怎么会突然晕倒在路边,她只是摇头说自己可能低血糖,没什么事。
她说要去医院也被阮清梦拒绝了,阮清梦自己一个人跟游魂一样飘荡着,荡回了自己家,一脚踏进幽暗的楼道。
楼道里空旷寂静,只有她的鞋跟踩上台阶的声音,哒哒哒,一下两下,有节奏地响在周围。
阮清梦头痛欲裂。
想做的有很多,就因为太多反而不知道应该先做哪一件。
她想去找贺星河,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想去T.Z公司,但这个时间点公司早就下班了。
要不联系一下严谨行?可是要怎么开口,问他要贺星河的联系方式?
或者明天一大早去T.Z公司找他好了。
阮清梦叹口气,浑身都是疲惫。
就算明天找到了他,那要和他说什么。
于她而言,那不过是眨眼瞬息一个缱绻的梦。
于贺星河而言,那些意味着什么呢,她想都不敢想。
女人碰到自己深爱的男人,都会情怯,尤其是想到贺星河在精神病院里煎熬的模样,她更加不好受。
阮清梦用力揉揉太阳穴,往前迈上台阶,一边拿出钥匙准备开门,一边想着到底怎么样去联系贺星河。
只是手才刚刚拿到钥匙,身后猝不及防响起浓重的呼吸声。
阮清梦愣住,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一个人影默默立在那儿,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半个身子倚靠在墙边,单手插袋半低着头,静默如千年的雕像。
阮清梦觉得血液都冻住,指甲一点一点掐进肉中,她看着距离自己几步远的贺星河,他现在看起来似乎笼罩着一层港式滤镜,满身都是遥远古老的色调。
两个人静止着站立许久。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嗓音不高也不低,听不太出情绪。
他说:“阮清梦,好久不见。”
太阳穴突突地疼,阮清梦刹那间不太明白自己身处何方,贺星河垂着眸子的样子和不久前的回忆重合起来,她刚刚才见了他满身鲜血丢了半条命,他就健康鲜活地出现,她心里有种难以诉说的意味。
他看向她,慢慢往前挪了一步。
阮清梦实在太震撼,没有从方才的梦境中抽离,乍一见他动作,不由自主咚咚地后退两步,钥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她后背重重抵在门上,楼道里这一声闷响无处遁形。
贺星河冲她歪了歪头:“你是想逃吗?和之前一样。”
阮清梦咬着唇,死死看着他静默不语,手脚似乎被抽干了力气,只余下眼睛还能视物,目光锁定着他无法移开。
贺星河顿了下,喃喃道:“可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再也追不上你了。”
黑暗中,只余下两个人的气息可闻。
阮清梦抬起眼睛看向他。之前她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贺星河,因为不敢,现在才发现他原来瘦削得过分。
和四年前比起来,他的五官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青涩褪去,多了丝成熟。依旧是她熟悉的肩宽腿长,流畅均匀,可是面容分明不一样了。
没了遮住前额的刘海,细碎的发搭在两侧,他的脸庞显得更加立体,如同刀刻出来一般,眉目间有着淡淡的厌世感,从骨子里头透出深深孤僻。
楼道里不知哪儿洒进月光,照亮他侧脸,他一半处在阴影里,一半处在月华中,阮清梦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还有通红的眼睛。
她恍惚了一下,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应该怎么和他打招呼,说出第一句话。
贺星河,你好?
——她明明知道他这些年来过得一点都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很糟糕。
恩怨情爱,虚实相生,所有事情告一段落,走到这一步,他怎么看她的?
她一直不说话,贺星河的目光也一直凝滞在她身上。
阮清梦侧了侧头,双眼与他的目光对视上。
他的瞳孔是纯粹的黑,眼眶里皆血丝,随着她动作,眼睛小幅度地转了转。
她读不懂他眼里的复杂,只是短短一秒而已,觉得自己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他们度过的那些年华,都倒映在他的眼中。
良久,贺星河动了动。
他向她伸出垂在身侧的右手,握成拳的手朝上,五根手指缓缓松开。
在他掌心里,是一个碎成好几块的星星胸针。
“碎掉了。”
他嘴唇嗫嚅,轻声说。
情绪像是被压抑了很久很久,他委屈得像个小孩,而握在手里的是他最喜欢的糖果,他重复道:“它碎掉了。”
语气很受伤。
阮清梦脑子里闪着无数白光,思维和理智瞬间间掉线,震撼过后,她伸出手指,指尖碰上了那个破碎的五角星,说:“没关系……”
“有。”贺星河打断她,执拗道:“有关系的。”
阮清梦心脏紧绷着,他现在和她说的每个字,都让她心口揪一下,血液集中流到心口,神经末梢微微发疼。
她小小地吐出口气,说:“我可以再送你个一样的。”
贺星河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慢慢收回手,把胸针放回自己口袋里。
楼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夜色和月华融到一块儿,乍看之下美的清冷。
在一片清冷里,贺星河勾起一个笑,声音低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没有等阮清梦回答,自顾自讲了下去,干净的嗓音在楼道里引起微微回响。
“2014年10月5日,我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副驾驶座上坐的是我女朋友,我们开得很慢,没想到对面货车刹车失灵了,直直地撞了上来。”
阮清梦微微弓着身子,不自觉抿了抿唇,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贺星河:“我被抬进救护车,我想去找她,问问她有没有事。可是身边只有邹庆庆,我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推进了手术室,等我醒来以后,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左边小腿,漠然道:“就被锯掉了。”
阮清梦捂着嘴,眼眶泛起湿意,嘴唇失了血色,嗫嚅道:“星河……”
“然后,我的爱人消失了。”他站在远点的地方,神色清冷,没有情绪,静静盯着她。
“真可笑,我明明记得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可却想不起她的名字和样子。她凭空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他们告诉我,那都是假的,她是不存在的。”
阮清梦无言,低着头肩膀颤动。
贺星河嗤笑一声,继续说:“后来,他们都说我疯了,把我强制送到美国。医生给我下了诊断,是精神分裂症。”
阮清梦深吸口气,伸出手去拉他手臂,却被他躲开。
“星河,我……”她急切地想说点什么,可是又被他挥手示意噤声。
“我不停吃药,在医院待久了,时常精神恍惚,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他们说再不见效果就催眠,干脆让我忘了这段混乱的记忆。”
他的嗓音干净,透着如泉水般的清澈,语气云淡风轻,似乎那真的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说起来并不值得难过。
可他们都知道这其中的惨烈。
“我开始配合着接受治疗,假装自己已经痊愈,但没有用,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点记忆丝毫都不曾消失。我失去了一条腿,失去了爱人,我在千千万万个人里大海捞针地找,每天粉饰太平,装成和正常人无异……”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笑意浅薄。
“我宁愿做一个假装正常人的精神病,我也不要遗忘她。”
最后这几个字语调上扬,甚至带了点儿笑音,在空寂的楼道里透着一股子沉闷的悲凉。
贺星河一直笑,看着她的眼睛赤红一片,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我每天都问自己,我到底是不是疯了。阮清梦你告诉我……”他跨上前一步,手撑在门板上,将她圈进了自己的范围里,声嘶力竭道:“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精神病患者,我到底是不是疯了,你告诉我啊!”
熟悉的薄荷味道钻进鼻子,迷乱了阮清梦的心志,她的眼里只能看见他,耳边只能听见到,天地万物都除开,她只能感受到他。
阮清梦胡乱摇头,哽咽着说:“不是的,你不是疯子,真的不是。”
贺星河像是没听见,伸出手一把捏住她下颌,强迫她仰起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眼底是满满的疯狂。
他一手用力捏着她下巴,用力得仿佛要像掐死仇人似的,恨不得她痛的哭出来,一手温柔地抚摸着她侧脸,嘴唇落在她耳畔,说出来的话能滴水,像是情人间呢喃低语。
“阮清梦,你现在认得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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