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柳如烟,李谦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她确实是受到了胁迫。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别看‘清倌人’们个个自诩卖艺不卖身,到头来真能守住身子,从良嫁人的又有几人?
而且,乐籍女子本就身份低贱,私妓还好,若是教坊司的官妓,那可是一辈子都难以赎身落籍的。可即便如此,青楼女子都不会有几条好的出路,嫁了人也只能是做妾。一旦将来那男子的新鲜劲儿过了,又或是为了交好权贵,转手赠送给他人肆意玩弄也很正常
尽管此刻的柳如烟看上去光彩照人,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李谦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疲惫之色,再有就是脸型和身形从她的身上,李谦算是深切领会到了“衣带渐宽”这个词。
短短俩月不见,她整个人居然瘦下来整整一圈,可见其心情郁结到了何种程度。
接下来,鸨母并没有画蛇添足般的对她容貌姿色,身段曲线以及技艺等方面再多做介绍,只摇着一把蒲扇道:“往日姑娘们梳拢,起价都是三十贯,咱们的如烟姑娘可不一样”
她说到这儿,台上台下的欢客们均是会心一笑,心说当然不同了,光那花魁的名头就值不少钱了,何况这柳如烟姿色身段皆是上等,这要自己能让她来‘伺候’一夜,就真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莫说是三十贯,就是三百贯,三千贯起价都不过分!
当然,三千贯虽然不低,但放在今晚估计也是没戏的。那可是赵公正看上的美人儿,又有李大官人与之相争,今晚怕是要争出个上万贯的天价来了
花魁的名头摆在那儿,便是最好的介绍,亦是对一位佳人最好的评价。因此鸨母只简单说了两句,便直入主题道:“如烟今夜的起价是一百贯!各位想做新郎官儿的老爷们,现在便可以出价了。”
“我出一百一十贯!”
抬下立即有人配合的喊出了个更高的价格,这里的贯,当然指的不是大明宝钞,而是算的银两当然,太多的银两一时半会也是拿不出来的,且朝廷还有禁银令,所以民间普遍采用的是时价折算成宝钞。
虽说今晚是赵粮长和李谦的对台戏,但作为观众的欢客们,显然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因此在两位正主还没出声时,他们自然也乐得喊一喊价,以彰显自己的财力。
不过这些人显然不过大气,价格都是一二十贯的往上加,似乎不太希望一下就把价格抬到令人却步的高点,争了半天也才把价位给哄抬到了三百多贯。
李谦看着厅内众人仿若逐臭之蝇,心中不觉已生出几分厌恶。尽管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权主义者,却也不至于将女人视作玩物,随意进行沽价买卖。
目光扫了一眼对窗的赵粮长,他扬声道:“我出一千贯!”
哗
厅中一阵哗然,顺着这道清朗的声音望去,待看清是李大官人后,他们的目光转而又投向了对面楼里临窗坐着的赵粮长。
“呵,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赵员外笑笑,继而抬高了声调喊道:“一千五百贯!”
今晚很多客人本就是过来看热闹的,此时一见大戏开锣,两位正主这么快就开始较上劲儿了,他们顿感兴奋,心里巴不得这二人斗富斗出点火气来,进而你死我活
这一回,不单只是厅里,便是连楼上的许多雅间的窗口,都探出了一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脑袋。
“李公子,佳人面前,你可不能轻易认输呀!”
“就是!这个时候要当了缩头乌龟,往后可就没脸见人了”
“上啊上啊,李公子,怕他做甚?他赵家再有财力,也不至于为了个女子开出天价,再加把劲儿,今晚拔得头筹的人一定非你莫属!”
“”
整个现场乱哄哄的,正所谓法不责众,这些人又大都是本地缙绅,因此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奚落的,嘲笑的,鼓励的话都有,总之就是可劲儿的跟着瞎起哄,怂恿李谦和赵粮长斗富。
“呵呵,依我看,柳如烟今夜非公正莫属了!”雅间里,陶晟笑道:“李谦的香皂生意,近来虽也赚了不少钱,可终究是时日尚短,不成气候,又能有多大的本钱与公正相争?”
“借廉使吉言!”
赵员外心里暗骂这老货一肚子坏水,今晚过来绝非单单看热闹那么简单,当下便不无试探的说道:“我倒是觉得,他们二人才是郎才女貌,若这李谦真有怜香惜玉之心,我赵某人也不是不能成全。”
“哦?公正的意思是”
“听说廉使素喜前人字画?”赵员外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道:“我那有幅米南宫的字画,自个儿却是看不出有何妙处想来,也唯有廉使这样的风雅之人,才能体味其中意境了。”
米南宫是北宋书画家米芾的别称,曾被宋徽宗诏为书画学博士,与蔡襄(一说为蔡京)、苏轼、黄庭坚三人合称“宋四家”,其书法深得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精髓,于画之一道也是造诣颇深。哪怕是在此时的大明朝,他的字画也是极为罕见的。
“哦?哈哈哈哈公正说笑了。”
“明儿一早,我便遣人送到贵府上去。”赵员外拱拱手道:“小小心意,还望廉使笑纳!”
“公正客气了。”嘴上说得客气,陶晟心中的算盘却是早已打得‘啪啪’响,米芾的真迹价值千金,一幅字画便可换回数千两银子,这笔买卖倒也划算。
他这样的官场老油条,哪能看不出赵员外的用意?
先前的案子,自己突然横插一脚,图的就是李谦手上的香皂配方。而眼下,这姓赵说出什么“郎才女貌,有心成全”之类的话,意思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看得出他是想借此机会,不断抬高柳如烟的梳拢价格,激得李谦最终只能用香皂配方来当作筹码那样的话,柳如烟这么一个小小的艺伎,倒也不是不能相让。
这样的代价,虽然比之前要稍高些,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李谦可没什么把柄任他拿捏。而一幅米芾字画的出手,也算是讨好了自己,以免关键时候,自己再横插上一杠子,平白坏他好事
对此,陶晟自然也没话说。
毕竟,赵员外不惜自毁名声,设下此局来套取李谦手中的香皂配方,显然是筹谋已久,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了。自己既收下了重礼,那么接下来也就不好再随意插手了。
他确实很喜欢宋四家的字画,不过在见到那幅字画之前,他也不敢确定真品还是赝品,因为赵员外使的只是官场上的一种“雅贿”手段,手中未必真有米芾的真迹。
所谓雅贿,可以是以假当真,亦可以以真作假。在这里边,字画只是作为行贿的道具来存在,真假并不重要。
以假当真,即送礼方以高价买下一幅赝品,并暗示收礼一方,可将赝品卖到某家古玩字画店,最终能换回的却是一笔不菲的钱财以真作假,则是送礼方将真迹当作赝品来放在古玩字画店寄卖,然后收礼的官员再低价将其买下,这中间所产生的差价,自然也就进了这位官员的腰包。
而这里边,有了中间方古玩字画店的存在,受贿行贿也就成了人情往来,面上不见巨额的钱财交易,想要查究可不容易。
官场上的雅贿名目其实不少,除了平日里偶尔送送字画古玩外,还有炭敬冰敬,三节两寿之说这里只是泛泛而指,真要碰上那捞钱捞得狠的官老爷,三天两头就能举办一场宴席、广邀宾客,什么儿子满月满周岁,喜迁新居等理由随便扯,总之就是变着法子让你掏钱送礼
他倒是将赵员外的心思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唯一想错了的一点就是,花魁之事并非出自赵员外本意,而是春风一笑楼开出来的条件。
很简单,只要此事闹将开来,赵员外就算是彻底上了这条贼船,再无回头之路,只能是跟着潘宁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一招可真够狠的,原本按照老赵的打算是美人儿先收下,日后则相机行事。一旦见机不妙,大可立即撇清自身的干系,他赵家也仍然还是本地豪强,一方乡绅。
只可惜,潘宁也不傻,压根儿就不留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
而李谦的出面竞价,却是让他再次动起了心思,于是才临时起意,使这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买下对方手中的配方,又能摆脱潘宁的桎梏,甩掉这顶勾结邪教造反的大帽子,将来他们如果事败,自己也能从容脱身,洗清罪名。
如此一来,即便是潘宁都不好多说什么了,毕竟是李谦的“不肯相让”,才使得梳拢的价格无端端抬高了数倍到时老赵完全可以推脱说,我赵家财力再是雄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总不能,让我倾家荡产来争夺一个婊子的梳拢权吧?
甚至他还能反咬一口,说此事全是你们春风一笑楼安排不当,直接让我将人纳为妾室,不就什么都结了?偏要整这一出,致使横生枝节,中途多出李谦竞价争夺这样的变故来
至于他们赵家究竟有多少钱,外人又怎可能一清二楚?
他说他的家底只有几万贯,你也不得不信啊。事实上,光是这样一笔数目,就已经足够惊人的了,杭州府里身家能过十万之数的,也确实没有几个
俩人三两句简单的交谈,便已谈妥了交易,而对楼的李谦,此时也已经再一次开口了。
“如烟姑娘拥有沉鱼落雁之资,依我看来,便是比之西施昭君,或是那能于掌中翩迁起舞的赵飞燕,也毫不逊色”话音一顿,李谦目光落在下方台上的柳如烟脸上,稍作片刻的停留,而后才懒洋洋地喊出了他的新价位。
“我出三千贯!”
恰在此刻,易钗而弁的林秋芸主仆二人进了大厅,一抬眼就瞧见了楼上临窗坐着的李谦,以及那副花花大少的欠扁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