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避讳地说,起初在粗浅了解过湖南道这些士林、学派的形成与发展,以及对湖南官民上下的影响力之后,在老皇帝心里滋生的全是忌惮之心,甚至由此引发了毁灭的念头。
无他,在掌控欲从未衰减的老皇帝看来,这些所谓的湘学士人,正在成党成团,虽不如在各地滋生反复的豪强地主那般显著,但却干着类似的事,于无声处悄然攫取着官府治权,潜移默化地从根上威胁着皇权,动摇着中央朝廷的权威。学阀比之门阀,更加隐蔽,更加聪明,但危险程度却一点不减。
杀心是真切的,小小湘士,还敢翻天?不过在听完廖明永的一番讲述后,老皇帝冷静了下来,多了些思考,而一旦思考起来,态度也就悄然发生转变了。
当然了,老皇帝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人,作为一个自负且强势的君主,对说客也带有天然的鄙视与偏见。只不过,这些湘人折腾出的湘江学派,其各项主张中确实有触动老皇帝的点。
当然,对于湘学的那些学说理念老皇帝也不是全盘接受,但于他而言总是有些可取之处,除经世致用这一核心思想之外,在贵庶相制、文武并重、粮食战略、边地政策、土地政策等方面都提出明确主张,站在老皇帝决策角度的主张。
在最近十年,又开始鼓吹异域封国、海外拓展、东西方贸易。显然,湘学在不断发展进化之中,其所提主张、治学内容也在不断丰富之中。
甚至有点“戗行”的意思,作为一个内陆道州,主张什么海外拓殖、贸易,那一向是江浙闽粤一带的部分文人所宣扬的。
人家受地缘影响,又有利益所在,自是无可厚非,你这一群大抵连海都没见过的长沙“土夫子”,懂什么航海,喊什么“拓殖贸易”的口号。
显然,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的主张如何,而在于他们提出这些口号、主张的原因为何,说白了,紧跟时政,紧盯上意。
到老皇帝这儿的感受,就有一种极强的舒适度,这些湘士几乎是在为他的国策国制提供理论支持,一策一论,实时进化,推陈出新。如此贴心,能够消弭老皇帝的杀心也不算太奇怪。
当然了,湘学内部也不全然一团和气,搞学问、搞理会哪有不发生冲突的。就拿已经进行几年的税改来说,有些人一如既往,寻找、发明理论支持,但有部分人就迟疑了,乃至反对,这毕竟也是牵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
有些理论不触及灵魂,不伤及筋骨,自然可以高谈阔论,一点也不昂贵。因此,湘学内部的拉扯与分化也早有苗头,但是无伤大雅,以湘学这样积极且灵活的入世理念,至少在大汉当朝,是有广阔发展前景的,实在太契合最高统治者需求了。
差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时机一至,便能腾空而起。廖明永谒见老皇帝,亲口阐说其理念主张,就是一個再好不过的契机了。
从老皇帝的角度来看,廖明永的等人提倡的东西,不是都符合老皇帝心意,也未必完全有利于天家统治,但在很多具体的主张上却切实地遵循着他的政策意志,在支持、巩固、延续着他的政治理念。
一直以来,对于自己这几十年制定的各项政策,立下的各类规矩,为大汉帝国所做各种长远打算,能坚持多久,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皇帝是越来越没底。帝国王朝都能推翻,何况一些限制、压迫人的制度与规矩。
但是,若有思想的支持,其生命力或许能够强一些。当然,以湘江学派目前的实力与影响力,显然无法承担如此重任与使命,同时以“湘”为名本身便带有高度的地方局限性,想要达到那样的高度,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认可、接受是老皇帝对湘学的态度,但要说对这门学派寄托了多少希望,那也不尽然,只不过偶生一念,闲布一子了。至于结果如何,最终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则不是老皇帝考虑的了,他也看不到那一天。
至于这样的学派在意识形态上的话语权,对国家政策法规的解释权,等等老皇帝此前忌惮欲毁的东西,仔细想来,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功臣贵族都容得了,何况一些所谓的学阀,还是一些看起来知时达务的学究。天下不只一个湘江学派,湘江学派也不只一种理念与主张。
......
“臣郭信,奉诏觐见!”
秋风寒亭,水清雾蒙,石台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席酒菜,菜色很简单,但酒酿的醇香却在空气中弥漫,凉风能撩动发丝,却吹不走着醉人的香气。
一阵滴水声后,老皇帝将由他亲自斟上的酒推到侧方,热汽自杯中蒸腾而起,氤氲在老皇帝眼前,给一双老眼更添几分朦胧。
“坐!”老皇帝手前伸,垂下目光盯了郭信一眼,轻声道。
“谢陛下!”郭信闻言,缓缓起身,微垂着头坐下,屁股只沾着小半个石凳,以拘束的姿态展现着对皇帝的敬畏。
“朕还没有单独请你吃过酒吧!”老皇帝感慨着道。
顺着老皇帝的目光,郭信赶忙双手端起酒杯,毕恭毕敬地道:“得圣躬斟酒,实为臣万幸之至!”
老皇帝淡然一笑,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道:“这顿酒就当补给你吧!”
见状,郭信当即跟着,一口闷掉杯中酒,喝得很急,面上却无丝毫异样,展现着出色的酒量。当然了,此时郭信的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的。
换作平时,若得老皇帝赐酒,自是荣幸,除了感恩戴德,别无他念。然而此刻,不管是老皇帝巡幸带给南国道州的政治影响,还是老皇帝亲自请酒这事本身,都让郭信不得不多做些思考。
到了这个地位,遇事若不多想一些,说不准就有飞来横祸。而郭信此时忧虑的是,老皇帝此次南巡,显然是抱有极强目的性的,直白地讲,就是来挑刺的。
江陵那边,一次性便斩杀近百人,流数千人,至今两个皇孙还在勤勤恳恳善后,抄家的抄家,整顿的整顿。
江陵那般,长沙这边呢?可得幸免?对此,郭信很难让自己持乐观态度。甚至于,郭信已经做好长沙也出现一场政治动荡的心理准备,然而,这几日过去了,老皇帝还是按捺不发。
除了对湖南道学政以及湘江学派展现出一定兴趣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行在,一副“清修纳福”的模样。
郭信当然不会因此,就觉得老皇帝对湖南、长沙的情况不了解,皇城司、武德司那些爪牙可不是吃干饭的,当日迎驾之时老皇帝那番问话,就已然可以看作敲山震虎了,老皇帝对他这个布政使,是明显不满意的。
有这些顾虑在,郭信心中如何得安?在他看来,按捺得越久,说明问题越严重,事情越大。江陵那边已经杀了一个国舅了,他郭信也是国舅,老皇帝应该不会拿自己来开刀吧,不会吧......
由不得郭信忧虑,这大概是眼下大汉上层权贵们的普遍心态,除了少数人,在与老皇帝的关系上大多失去了互信空间。如今的老皇帝,也容不得外人,甚至亲人亲近。
心中虽然紧张,但郭信举止之间的分寸却把握得很好,包括那拘束的动作,沉凝的表情,都显得那般自然。
老皇帝把着酒杯,观察了他许久,方才悠悠叹道:“人皆言郭家二郎憨厚老实,朕也一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如今看来,却是被那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仔细想来,若是一个毫无城府之人,如何能做到一道主官的位置?仅仅因为是功臣勋贵之后,是朕的亲戚?”
听老皇帝这么说,郭信面色变化几许,却没有作话回应,只是缓缓垂下头。
目光灼灼地盯着郭信,老皇帝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继续道:“实事求是地说,你在湖南之政,朕是很不满意的,做事南辕北辙,虚耗国力,三年下来,原地踏步。
但朕好奇的是,整个湖南道,却没有多少菲薄你的,包括黔首小民,骂也是骂他们的父母官。这究竟是你过于老实了,还是伱手段高超......”
听老皇帝说到这儿,郭信再也坐不住了,遽然起身,径直伏拜在地,沉声道:“陛下此言,臣惶恐万分!”
见其状,老皇帝悠然一笑:“一般而言,在朕面前直说惶恐的,都是被朕说中了心理!要么就是附和着朕的说法,应付朕!你是哪种?”
“臣素愚钝,治政不善,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郭信起身,满脸严肃地抱拳道。
直勾勾地俯视着郭信,老皇帝嗤笑道:“江陵已经杀了一个小舅子,若再处置你这个舅哥,只怕天下人都得非议朕六亲不认了!”
不待郭信答话,老皇帝又紧跟着道:“不过,湖南道布政使你是不适合再干下去了。朕原本打算让你致仕归养,但后一思量,便觉你还有可用之地!”
“朕这段时间,对长沙的‘湘学’有所了解,对他们的理念与主张很感兴趣,颇有可取之处!”说到这儿,老皇帝目光有些迷离,语气中也充满唏嘘:
“朕打算以你为宣慰使,回京去吧,过去朕虽反复强调宣传、舆论、思想领域之重要,但终有不足。似湘学这样积极向上、大有可为之理论,竟也视而不见!
你到任后,或可大力发掘宣扬这些于国有益的思想与主张......”
闻言,郭信一脸愕然,两眼一时间充满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