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六的这天,成平的虞美人开遍了山野。几日前,成平王妃早已广发邀请各家参加舒春园的赏花会。这日,孟夫人带着孟世伊先去了杨府与杨夫人汇合,之后便一同去往舒春园。
舒春园为成平王府所建,园北、东、西三面环有小山,园内翠竹拥立,芳草依依。园中有一湖,名曰镜春湖,湖畔垂柳排排,随风倚倚。湖中心有一三层楼台,因着湖内栽种的莲花,取‘临波踏青莲,逍遥话似仙’之意,便命名为临仙台,这里便是往年赏花会的所在。
临仙台的对岸,便是栽了一片虞美人的‘嬉春林’,每年艳红的虞美人盛开之时,轻风拂过,鲜红的花瓣似是迭迭的火红浪涛,璀璨的夺人眼目。
舒春园中除却临仙台还有楼台三十六座,四角楼八座,层楼叠榭、碧瓦朱甍,处处彰显富丽堂皇之气。
临仙台的北侧便是成平王府的主位,其余各家宾客则入座主位两侧,左侧为官家,右侧为其他大多商家。本来‘士农工商’,商在最末,是不能与官家平坐的。但成平军备军筹集军饷,各大商户可是出了大力的,而且这些商户多少都有些成平王府的影子在里面,尤其是还有张家这情况在,所以便没有那么讲究了。
各家夫人与小姐是不同桌的,夫人在第一排,小姐在第二排。杨夫人因着是益州巡抚夫人,便坐在了左侧第一排第二桌,孟夫人与杨夫人相隔一桌,孟世伊则坐在孟夫人的后排。
孟世伊正襟危坐,心神却在打量着她身边的女子,汤文迪。没错,因着上一世也参加了这赏花会,她早已知晓自己身边的人会是谁,果不其然,汤文迪又是坐在她旁边。只是上一世汤文迪性情冷淡,自己也不善与人交涉,两人便没有什么交集。
这汤文迪,是益州提刑按察使汤明轼的嫡长女,也是独女,家中有两个哥哥,汤夫人前几年病死了,此时也就只有汤文迪与其嫂嫂一同来参加赏花会。
汤文迪今年十五岁,墨色秀眉如双燕,双瞳若剪秋水,肤如凝脂点缀一抹红唇,头梳百花垂鬟髻,一身靛青色暗绣百花争艳的罗裙罩着烟水色轻纱,此时目不斜视地坐着,倒是真如那徐先生所说,有着冬梅的冷艳清丽之气。
孟世伊正想着如何与汤文迪搭话,此时成平王妃与小郡主穆永清已来到临仙台,众人忙起身福身行礼。
王妃微微一笑道:“无妨,都起来吧。”众人方起身。
这成平王妃今年三十有八,为京都程家人。程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成平王妃嫁于成平王穆珏之时,穆珏还是在京为质的世子,后来穆珏承爵便来了成平。
此时成平王妃头梳朝天髻,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钗,绾着五彩鎏金凤冠,一身曳地猩红织金百鸟穿花蜀锦衣裙,裙边滚着镂花金边,双瞳若秋月明亮,信步而来,于临仙台北侧入座。王妃虽非高门贵女,但多年处于成平权贵顶端的她,早已浸染了雍容华贵之气,举止间透着庄重与优雅。
旁边是成平王府的小郡主萧永清,今年十岁,一双圆圆的铜铃眼透着灵动,面若仲秋之银月,色若阳春之桃花。头梳垂鬟分肖髻,绾着金羽落八宝珠花,一身烟水红织金百花团纹蜀锦罗裙。笑容甜美怡人,举止活泼又知礼文雅。
成平王妃落座后,温和的开口道:“今日是赏花节,邀来各家一同赏花品茶,众位不必拘礼,都随意一些。”
众人回道:“谢王妃。”
此时一女子上前向成平王妃福身道:“禀王妃,尚凊愿献上一舞助兴,可好?”此女便是昆阳府尹张大人家的长女,张尚凊。张家因着出于成平王府,所以这张尚凊早年也是生养于成平王府的,虽说是门人,但是成平王妃向来宽厚不拘礼,所以待自小看大的张尚凊自有些纵容宠爱。
此时见张尚凊胸有成竹的自告奋勇要打头阵,王妃心知张尚凊是想先表演才艺拔得头筹,闻言便会心一笑,道:“好啊,今年的赏花会倒是尚凊头一个。”
张尚凊福身回道:“那尚凊便下去准备了。”
王妃道:“去吧。”
说罢,张尚凊便往楼上走去。临仙台的二楼共有八间厢房,每年宴会之时,王妃便将三间空出,用于存放各家闺秀为展示才艺所带物什,两间存放了一些女子衣裙以备不时之需,这张尚凊便是上了楼去更衣准备了。
不一会儿,张尚凊便换了一身红若云霞似的舞裙,腰间与手腕都配有金饰环铃,悠着小碎步走到临仙台的中央,向着成平王妃福身道:“禀王妃,尚凊准备好了,只是未有伴乐到底有缺失。听闻汤文迪汤姑娘琴艺了得,尚凊想求一求汤姑娘抚琴相助,不知可否?”
王妃想了想,看向了汤文迪道:“汤姑娘,你认为呢?”
汤文迪不知这张尚凊是何意思,但是平日里两人并不熟识,而且张尚凊每每见到自己都会有敌意的眼神,自己还是有所感觉的。如今突如其来的邀请自己抚琴,怕是没安好心。
汤文迪不由得戒备,但碍着王妃,还是委婉的回道:“回王妃,今日我本是要抚琴的,伴乐倒是无妨,只是不知张姑娘用的是哪首曲子,仓促之间上台,若是弹错了,搅了张姑娘的舞,怕是要辜负张姑娘一番用心了。”说完还看了张尚凊一眼。
孟世伊心道,汤文迪还是耿直了些,嘴上说是怕自己弹错,其实是有些暗指张尚凊是在有意难为她,委婉的拒绝了。语气理直气壮,不卑不亢的,真是个有趣的人。
张尚凊根本不在意汤文迪言语间的暗指,出口问道“不知汤姑娘准备的是哪首曲子?”
汤文迪正色回道:“《离朔曲》。”
张尚凊一愣,她是不知道这首曲子的,不过转瞬压了压神,自信自己过人的舞技驾驭得了任何琴曲,垂首示意,悠悠道:“此曲甚好,那就有劳汤姑娘了。”
孟世伊在一旁看着,心若明镜,这汤文迪文武皆优,又承蒙小郡主仰慕,已然让张尚凊这成平王府出来的姑娘,有些嫉妒,明着要为难她了。张尚凊是知道了汤文迪今日抚琴,便想着自己以舞压琴音,让汤文迪的琴给她当了配角。孟世伊心中叹了叹,道张尚凊无知女子,定是要失望了。
不一会儿下人们便抬来了汤文迪的琴,放在台中一侧,汤文迪起身走向琴,向成平王妃福身道:“汤文迪献丑了。”
这时,孟世伊看向那琴,突然想到一事,刚要起身说话,只见西侧有一女子忽然起身,向着王妃福身道:“请王妃恕罪,我看这汤姑娘的琴的岳山处似有些不妥,若是琴弦断了,伤了手可是不好。”
成平王妃闻言,看向汤文迪道:“哦?汤姑娘,你且仔细看看。”
汤文迪闻言,便仔细观察琴,见琴弦上似是有些粉末,便心生疑窦。张尚凊要自己抚琴伴乐本就莫名其妙的,如今琴弦居然有问题,此事定有诈。想了想,向王妃禀道:“禀王妃,还望原谅我的失礼,琴弦倒是有些松散,还多谢贺姑娘提醒了。”
“无妨,汤姑娘没事就好。”提醒汤文迪的便是贺愫崝。
其余他人是不明白出了何事,只当是琴弦是真的快要断了。孟世伊是知道的,那琴弦上沾了腐蚀肌皮的药粉,若是汤文迪真用了此琴,不出两日便会十指表皮溃烂,虽不至于断指蚀骨,但留疤是一定的,还会影响手指灵活。
琴棋书画、弓马骑射都需要手的灵活,尤其汤文迪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留了疤怕是不好议亲了,这下药之人十分歹毒。只是手段并不高明,汤家是不会拿不干净的琴来,这琴只会是在舒春园被做了手脚。所以上一世,王妃为解心中疑惑,也为了给汤家一个交代,查验了琴,验出了琴弦上的药粉。
事发后,王妃亲自出面慰问了汤文迪,说是定要查明给汤家公道,只是后来查来查去最终也不了了之了。这事自己是知道的,便做了防备,带了琴来就是想帮着汤文迪。
于是,孟世伊想了想,便起身道:“禀王妃,民女孟世伊,家父是成平织造孟锡衍,今日我也带了琴来,若是汤姑娘不嫌弃,用我的可好?”
王妃闻言,点头道:“好,未免不妥还是换了琴罢,汤姑娘认为呢?舒春园也有琴,只是临仙台未有备下,若是需要,我便差人去取。”
汤文迪恭敬回道:“不敢有劳王妃,我就借孟姑娘琴一用罢。”
说罢王妃便差人去取来孟世伊的琴。不一会儿便将琴换了,待汤文迪落座之后不久,台中央张尚凊便起舞,一时间临仙台琴音绕梁,广袖纷飞。不得不说这张尚凊舞姿玲珑曼妙,她虽是未曾听过《离朔曲》,却能踏着曲调和舞,丝毫不违和,倒是真有些本事。只是相比之下,还是汤文迪的琴音更胜。
孟世伊想,汤文迪所奏这《离朔曲》全名《大漠离朔曲》,为琴圣唐秉稹所作,但由于年久,琴谱已经残缺不全,这汤姑娘不仅识得此曲,还能将其补得如此完美无缺,真真是个才情卓绝的女子。
一曲终了,舞已然停止。临仙台众人皆无比赞叹舞美曲悠,王妃笑着问道:“汤姑娘,这曲子可是唐秉稹的《大漠离朔曲》?”
汤文迪闻言,俯首点头道:“回王妃,是的,王妃慧耳识音。”
王妃面上全然赞赏之色,问道:“这《大漠离朔曲》是残本,可是你自己补全了?”
汤文迪微微低头,道:“回王妃,补得不好,让您见笑了。”
王妃得知确为汤文迪所补齐,面上一派欣然赞许,口中赞绝不以道:“你太谦虚了,怨不得郡主与你交好,果真是个妙人。”想了想,又笑着转头向张尚凊道:“尚凊的舞也曼妙多姿,你二人合作,倒是为我们添了福气了。”
“谢王妃夸奖。”张尚凊此时早已气的不行,本是自己想着压汤文迪一头,没想到倒为了她做了嫁衣。平日里闷不做声的贺愫崝这时倒出来捣乱了,更可恶的是孟世伊,其实依着刚刚的情况,很有可能汤文迪只会稍微擦拭琴弦而已,这孟世伊却言明要借琴,汤文迪定不会不用,拂她面子,真真是可恨。
刚刚张尚凊在换舞裙之余,便找到汤文迪的琴撒了药粉。她是成平王府出来的人,对舒春园颇为熟识,便打发了看守的仆人,做了手脚。她是嫉恨汤文迪,自己才是成平王府教养出的姑娘,可小郡主连正眼都不瞧她,反而亲近这个外人,汤文迪还每每出尽风头。
张尚凊神色一冷,想了想,有了主意便道:“王妃,您忘了还有孟姑娘呢,这琴可是孟姑娘的。这孟姑娘既然备琴而来,想必琴艺卓绝,既然琴都拿上台了,不如就由孟姑娘抚琴一曲罢。”
张尚凊是想着,若是孟世伊能压过汤文迪,保不住汤文迪就存了怨念,若是不能压过,左不过是孟世伊输了,没了面子,无论结果自己都乐观其成。
王妃此时已经有所察觉张尚凊似有意针对,但到底是家生子,只得宴会后关起门来再作打算。毕竟张尚凊只是言语为难,并未作什么出格之事。若是因为口舌之争,寒了张家以及跟随成平王府其他人的心,可不好。
况且,王妃看着这汤、孟两位姑娘绝不是那争强好胜,嫉妒心强的人,便出口道:“孟姑娘若你愿意,便抚琴一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