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敏在朝华殿外等候多时,终于等到汝阳公主遣人来带他进去。
才一进了正殿,他就被汝阳公主叫到跟前,紧挨着她跪坐在下方的垫子上。引他进来那个奴婢得了汝阳公主的眼神吩咐,转过身将殿内守着的一干人等统统带了出去。
汝阳公主暗自整了整袖子和裙角,摆出最端庄的姿势,问公子敏道:
“你为何来了?”
公子敏本来听说褚嬴被汝阳带到宫中,宣称是要“赏赐”。但七八日都过去了,布坊都换了新的掌柜,公子敏才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略一思索便知道汝阳也许发现了什么,但她又拿不准,只能将褚嬴扣在宫中暗暗观察。
他二话不说便叫身边的仆役楚平给宫中递了名帖,只说求见赵王,进了宫却直奔汝阳的朝华殿而来。虽然于理不合,但为了褚嬴他毫不在意,况且汝阳心中怕是也愿意的。
公子敏装作看不出汝阳公主略显窘迫的样子,只微微一拜回答道:
“今日同赵王商议国事,顺道过来了。”丝毫不提褚嬴在宫中的事情。
汝阳点了点头,刚才盘问褚嬴被打断的气恼顿时一扫而空,心中想到:“他还是念着我几分的。”
公子敏见她眼神放缓,眉头舒展,便知道她此时心绪晴好。他也不多说其他,只同汝阳东拉西扯,从燕赵国事说到礼乐诗书。汝阳不过片刻便将后院的褚嬴完全抛到脑后,一颗心只随着公子敏一言一语一颦一笑而动。
“来时见到宫中好些人穿着打扮肖似燕国女子,一时间我还以为回到了燕国呢!”公子敏拢了拢外袍,半是刻意半是随意地说道。
汝阳公主注意到他的动作,心中正想着要不要叫人将四周窗子关一关,便随口答道:
“是燕国来的女子改造的样式……”说完顿了一下,又觉得无甚大碍,便要接着往下说。
“哦?燕国来的?公主可否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还听说过呢?”这话问得有些不合时宜,汝阳公主皱了皱眉,转念一想,反正褚嬴的身份迟早都是要公之于众的,她说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说不定还真见过公子敏,不妨明明白白说出来罢了。
“正是。”汝阳轻笑了一声,似是极为高兴,“那个女子正是我王叔赵怀之女,不久前回到了邯郸。”
公子敏配合地惊叹一声:“竟是她!她不是死了么?”
汝阳嘴角不易察觉地掉下一分,然后望着公子敏问道:
“怎么?公子果真听说过她?”
那声音里充满紧张惊疑,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期待他说“未曾”两个字,公子敏怎会听不出来。他大大方方地点点头,冲汝阳说道:
“我不止听过,我还见过,也真是巧了!”说罢还冲公主咧嘴一笑,似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汝阳公主脸上维持着适宜得体的笑,心中却早已沉了下去,正欲追问,又听公子敏说道:
“原来燕国内乱之时幸得公子怀相救,在其家中躲避数日,因此与这女子有了数面之缘。说起来,她也算是我的恩人了。先前听闻她失踪,许久不归,还以为她已死了,谁能料到在这里遇见她呢!”
公子敏轻轻飘飘地甩下这句话,顿时令汝阳松了口气,虽然心中仍有怀疑,但看到公子敏的神情她已经先相信了七分。
公子敏笑笑。他在宫墙之内见得多了,女人的嫉妒心最是可怕。更何况汝阳心思极重,手段阴毒,若是叫她知道了自己对褚嬴的心思,怕是不过明日宫中就会多一具无名女尸。他说褚嬴是自己的恩人,那汝阳不论信与不信,总会先顾虑几分,不会轻易将褚嬴怎样。
察言观色,掌控人心,是他最擅长的事。
汝阳也轻叹:“是么!竟如此巧合!”说完又从眼角偷偷打量公子敏的神情,见他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地随声附和,神情丝毫不似作伪,便暗自压下了心中的疑虑。
正待说话,便听见殿外传来楚平的禀报声:
“公子,赵王派人来引您过去。”
公子敏向汝阳一看,不用他开口,汝阳便站起身冲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说道:
“国事要紧,恕我不能远送。”
公子敏两手虚扶了一下,又冲汝阳笑着点了点头,便随楚平一同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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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虽说此次攻打中山收获颇丰,但这远不够满足他的勃勃野心。而要达成他的野心,又必须有四周诸国相助。一番商谈下来,赵王果真如先前所想的那样,对燕国此次主动相助感激万分。中山一直是几代赵王的一块心病,只要能早日将中山从七国之间抹去,莫说是北边几座城池,即便是几十座赵王也是舍得的。
公子敏心中暗暗嘲笑赵王急功近利。不过也正是他如此的性格,才让燕国白捡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赵王又对公子敏连连称赞一番,这才令他退下。他刚转过赵王寝殿的一角,便听到殿内传来的说话声:
“毕竟是赵国公子之女、王上的亲侄女,不若封为‘晋阳’公主,正与汝阳公主同辈而论。”
赵王的声音答道:“甚好!叫汝阳将那女子带过来罢!”
公子敏脚步一顿,本来要出宫,此时脚下忙转了个弯,便往东边的石亭中走去。
不多时,汝阳公主便带着褚嬴来了赵王的寝殿中,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觐见赵王。褚嬴猜到赵王多半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但她一时拿不准赵王对她、甚至是她父亲是何态度,因此到了殿内只恭恭敬敬行了礼,也不多说话。
太子早已将褚嬴的那块玉玦献给赵王,只道是这玉玦遗失了,被他偶然寻回,又顺势找出了褚嬴的所在。赵王此刻见褚嬴柔柔弱弱温婉沉静的样子,更是像极了自己文质彬彬的幼弟,虽然两人分隔多年,但终究是亲生兄弟,骨血相连。此刻亲眼见到王弟遗孤,想起王弟客死他乡,赵王忍不住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他连忙命褚嬴起身,问了褚嬴的年纪大小,正好比汝阳小上一岁,在同辈女子中正排行第二,于是他更加欣喜,令身后的侍从宣读了册封旨意。
“你二人一个汝阳公主,一个晋阳公主,长女孟嬴,次女仲嬴。往后更要多多亲近才是。”说罢赵王开怀大笑,对此甚是满意。
褚嬴慌忙推辞道:“我本在燕国遇险,幸而得人相救回到邯郸,并非是为了求得王上赏赐,还望王上不必如此,只求能赏我荆钗布衣,一席安身之地即可。”
赵王见褚嬴惶恐万分,只觉得褚嬴没有见过大世面,想来在燕国过得也不好,心中便越发怜惜她。眼下王弟既已去世,他不能不管褚嬴的死活让她一个人流落宫外。
心中如此想着,赵王便板起脸来,佯怒道:
“既然封赏你,你受着便是,为何要连连推拒?难道一个公主你还不满意吗?”
褚嬴不知赵王性情如何,此刻听见他这样说,便真以为赵王发怒了,她咬咬牙,只得低下头谢恩。赵王这才喜笑颜开,命人将褚嬴带出殿外,暂时仍旧住在汝阳公主的朝华殿中,待她的宫殿准备好后再搬出来不迟。
汝阳公主留在殿内同赵王说话,他们说些什么褚嬴不得而知,她也毫不在意。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便又被封在这层层叠叠的宫墙之中,要同阴晴不定的汝阳公主日夜为伴,日夜盼着赵王大发慈悲将她嫁给个像样的人家。
她跟在引路的奴婢身后,望着四周巍峨庄严的宫殿,恍惚中竟然觉得自己仍然身在燕国,仍然是那个日夜盼着回到故国、安稳定居的小姑娘,仍然是那个在一众公子王孙、公主妃嫔中艰难生存的质子的女儿。
只是这宫中再也没有一个公子敏可以帮她逃走。
褚嬴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再另想办法了。
刚往东转过一个拐角,前面便有一人向她们走来,正是公子敏的随身仆役楚平。楚平先同那带路的奴婢行了礼,只说公子敏方才在汝阳公主的殿门口掉落了玉坠,还望她能同去寻找一番。
那奴婢犹豫了一下,口中还未答应,楚平便着急说道:
“这边四处已经寻遍了,只剩朝华殿的门口了,公子急着要那玉坠,还望你快些与我去罢!”
那奴婢回头看了褚嬴一眼,似是想带褚嬴一起过去。楚平更加着急,就差上前扯她的袖子了:
“她又不是不认路,你快些与我去罢!”说罢便往前一路小跑。褚嬴见他着急,就同前头那奴婢说道:
“你快去罢!我认得路!”那奴婢向褚嬴行了一礼,便跟着楚平一路往朝华殿去了。
没人跟着,褚嬴自己慢慢往回走,脑中一边还想着如何应对的办法。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石亭,忽的听到身旁的树后有人低声说道:
“随我来!”
褚嬴见树后一片衣角飘过,四处望了望,见只有自己一个人,便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往那树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