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恕罪……”兰玉姑姑毕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心思剔透得很,从前她会担忧朝歌童言童语惹卫衍不快,毕竟卫衍的情绪阴晴不定,上至朝堂臣子,下至宫中婢奴,稍有差池丧命者不计其数,但如今便是兰玉姑姑也看得出来,卫衍待朝歌是不同的,此时这一声“陛下恕罪”,兰玉姑姑的心里倒平静得很,不担忧卫衍真的会怪罪:“云小姐这两日学得累了,难得黄仁太妃娘娘今日下学得早,方才长公主又来了一会,小姐一时欢喜,便也不知道看路,冲撞了陛下。”
兰玉姑姑说着话,便不动声色地将朝歌扶起,双手温柔地替朝歌将凌乱的发髻稍稍捋了捋,又自自己怀中取出帕子轻轻地擦拭朝歌小脸上的墨迹,这仪态不整面圣是要被问罪的,就算陛下不会怪罪,让旁人看了去,难免落人口舌,尤其宫中人多嘴杂,那些个太妃太夫人的,又最是喜欢嚼舌根,朝歌是未来的皇后,这礼仪是不得不学的。
朝歌乖巧地站在那任由兰玉姑姑为她整理衣衫髻子,但脸上的墨迹却是一时半会擦拭不掉,竟也可爱得很,卫衍微眯了眼,嘴角的笑意温和:“罢了,今日让这丫头就这样陪寡人用膳吧。”
“陛下?”侍立在身后的明下月有些没有听清。
卫衍倒是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就顶着……这张脏兮兮的脸陪寡人用膳,倒也风景独特。”
风景独特……他并没有说风景秀美。
朝歌的头不怎么晕了,兰玉姑姑的手十分温柔,就像母亲的手一样,朝歌原先在兰玉姑姑跟前还乖巧得跟个小猫似的,听到卫衍说要一道用膳,朝歌便皱起了小脸,想要拒绝……
她依旧有些怕卫衍,只因如今的卫衍,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卫衍。他不再是那日晕头转向之时用温柔的手覆住了她的眼,将她带离火烧生人现场的卫衍;不再是那日她迷迷糊糊醒来,含着笑意抬头看她,那一度俊美得令朝歌都觉得神魂颠倒的卫衍;也不再是那日她病的昏昏沉沉,他用微凉的手抚摸她滚烫额头时,让朝歌觉得温润柔和的卫衍。
卫衍是北周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人人都要在皇帝陛下面前循规蹈矩……黄仁太妃这两日总是这样提醒她,朝歌有些怕他。
朝歌的小脸上才刚刚有了表情,便听到明下月在卫衍身侧提醒道:“陛下,今日的晚膳,太妃娘娘那似要教导小姐膳食典仪……”
比起卫衍……此时此刻对朝歌来说,黄仁太妃更可怕。
朝歌脸上的表情有了更大的变化,和成天板着脸的黄仁太妃一道用膳?朝歌只怕要茶不思饭不想了!便是走路,黄仁太妃都能在朝歌身上挑出一千个错了,朝歌才不愿意连用膳都要对着黄仁太妃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呢!那还不如和卫衍一道用膳呢!
朝歌生怕卫衍要收回刚才的话,小动作极其精明的上前,抬起一只小手轻轻地握住了卫衍袖下微凉的大手,立场坚定道:“歌儿要和皇帝陛下用膳!”
她细嫩的小手握住了他的,似还怕卫衍会反悔,朝歌的小手用了力,紧紧地握住了卫衍,摇了摇,板着一张小脸,抬起头冲着卫衍进一步确认道:“皇帝陛下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对吧?”
卫衍有指尖一刹那的微僵,但随即微微柔和了下来,任由朝歌将他当挡箭牌一般拉住了他的手,躲到了他的身边,仿佛离明下月越远,就越不必和黄仁太妃在一块。
这丫头的孩子心性,总能令她不知好歹地在他这儿闹脾气,却也总能像此刻这般,流露出了生动稚气……让人的心情跟着柔软的模样。
“陛下……”明下月向卫衍请示,黄仁太妃的脾气可硬得很,若是陛下太过偏爱了朝歌,就算躲过了今日,他日黄仁太妃对朝歌的管教只会越发严苛。
毕竟越是得到陛下宠爱的人,就越应该懂得规矩,识得大体。这小祖宗以为躲得了今日,就能躲得了永远不成?今日拿陛下当挡箭牌,对她自己而言,可未必是件好事。
“罢了,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今日就让她歇一歇。”卫衍淡淡地扫了眼明下月,眼波流转之间,却并没有丝毫要提醒朝歌的意思。
在黄仁太妃管教朝歌的这件事上,卫衍丝毫没有过多关照朝歌的意思。太皇太后是极其喜欢朝歌的,黄仁太妃为人虽严苛,但太皇太后能如此信赖她,可见为人正派,且又是宫里的老人了,有她的教导,对朝歌只会有利无弊。
今日姑且让她歇一歇,黄仁太妃对朝歌的严厉管教,卫衍是从不过多过问的。
“我不要他跟着!”朝歌忽然朝明下月发脾气,实在让明下月冤枉得很,从来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小祖宗。
朝歌这是为了樊稚出事迁怒明下月,自打入了宫,朝歌才知道明下月是贴身伺候卫衍的大监,宫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明下月管,就是那日樊雉能去太液池,都是明下月的疏忽,朝歌偏信自己人,不曾想若是樊雉没有不本分的野心,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反而将一切皆怪罪在了明下月身上。
看朝歌这两日心情烦闷,脾气也大了不少,卫衍也知道这丫头有火气不敢往自己身上发,是拿明下月撒气,见她这两日在宫中倒也乖巧老实,卫衍好笑地摇了摇头,依了她,命人都退下,明下月满腹委屈道:“陛下,不允奴才伴驾,也让奴才指几个得力的
也让奴才指几个得力的恭候差遣?”
“你让人跟着,这丫头看着要更气恼。”卫衍似笑非笑道:“罢了,今日寡人权当舒舒心,领这丫头往御湖逛逛,晚膳便传到湖心亭,你的人皆退下吧,不必伺候了,让兰玉姑姑随行就是。”
“是……”明下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陛下这是宁可顺着那小祖宗无理取闹,可怜了自己莫名被她给记恨上了。
一路上朝歌也不肯说话,卫衍的耐心却比朝歌要好,也不搭理她,直到晚膳传到了湖心亭,卫衍也是自顾自地用膳,兰玉姑姑弯着腰在朝歌身侧替她布菜,朝歌闷声心不在焉地执箸进食,时不时用眼睛偷瞄卫衍,却见卫衍从头到尾半倚着身子,对桌上的食物倒不太流连,只偶尔执着个酒樽饮着,动作优雅,根本好似没有看到朝歌时不时偷看他的模样似的。
终于还是朝歌自己没忍住,她既拉不下面子向卫衍讨饶,可又清楚得很这宫中谁都得听卫衍的,犹豫了一顿晚膳的时间,朝歌终于小声地抱怨道:“我不想在宫里……”
卫衍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他的袖下修长好看的手指正懒洋洋地勾起了酒樽底座,稍稍晃了晃,便有琼浆玉液的香味飘散了出来,朝歌见他不搭理她,也有些生气,便直起了身子从卫衍手中夺过了酒樽,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这闹脾气的动作快得就连兰玉姑姑都没来得及阻止,而卫衍更是不拦着她,只缓缓地眯起了眼睛,看着自己被夺空了的手,又见这丫头赌气一般将他的杯樽一饮而尽,卫衍这才大发慈悲地搭理了他,慢悠悠问道:“好喝?”
这尾音慵懒含笑,微微上扬,似有些调笑的意味。
“不,不好喝……”朝歌喝得猛了,都没尝出味道,只觉得小脸刷地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皙转红,那味道这才慢慢地在唇齿间回味,朝歌只觉得这滋味似曾相识,就好像是……前些年二歌哄着她喝了些水,喝完了二哥的水,朝歌便觉得天旋地转,晕晕乎乎,后来迷迷糊糊大睡了三天……
此时眼前的情形就仿佛是那时候一模一样,朝歌打了个隔,眼神迷离了,脑袋发晕了,眼前的膳食全都模模糊糊的看也看不清楚,桌子在旋转,地板在旋转,这个亭子在旋转,就连眼前那夺人心魄的好看的脸都变得忽远忽近,他嘴角的笑意似就在眼前,又似突然飘到了很远……
朝歌摇了摇脑袋,试图把眼前的景象看清楚,可这一摇,自己的身子都坐不稳了,一歪,便从椅子上掉了下来,朝歌吓得闭上了眼睛,却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被人一捞,等她睁开眼时,眼前便是那张俊美得人神共愤的脸,熏衣的淡淡香味钻进了鼻息中,似有些陌生,又似有些熟悉……
“知道什么东西能夺人所好,什么东西不能夺了?”那听似在训斥她的声音却分明低沉而温柔,好听得很。
“是你不听我说话……”朝歌迷迷糊糊地靠着本能往那好闻的衣襟前挨了过去,耳边似听到了温润的有力的令人舒服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朝歌的小脸在那温暖的热源上蹭了蹭,嘴里有些埋怨地嘟囔着:“你总不听我说话,歌儿气恼……”
他这么温柔,朝歌根本不怕他……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好笑的声音响起,似在敷衍她,又似在安抚她,那声音悦耳好听,让朝歌都分不清,是发生在梦境里,还是沉浸在徐徐夜风中……
湖面上吹来的风,隐隐夹杂着凉气,这日渐有些闷热的初夏,悄无声息地来了。
夜色清幽,月华淡淡,似有碎银般的倒影在波光潋滟中飘荡开来,一阵夜风吹来,湖心亭上的纱幔被翻飞而起,这亭中,不知何时,只剩下那道优雅的身影自地上半捞起那红着脸沉醉的小人儿……
“我想让你不得不听我说话。”朝歌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只睁着迷离的双眸,那眼中有醉意,细嫩光滑的脸颊上染着绯红,憨态可掬,眼中倒映着卫衍微微的笑,似比那酒意更醉人……
朝歌这般没头没脑的醉话,卫衍却听懂了,顺着她的意思好笑地问道:“若你能得到黄仁太妃的一个夸赞,我便许你一个奖励,如何?”
“奖励……”朝歌伸出小手,拽着卫衍的衣襟,小脸挨着他的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不会突然松开手把她丢下来,她的小脑袋在他怀中蹭了蹭,似想了许久,才憨憨道:“你不许骗我,若我……若无得到了太妃的夸赞,你就奖励我,奖励我……”
“奖励你什么?”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补充道:“除了不愿意在宫中待着。”
“奖励我……”朝歌轻轻地簇了眉,他好似会读心似的,将她想说的话都抢白了,但朝歌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便退而求其次道:“我要贵妈妈陪我,想母亲了,歌儿就能和贵妈妈说说……我要怀之哥哥教我功课,怀之哥哥说的比谁都好……若是学好了,你还要允许我回家小住……反正我会,我会回来的……还有墨耽,你答应我了,不许欺负他,我想让墨耽陪我玩……”
这丫头倒是会得寸进尺……这是“一”个奖励?
卫衍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没有说不可以,朝歌只听得那低而温柔的声音,如这夜风一般,轻飘飘地飘进了耳朵中……
“要想得到了太妃的夸赞可不容易,歌儿……”
歌儿……”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吧?
朝歌的脑袋轻轻地动了动,呼吸均匀,竟已是睡着了。
“这些年,你需得慢慢长大。”一声轻叹,卫衍的声音低沉,缥缈,伴随着那一声叹息,似发生了,却又似只是错觉,飘散在这夜色中……
“歌儿,再慢一些……”
……
岭南遇川。
岭南有一个传说,遇川是连接前尘往事的净地,常有失意之人从这一跃而下,前尘罪孽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而人的灵魂,便会便得清透,空灵,带着这无牵无挂的轻盈,进入下一个轮回。
樊稚两个字,是岭南最大的笑柄,是她最沉重的枷锁,而从遇川之上一跃而下……便能摆脱所有的恶意、讽刺、嘲笑和不屑了吧?
她并不是生来野心勃勃,但母亲病故,父亲宠妾灭妻,她与康儿举步维艰,因而她嫉妒轻而易举便能得到所有人庇护和宠爱的朝歌,她以为觊觎了那权势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便能改变自己和康儿的命运,太液池之事是她被炙手可热的权位冲昏了头脑,不自量力生出了妄想,愚蠢至极踏错了一步……
太液池,是她一生的噩梦,无时无刻不像一把刀刃悬在她的头顶,令她如履薄冰,而这把刀,悬了那么久……终于落下来了!
它像致命的瘟疫在岭南蔓延开,令她一夜之间贱如草芥,成人人口中的笑柄,樊府更因为她颜面扫地,柳府退亲,浪荡之名,低贱之身,将她所有平平淡淡度过此生的念想粉碎得丝毫不剩,在这遇川一跃而下……这一切便能结束了吧?
冷水淹没了她的身体,沉沉浮浮,五脏六腑都被冲撞得似要错了位,是要死了,没错吧?
“就这么寻死,你可甘心?”好听的声音像是伴随着前所未有的蛊惑,一道艳丽的红色身影涉水而来,冰冷的遇川水浸湿了他的衣袍,他似有银白的长发,但樊稚眼中含血,却看不清他的模样,红衣白发,是恶鬼,还是神……
一声叹息,似有一只手将她从遇川水中捞了起来,冰冷的指尖顺势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顷刻间便将那苦涩化了开来,刺激着整个口腔。
但樊稚丝毫没有求生的意志,为什么要救她,她已是命贱如草芥,成所有人口中的笑柄,便是樊府都不会再愿意接纳一个令门第颜面无光的轻贱之人,此生无望,为何要救她……
“你若有求生的意志……”那勾人心魄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循循善诱道:“从前不敢奢望的,你都能得到,从前你所羡艳的,你都会触手可及……”
“你是谁……”血腥味夹杂着那苦涩的味道,樊稚一开口,便有鲜血从口腔中涌了出来,甚至让她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强用力想要睁开淌血的眼睛,却仍旧看不清眼前的人的模样,只隐约看清,那红袍白发,模糊而又儒雅的面庞……
“你不必在意我是谁,只需要知道……”那声音带着笑意,又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强烈蛊惑:“你不再是樊稚,而是尊贵无比的人,只要你愿意,我能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我也会从你这儿,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果然是魔鬼么,可她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和魔鬼交换呢?
樊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那被塞入她口中顷刻间便化去的那颗药丸起了效,还是那人循循善诱的话语在她心中种下了不可自拔的根,五脏六腑绞痛的痛楚终于回来了,她的身体不再轻盈,而是沉重,那活生生的沉重感,回来了……
樊稚猛然睁开了眼睛,魔怔了一般:“我要,我要……我要活着!”
“这就对了。”她仿佛听到了那人满意的声音,带着些许赞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