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里雾来回踱步于陶然殿中,这是卫衍为太子时习政之处,彼时还在世的卢阳公赵太傅和国师云里雾等老臣便是在这里给卫衍和诸皇子与伴读的世家公子授课的,只是如今卫衍登基后并无子嗣,这陶然殿便空置了多年,云里雾求见卫衍,却被带到这里等候陛下,心中也是十为不解。
云里雾在此候了许久,卫衍方才缓缓而至,云里雾忙上前寻君臣之礼,卫衍却是极其好脾气地在云里雾的手肘处一托,免了他的礼,笑道:“国师与寡人曾为师徒,今为君臣,他日为岳婿,皆不是外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毕竟不是在政殿之上。”
卫衍说免,云里雾哪敢真的免了,还是一本正经地行了君臣之礼,卫衍也不搭理他,自昔日习政之处坐下,似有些怀缅,随手翻了翻卷在案上的书简,叹息道:“寡人少年时,常在此处虚心受教,从前国师也曾在此处教授寡人宗庙典仪与问卜之卦,多年不曾来了,倒甚为怀念。”
“陛下……”云里雾心思圆滑,最会把持人心,此时卫衍看起来情绪倒不差,云里雾心下也知道卫衍是没有要追究昨夜朝歌胡闹的事,卫衍不提,云里雾自然不会自找没趣,便顺着卫衍的话道:“昔日陛下在诸皇子与公子中最是聪敏,臣惭愧,不能授陛下丝毫所长。”
“国师此言太过谦虚,不免让人觉得见外。”卫衍抬起头,一只手慵懒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仍是随意地执着那卷摊开一半的书简,他抬眼看向云里雾,狭长的凤眸似笑非笑,说话的口气却颇有几分诚恳问道的意思:“寡人今日请国师在这里等候,确实是像当年一样,有些不明朗的困惑,希望国师能为学生解惑。”
“这……”云雾里讪讪的笑了笑,他此番是为朝歌求情来的,但卫衍对朝歌离府抗旨的事却只字不提,对云府的罪过亦是只字不提,却好似闲谈一般将他召来了这里,卫衍根本没给他机会提起要接朝歌回去的事,此时也只能连忙应道:“臣子为君上解忧乃本分之事,陛下尽管吩咐。”
卫衍双眸微眯,似在回想着什么,那俊美的容颜竟破天荒地当真流露出了几分困惑,半晌,他优雅好听的声音方才慢慢地响起,虚心请教道:“你说,云朝歌那丫头,怎就这样厌恶寡人?”
“陛下说得是……陛,陛下?”云里雾低头作揖,待回味过来卫衍方才问的问题,云里雾当即一愣,面色也跟着变了,变得相当古怪,从前的卫衍杀伐决断,阴晴不定,他今日若是真有什么要问云里雾的,也必然不会是像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云里雾一时脸色变化精彩得很,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看云里雾亦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卫衍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勾起了嘴角:“你是那丫头的父亲,也不能解得了这个问题不曾?”
“是不是歌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云里雾的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这问题卫衍问得漫不经心,却是听得云里雾浑身发冷汗,丝毫不敢懈怠。
见云里雾这老狐狸一脸胆战心惊的模样,卫衍便也懒得再问了,起了身,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云里雾:“今日你下了朝不回府,想必是想问寡人,后位空悬了多年,为何偏偏属意了那丫头。”
云里雾心中咯噔一声,今日他一直不得机会开口,难得卫衍提起了,云里雾忙垂死挣扎道:“歌儿自小娇生惯养,脾气性子也皆是安逸娇惯,臣虽为国师,位列三公,却也不过是一虚名,这些……陛下是知道的,歌儿生于我家,除却富贵,臣什么也不能给她,这皇后,歌儿当不好,且这孩子心思单纯,不善揣度人心,若有不高兴的,只怕也是全在言语上,难免惹陛下不快,歌儿命格亦是寻常,担不了大任,臣只求歌儿如命格那般寻寻常常……”
这言下之意,国师府虽富贵,但并无实权,朝歌不像其他朝臣之女,可为卫衍的政治带来任何助力。况且朝歌命格寻常,这后位,无论是朝歌自己,还是云府,都高攀不起……
“寡人为什么选她……”卫衍蓦地冷笑:“你知道为什么。”
命格寻常么……云里雾这老狐狸,可越发会睁眼说瞎话了。
“陛下……”云里雾愣了一愣,只觉得卫衍那凤眸威光,似要将他看穿了一般。
“罢了,这样的话,往后就不必再提了。”卫衍淡淡地看了云里雾一眼,那幽深的凤眸中深不见底,却蕴含深意:“大风起兮,你护不得她,便交还于寡人吧。”
大风起兮,你护不得她,便交还于寡人吧……
“陛下……”云里雾心中莫名一怔,在卫衍那轻飘飘的叹息中,似有什么东西令他心中被猛烈的震撼了一番,但那强烈的思绪只转瞬即逝,待云里雾想要细细揣度的时候,脑海之中却是久久的空白,什么也捉不住……
……
朝歌进宫已经有三天了,她住在太皇太后宫中,太皇太后十分喜欢朝歌,甚至连朝歌的衣食起居都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兰玉姑姑亲自照料着,只是这几日太皇太后闭关念佛,需还得几日才能出关,朝歌见不到她老人家,因而在宫中,这最大的靠山竟一时半会也发不上力了。
按照规矩,朝歌入宫是需要学宫规的,因她的衣食住行与公主一般论处,这规矩,自然也得像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公主那般严加管教,如今朝歌已经七岁,此时
今朝歌已经七岁,此时开始学已经是晚了,那皇家仪度都是自小培育的。
朝歌是教养在太皇太后宫中的,这待遇又比其他公主要好些,若是太皇太后还有精神,自然是太皇太后亲自教导,太皇太后那般和颜悦色,慈祥和蔼,又是这后宫之中最地位尊崇的人,若不是太皇太后亲自开口要朝歌教养于她的宫中,这寻常公主,是未必有像朝歌这般幸运的。
只是如今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又闭关吃斋念佛,教导朝歌宫规的事就交给了最得太皇太后信赖的黄仁太妃,那黄仁太妃出身高贵,自小研习女戒女德,为人刻板严苛,先帝在时便不得先帝喜欢,但这位黄仁太妃却深得太皇太后信赖,太皇太后自己不得空,她那般疼爱朝歌,自然是要将教导朝歌的事交给自己最信赖的黄仁太妃。
可朝歌从前在云府里可从来不曾被这般严厉对待过,便是读书习字也是这次怀之游历归来后亲自教导她,怀之的脾气极好,总是温和耐心地一字一句教导朝歌,知道朝歌年纪尚小难免贪玩,说到枯燥的地方,朝歌难免不爱听,但怀之总有办法变着花样吸引朝歌的注意力。但这位黄仁太妃却脾气古怪,性格刁钻得很,待朝歌严厉得不行,总是动不动就呵斥朝歌,朝歌成天不曾见她笑过……
“凡宫中女子,行规蹈距,言不可高声,坐不可曲身,行不可轻浮……”朝歌被黄仁太妃折磨了两日,已是沮丧得不行,眼看着那黄仁太妃手持着戒尺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嘴里说着宫中女子的德行典范与严苛节律,那语调平平,就像和尚念经一般,朝歌无论如何也无法听进去,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地慢慢地小手交叠在案几上,小脑袋一靠,手中有模有持着的毛笔便往自己那白皙的小脸上招呼过去了……
“云小姐!”黄仁太妃手中的戒尺忽然啪的一声敲打在了朝歌面前的案几上,这年约四十的雍容华贵的太妃眉宇紧拧,她本是生得好看的,但面上总是太过严肃,以至于竟比其他太妃要老态许多,此时这一声喝斥不高不低,却将险些睡着的朝歌给吓得立即挺直了腰杆坐正。
这一坐正了,那小脸压到笔墨印出来的印记便赫然清晰的出现在那白嫩的脸颊之上,黄仁太妃看着朝歌眼皮沉重却又神情茫然的模样,气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到底不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皇家公主,懒散涣散得很,此时学习已是晚了,却又不肯用功,黄仁太妃皱着眉头看着朝歌,冷哼了声:“照云小姐这样的态度,不肯好学,他日怎么母仪天下,令人信服?”
“歌儿不要别人信服……”朝歌看着黄仁太妃严肃苛刻的脸,既有些畏惧,可心中却又十分不解,她不明白了,为什么她偏偏要别人信服她才可以?便是真的要别人信服她,是不是真的照着太妃说的那样做了就可以了呢?可怀之哥哥说的就和太妃说的不一样……
“太妃娘娘!”就在黄仁太妃又要斥责朝歌的时候,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只见卫芙一身紫红的罗纱,青白的裙裾缓缓而来,数月不见,她似比上次相见还出落得越发清丽窈窕了许多,那珠钗在髻上垂下了些流珠,走动时,裙裾微微飘动,但那发髻上的流珠却几乎丝毫不动……
从前朝歌不曾注意卫芙的一举一动,如今也不知是不是被黄仁太妃念叨了两日,朝歌看见卫芙时,竟觉得她走路的姿势好看极了,举止宠辱不惊,步履优雅高贵,便是黄仁太妃这样苛刻的人见到了卫芙,那严肃的脸上也难得的流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色。
卫芙与黄仁太妃交谈了几句,只见她轻轻地握住黄仁太妃的手似在撒娇,黄仁太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嘱咐了她几句,这才回过头来严厉地看了朝歌一眼,方才离去,留下了她二人。
朝歌见到了卫芙别提多开心了,卫芙待那黄仁太妃一走,当即变了个人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忙向朝歌这赶来,急急忙忙关切道:“朝歌妹妹,你没事吧?”
“芙姐姐……”朝歌委屈地撅起了小嘴:“那黄仁太妃好凶啊……歌儿不想学规矩。”
见朝歌那粉雕玉琢的可爱小脸上竟生生地沾了两道浓黑的墨汁,卫芙愣了愣,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里有刚才在黄仁太妃面前的端庄优雅的模样:“朝歌妹妹,你……你,哈哈,怪不得黄仁太妃要斥责你呢,你这样,她看了不气恼才怪。”
“歌儿不想学了!”朝歌本就沮丧,如今还被卫芙给笑了,更是态度消极,心中越发气恼起卫衍来,都是他,不允许她回家,否则她才不要留在这里被那太妃吹眉瞪眼的教训,若不是卫衍拿墨耽威胁她……她才不愿意待在这……
见朝歌情绪郁闷,卫芙轻咳了几声,正了色,不敢再笑话朝歌,这才安慰她道:“好了好了,朝歌妹妹别生气了,姐姐不笑你就是了。你啊,姑且再忍忍,黄仁太妃的脾气就是这么刁钻严苛,大大小小的公主们都吃过她的苦头。别说是你了,就是现在,我见了太妃还得绕道走。今日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硬着头皮来这里呢,还得装模作样地应对着,生怕她见了我也要大发雷霆。”
“在宫里一定要学规矩吗?”朝歌十分困惑,学了这个就不会被烧死吗?
“这……”这问题倒是把卫芙也问住了,她生来就是公主,生来就要学这些东西,自然从来不曾想过为什么要学,学
么要学,学了有何用,不学又如何。
“歌儿想回家了……为什么母亲还不来看望歌儿?”朝歌的心情十分沮丧,如今更是越发想母亲了。
“这……”卫芙有些犹豫,思虑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朝歌,但朝歌一再追问为什么樊夫人不曾进宫看望她,卫芙不善扯谎,只得实话实说:“这几日你在宫中,或许不知道……岭南你外祖樊家出事了,樊夫人这两日既想进宫探望你,又得照料樊府的事,实在是分身乏术……”
樊府嫡小姐樊稚,原来是许配了岭南柳府的新科状元郎,两家婚事都谈妥了,那樊稚与柳状元的婚事近了,不知为何,却在这节骨眼上,传出了昔日樊稚在太液池做的下作事,这事突然之间在岭南传得沸沸扬扬,樊稚的名声一夜之间犹如地上之泥,那柳状元自然不可能继续这桩婚事,便亲自上门退亲了。
那樊稚羞愤之下竟做了糊涂事,寻死去了……如今是生是死尚不得知!
“怎么会这样……”朝歌不可思议地看着卫芙,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稚姐姐她……她怎么会寻死……柳状元为什么不要稚姐姐……”
朝歌自然是不知道女儿嫁的名声大过天,就算那柳状元重情重义,能接受这流言蜚语之下娶了樊稚这般名声的人做自己的夫人,但樊稚昔日妄图勾引的可是当今陛下!就算陛下看在樊稚是樊夫人内侄女的份上留了她一条命,但那柳状元得有多大的胆子还敢再娶这样的夫人?
只是令卫芙同样想不通的事,这事在当初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半点风声也没有走漏,这一夜之间,怎么会突然传得沸沸扬扬……且那太液池的事,更是被传得有板有眼……
那樊稚的为人,卫芙并不喜欢,今日的结局也是她咎由自取,卫芙并不同情。
正思虑着,卫芙一时走了神,待回过神来,朝歌早已不在位置上,卫芙忙跟着起身要追:“歌儿,你要去哪……”
只见那小小的身影急急忙忙地跑出了殿,只慌张地丢下了句“要去寻卫衍”,这一句“要去寻卫衍”,可把卫芙为难得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朝歌这一着急,没头没脑地就跑,一头就撞上了一道高大的人墙,受着那冲撞力,朝歌一屁股就往后跌坐在了地上,她身后是急急忙忙赶着追上来的兰玉姑姑和宫婢,一见了来人,慌忙向他行礼:“陛下……”
朝歌这两日被黄仁太妃折磨得有些食欲不振,加之初入宫中十分不习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身体发虚得很,此前又跑得太匆忙,这一撞一跌,竟有些头晕眼花,只听得身后有人行礼的声音,朝歌茫然地抬起头来,因为脑袋发晕,视线还有些模糊,但隐约之间,也可见到那一张熟悉的英俊而又危险的面容,此时正低下头了,俯视着她……
卫衍这两日很忙,但明下月偶尔还是会来报朝歌的学习情况,黄仁太妃很严苛,这是没办法的事,便是朝歌的身份再特殊,在黄仁太妃那也是一视同仁,听说这丫头学得不太上心,没少惹太妃生气,自然也没少吃苦头……
今日好不容易抽出些时间来看她,却又撞上这丫头没头没脑疯跑的样子,卫衍看她小脸之上还有两道墨印,头发更是经一阵疯跑之后有些凌乱,此刻又这样狼狈地跌坐在地,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也不扶她起来,意味深长地戏谑道:“怎么这样疯,你这样,太妃不罚你?”
“卫衍……”朝歌鼓着小嘴,那轻声细语的,还有些责备卫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意思。
分明不是在撒娇,甚至还是在埋怨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只因方才那一撞而头晕眼花才显得格外虚弱,但这柔柔和和的声音,听着让人的心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