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声目光沉沉,虚扶着老爷子下楼来到饭厅,经过楚云时时目不斜视,情绪不太让人看得清楚。
简直是不假辞色。
钱漾得意的笑了,抱胸看着楚云时,仿佛在嘲笑她脚上踩着的那两条船很快就会翻船。
饭厅的气氛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因此实在算不上好,连之前被当做道具使用的祁阳也脸色淡淡,宋老爷子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似的,热情的招呼大家一起坐下准备吃饭,刘嫂很快就将具有乡土特色的早餐端上桌。
南城得早餐习惯喝粥,刘嫂还特意弄了具有当地特色的油各子,外加几样小菜,桌面上看起来就非常丰盛。楚云时母亲出自南方,她对这样的早餐模式倒是一点儿也不陌生,没心没肺的吃的很开心,和宋老爷子一起,两人一老一少,丝毫没有被餐桌上的各种脸色、姿态影响。
她一贯的就是那样,不管天塌下来,只要她不想理,照样稳坐钓鱼台而不动,倒是顾寒声看到她胡吃海塞的模样暗自冷笑了一声。
一顿早餐就在这样隐形的金戈铁马中很快过去,老爷子出发去村学教书,宋明有意想要承包接下来村小学的建设工程,正和王真在谈这方面的事情,而作为最大boss的顾寒声反倒偷了一个懒,带着楚云时往山神庙去。
之前顾寒声放出的消息中,他之所以亲自来南城一趟,为的就是午山村山神庙里的那些刚刚“新鲜出土”的古董,因此无论是做戏也好,散心也罢,他总要去看一看。
午山村四面环山,山神庙就在南方的一座山上,从几百年前起,就接受四周大大小小近十几个村庄的供奉,在上个世纪时曾经悔弃过一段时间,前几十年才逐渐恢复一点香火,不多,堪堪足够庙里的几个出家僧人度日。
大约一个月前,山中一僧人在照常铲草时挖出来两座佛像,慈眉善目暗含佛光,被住持看过,便觉得是个大宝贝,消息穿到顾寒声耳中,他又是做这一行的,因此他们两人上山,就专为那两座佛像。
昨天顾寒声已经和宋老爷子在村里逛过一圈,对此地的大概格局都有了一点了解,楚云时却从昨天来了就没出过小洋房,对这些野景一无所知。一路上顾寒声不同她说话,她便自己兴致勃勃的望着四周的各种景色,特别是油菜花地黄黄的一大片,整个一波澜壮阔。
她流连于这些东西,难免走的就慢一点,顾寒声时常停下来等她,两次之后顾寒声便不耐了,皱着眉催她:“快一点。”
楚云时偏昂首:“走那么快干什么?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什么都不带走啊?”
顾寒声:“这些景色你带的走吗?”
“带不走带不走。”楚云时叹口气,指着田边的大白鹅说:“不过这只鹅等下咱们倒可以先下下手!”
她语气恶狠狠的,边说着,眼中就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仿佛几辈子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就差两步,便要真的冲到泥田边去抓鹅了。
顾寒声实在看不下去,眯起眼睛两步走了回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就往前疾行了好几步———
这一下,楚云时倒乖的很了,没有哇哇大叫也没有挣扎着要逃脱,不仅任由顾寒声抓着她的手,甚至过了不到一会儿,就主动伸出爪子牵住了顾寒声的右掌。
“嘿嘿嘿。”她开始傻笑。
顾寒声无言扶额,无奈已落入贼窝,只得任她去了。
两人便牵着手往前走,春日旖旎,楚云时不禁诗兴大发,淫诗一首道:“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哇。”
她说完奸笑两声,瞅了顾寒声一眼,可惜顾寒声不配合,面上仍然是淡淡的。
楚云时继续尝试:“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妾似琵琶斜入抱?任君游指弄宫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鸟宿池边……”她这次只念到一半,顾寒声便立马皱眉打断:“行了。”
楚云时委屈:“你不喜欢的呀?春日出门吟诗,很正常的呀!”
顾寒声:“……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为人还算正派,虽然从小在国外长大,但对z国文化很是热爱,古董毛笔,皆是信手拈来,没想到楚云时几句开口,就毁了他心中的清丽诗句,又好气又好笑,教育她说:“别老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才又想起这女孩如今只有十九岁,又摇头了一番。
楚云时脚上踩过一小块石头,路途中偶尔有什么障碍,她也不晓得绕,要不在上面踩过去,要么跨过去,样子天真好玩,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顾寒声想起今早在二楼往下看到的景象。
他不禁问:“你现在对祁阳是什么感觉?”
“啊?”楚云时一下愣住,偏头去看他,才发现顾寒声眼里一片坦诚,仿佛就只是在问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已。
“我对祁阳的感觉……”楚云时偏头,发丝被风吹起来一缕:“好玩儿吧。”
她道:“有点儿感兴趣……又觉得很无趣。”
顾寒声问:“为什么?”
楚云时笑:“因为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处,能令以前的楚云时神魂颠倒。”
顾寒声皱眉:“你既然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处,以前又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哈!”楚云时噗呲一笑:“我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理由,整个a城没有不知道的啊……”她叹气:“为了钱,老板,我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的。”又偏头看着顾寒声:“像老板这样的人,应该不知道什么叫做走投无路吧?我走投无路之下遇到祁阳,困顿之中只要看到任何一个人模狗样的人,很大的可能我都会爱的死心塌地。”
她用了“爱”这个字,顾寒声心中一悸,问:“你既然以前爱他爱的死心塌地,为什么突然又不爱了?在车上还说出那样的话刺激他?”
楚云时却笑:“老板你知道的吧?人性本贱,那些得不到的就永远在骚动,而被偏爱的却有恃无恐。”她耸肩:“看看,以前我对他死乞白赖,他反而不屑一顾,现在想保持距离了,他反而想更进一步。”
顾寒声目光沉沉:“所以你现在对他若即若离,实际上还是对他有情?”
“哈?”楚云时却像是很惊讶,挑眉看向顾寒声,半晌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过了许久,她才不答反问:“老板,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吗?”
楚云时停住了脚步,松开了顾寒声的手。
“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吗?”楚云时眯起了眼睛:“那种你这一个瞬间还在人世……下一秒钟,你的世界就支离破碎。”
她回想起曾经被那辆大货车撞上天的感受
“在那一秒钟……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她道:“那些曾经的说法,说什么人在死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你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自己世界破碎的声音。”
“砰……”
“很小声,但很清晰。”
她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稍稍的眯起来了一点,声音轻飘飘的,完全没有任何重点,目光像是一点儿也没有支柱的在油菜花田中飘来飘去。
像是马上就要逃离这个世界。
顾寒声觉得这声音不像自己的:“你……”
“我体验过。”楚云时转过头来,打断他的话,看着顾寒声说:“我体验过那种感觉。”
她像是下意识的摩擦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条很明确的疤痕在内侧缠绕。
顾寒声顺着她下意识的动作看过去,目光一缩。
“然后……当你死过一次之后,你就会发现,好多事情其实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楚云时耸肩:“因为那些你曾经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都伴随着那个【砰】的一声消失了,你再怎么找,也完全找不回来。”
她笑:“我不懂为什么从前会喜欢祁阳那种人,现在才突然发现,我不是不懂,我只是突然对那些从前的他表现出来的优点毫不在意。”
“我就是这样的一种人。”楚云时说:“我就是这样一种人啊……永远不要在我身上耗费过多的感情,因为突然有一天我就会感觉到厌烦,感觉到不满,我突然就会感觉不到那份感情的存在,然后把他们彻底忘掉。”
顾寒声说不出话来。
楚云时反而哈哈大笑:“你表情那么严肃干嘛?喂别这样啦……”
顾寒声猛然向前走了两步,楚云时的大笑戛然而止,那个男人伸出双臂,轻柔的抱住了她,呼吸近在耳边。
“这世界上有的感情忘得掉,有的感情忘不掉。”
“你之所以在死亡之前没有可以拿来回忆的人和事,不是你的冷漠,而是她们通通都不值得。”
“楚云时,你只要记得值得的感情,就能很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