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分别,邓弥都没有告诉对方,她们何年何月在何地见过。
卖艺的女人说自己姓郭。
郭姑娘送他们出了玉门关,折身东去,她说她已经往西走过了,漫漫黄沙很孤独,她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这次要往南方去。
邓弥目送郭姑娘远去的时候,心中满怀感慨。
窦景宁说:“我觉得你认识她。”
邓弥笑一笑,没有否认:“她大概是我离开大汉之前,看见的最后一个故人了,虽然她没有认出我来。”
四月的天,玉门关外的春意还不那么明显。
有驼队运送丝绸和器物,慢慢地跟上来了。
他们拉上风帽,不再回望,利落翻身上马,扬鞭继续往西。
与玉门关不同,四月的京城,繁花开过,已逐渐要败了。
细绵的雨水里,有人将一封密信呈进了德阳殿。
刘志看过密信,神色惊茫而恍惚,他似乎是不相信密信中所呈报的内容。
数日后,寇勋应召回返京中,入宫面圣。
寇勋重述了武威郡所见所闻,他敢用身家性命和寇家百年声名起誓:“邓弥确是女儿身不假,她欺瞒陛下,当治死罪!而窦景宁知情不报,更是该诛!”
原本以为会借陛下的手清算旧账新账,痛快等着大仇得报,但是陛下并没有如预期中一样雷霆震怒。
陛下默然无声,只很久之后口述了一道旨意:“邓弥一事,牵涉甚广,今邓氏一族荣宠尽灭,朕不欲再生动荡风波,尔等武威之所见闻,若敢有外传者,杀无赦。”
……
不久后,掖庭传来邓猛的死讯,
邓猛已被废黜,不能依照皇后的仪制下葬,她死时的地位等同于普通的宫女,什么身份都算不上,但是刘志允许她以贵人的身份葬在邙山,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各郡各地的追捕令一一被揭去了。
坊间流传很多的说法:有人说,渭阳侯已被捉拿处死;有人说,渭阳侯自知出逃无望,于洛水边畏罪自杀;还有人说,陛下之所以不愿再花精力去追缉渭阳侯,是因为那邓弥根本不是邓家的人,不过是早年被昆阳君抱养的一个弃婴而已……
曾煊赫荣耀的邓氏一族如春花般消失,夏季的烈日开始炙烤恢弘的皇城,新的事物不断萌生,除了茶余饭后偶尔的谈资,人们已经不大会去提起他们了。
五月,郎中窦武的女儿窦妙被选入宫中,立为贵人,奉侍帝王。
窦贵人出身清白高贵,亦正是最青春貌美的年纪,但陛下并不爱宠她,多数时候刘志都待在德阳殿,或者是宿在赐给田采女的长留殿上。
长留长留,百年长留。
众人都道,陛下一定是爱极了那名为“田圣”的采女,现下后宫无主,说不定日后田采女会成为田皇后呢?
“如果田采女能为陛下诞育一位皇子就好了。”
当宫中人这样私下说起的时候,无不是带着惋惜的慨叹。
田采女曾有身孕。
宫中已经很多年没有皇嗣的降生了,如果田圣的那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想必会举国欢庆,但是很可惜,因为某些隐晦的原因,田圣失去了那个孩子。
在没有见过田圣之前,身为贵人的窦妙一直在想:这个出身微贱的女人有什么能耐,到底要有多美,才会令陛下为之神魂颠倒呢?甚至一度在朝臣上请另立新后的时候,陛下于长久的沉吟之后,说出的竟是她的名字?
直到窦妙入宫的一个月后,她百无聊赖地在林苑中散心,无意看见某处苍翠的叶荫下坐着一个小憩的女人,那女人衣裳华好,身量纤柔,侧影很美。
因为听说郭贵人最喜带身体始才康复的小公主来林苑中游玩,所以窦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郭贵人,她问身边的随侍:“那便是郭贵人吗?”
随侍瞧了一眼,怕说了会招惹贵人不快,因此没有回答。
窦妙秀眉蹙起,语带一丝尖厉,再次问道:“你聋了吗?我在问你那是不是郭贵人!”
随侍瑟缩着,支吾回她道,那不是郭贵人,是田采女。
这真是有趣,想见见不到,不想见的时候偏偏出现。
短暂错愕之后,窦妙冷哼:“那正巧了,我倒一直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田圣很美……她的确生得窈窕明丽,风华无双。
窦妙看着那张脸,感到隐约有些眼熟,慢慢地她回想起了一个人,忽地就暗暗吃了一惊,她开始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显得诡异和荒谬。
“贵人!贵人……你怎么了?”
窦妙的脸色倏变,她惊慌转身快步离去,随侍讶然,急忙追赶,询问发生了何事。
她咬住唇角,什么话都没有说。
水面生波,一丝凉风从池上吹来,似乎将一阵潮意也吹入了那双眼眸中。
“田采女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她问。
“回贵人的话,好像是去年。”
这果然,很荒谬。
窦妙很突然地想到,是同一个人,让她失去了一生最喜欢和敬崇的兄长,也让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她最期待的夫君将会给予她的那份爱宠……
出关向西千余里。
西域与中原,风土已截然不同。
“好了,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在疏勒城门口,丰宣提过的那个朋友停下来,爽朗笑着与窦景宁、邓弥二人告别。
窦景宁十分感激,拱手道:“多谢班兄一路护送。”
英武的汉子摆摆手:“什么护送不护送的,不说这话,原本那缉捕令就撤回了,你二人可畅行无阻,我不过是要来疏勒采买,顺道送你们至此而已。”
窦景宁依旧非常感谢班氏的帮助,彼此再说了几句珍重的话,恰好有人挑着两筐鲜果在路边吆喝,窦景宁看看邓弥,想起她夸过疏勒的果子鲜甜,就去买了。
班氏瞧他说话间走开了,于是笑与邓弥道:“得此好郎君,妹子后半生可无忧矣。”
邓弥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静默不曾言语。
“哦,险些忘了。”班氏恍悟,急忙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递给她,“丰兄弟说,他看你家有一个锁上的箱子,料想箱子里的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就差人送过来了,要我亲自交给你。”
邓弥听见“锁上的箱子”几字,神色惊然微变,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迟疑着伸手接过。
包袱里装的,是当年宣夫人送她的及笄礼物,还有窦景宁送的那支碧玉簪。
心绪一瞬百转千回,邓弥蓦地红了眼眶——这些,正是她决定离开雒阳的时候,最想回去拿的东西,但为了逃命,最终不得不舍弃了——竟然还有机会拿回它们吗?这简直叫她此生再无憾事了。
班氏见状,遂拍拍她的肩,劝慰道:“妹子,对你而言,前事即是前生了,往后要好好地活,为自己,更为窦兄弟。”
邓弥吸了吸鼻子,笑笑点头。
“我就先走了,你们多珍重。”
“珍重。”
等窦景宁抱着鲜果回来时,班氏已经不在了。
这样简单的离别也好,令远行的人不会多加感伤。
他们放好鲜果,牵马出了疏勒城。
邓弥望着前方渺茫的天,心底隐有忐忑和不安:“安息很远吗?”
窦景宁答道:“有一点儿吧。不过,我们会先去贵霜。”
“贵霜?”
“贵霜国处于我大汉和安息国之间,是东西通路上的必经之路,那里商贾云集,货易兴盛,很有意思,你会喜欢那里的。”
城外的风沙又刮起来了。
窦景宁伸手,给正在出神的邓弥拉起风帽,再重新给她系好了斗篷。
他认真而细致的模样,令盯着他看的人心中夹杂着百味。
“景宁,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大汉的疆土了……”
“是啊。”
“可能,一生都不会再回来……”
“嗯。”
邓弥目光颤了一颤,她握住他的手,垂下眼睫低声呢喃道:“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窦景宁抬眼看她,温柔笑笑:“两个人在一起,不需要计较那么多。”
“可是我,觉得很忏愧……”
窦景宁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因这一声叹息,邓弥愧疚得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心上印下一个吻,紧接着将她搂进了怀里,贴耳与她说道,“有我宠着你不好吗?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和地,为你做再多也是应该的。”
疏勒城外来来往往都是行人。
邓弥耳根红热,她眼底凝着一层泪光,羞赧地从他怀里挣开。
窦景宁微感错愕地望着她,看见蔷薇色漫上她的面颊,他环顾四周,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笑起来,故意而为之,飞快揽住她腰,低头吻下:“我就是要旁人知道,你是我的。”
这个绵长的吻,霸道却深情,她脸上更烫了,想要推开,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手掌温热。
有一颗心,正在她的手底下用力地跳动着。
那倏忽之间,她有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定感。
他说:“你摸到的这里,装的全是你。我的人和心,都是你的,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往后的时岁。”
她笑了笑,将头抵在他胸前,忽而落下泪来——
人生一世,最好的事,就是遇到了他。
这个男人,是她命运里最好的安排。
她擦了眼泪,取出怀里的碧玉簪,甜柔笑着看他。
他见之,微微惊讶。
“这,这是我……”
“平生已无他事,唯愿与君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