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后有意将假借镇州都指挥使之名的衡州高氏二房嫡女赐与颖川王为侧妃,而将“若是出挑”的衡州高氏嫡出的长房长女册为宗女,降去北地。
如此一来,这衡州高氏的嫡长女,纵使不出挑,也决计躲不过降去北地的命运。
——出挑与否,都在帝族。
但凡得了帝太后或是掌政帝姬赞一句的秀女,谁又会说她不出挑呢?
顾翎璇静静地闭上眼。
云宸的女儿尊贵,也只是较之他族而已。
如斯谋划时,牺牲的,仍是女儿。
长房长女也好,二房嫡女也好,都只能说是她们的命不好,生在了衡州高氏。
这样纷繁乱杂的时代,谁又顾得上世间会否多几名嫁非良人的女子?
清隽的眉宇间一片泠然,再见不到丝毫叹惋。
二房的嫡女既然能被选出假借镇州都指挥使义女的身份参选,想必也是衡州高氏在一众族女间再三挑选,选出最有希望得入苏太后或是顾长曦青眼的那一个。
一个长房出身的嫡长女,一个二房出身的嫡女,再加上颖川王府里那一位高氏女所出的颖川王妃。
一个最有望赐婚宗室,一个堪选入宫常伴君侧。
结果,却是一个出降北地,一个赐入王府位为侧妃,上面还有一位那样出身的王妃。
三个与衡州高氏有关的女子,两个衡州高氏的女儿,三个不同的身份。
翎璇轻声笑出来。
孤倒是想瞧瞧,衡州高氏,要如何抉择?
苧姑端了才熬出来的汤粥来,动作轻巧地放在翎璇手边的桌案上,觑着她神色笑道:“殿下似是心情极好。”
顾翎璇懒懒地“唔”一声,唇边笑意都深了许多:“尚可。”
苧姑道:“才熬出来的汤,配了糯糯的粳米粥,殿下用一点吧。”
顾翎璇坐起身,甜白瓷釉里红的荷叶碗,盛了浅淡色泽的汤汁,熬的泛着米粒香气的粳米粥,俱是浅淡的颜色,实在好看。
让人只看着,就觉得食指大动。
顾翎璇原本懒洋洋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殿下尝尝,云川的酒酿蜜枣,才启出来就快马加鞭的送过来了,混着熬了粥,香气扑鼻,染月馋了半天。”苧姑道。
翎璇尝了一口,垂下眼睑细品了半刻:“舒华宫树下也埋了一坛子酒酿蜜枣,算算日子,也该到时候了。”
苧姑默然。
舒华宫的海棠树下那一坛子酒酿蜜枣,还是昔时殿下初初到十二城时,闲时无事,见着十二城的沙枣极好,又甜又糯,便和景少主两人一起做了那一坛子蜜枣。
为了做酒酿蜜枣,景少主还特特取了一坛子蒋城主最钟爱的七夜竹,结果才开了坛子,周围帮忙的青箢几人就醉得晕晕乎乎的了。
反倒是景少主和自家殿下,半喝半玩的,酿了那一坛子枣出来,在海棠树下埋了四年,也不知成还是没成。
那一坛酒酿蜜枣是自家殿下和景少主一起做的,如今景少主远在焱廷,这么久都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自家殿下虽然不说,心里必然还是惦念景少主的。
苧姑暗自叹息,便是景少主和自家殿下有什么气,过了这么许久,也该消了气罢?
提起了酒酿蜜枣,苧姑都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萧景,顾翎璇自然更加会想到他。
走了那么久的人,即使是一丝一毫的消息也没有传回来。
即使她在焱京埋下了一支凤擎卫的力量,可是由旁人传给她再多的消息,终究比不过他薄薄一纸书信,寥寥数字安好。
这样想着,酒酿蜜枣再如何香甜软糯,终归还是变得味同嚼蜡、食不知味了。
纤长手指间捻着的汤匙在粥碗里搅了几圈,有一种粘稠的质感,最后轻轻一声细瓷碰撞的声音,汤匙静静地靠在碗壁。
方才明亮着的双眸也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失却了甚少出现的少女的娇憨欢喜,又是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掌政帝姬。
“冽哥哥他们是几时从焱京出发的?”
苧姑思索道:“似乎是腊月里,快马回来,年前也就到了。”她看着那只动了一口的粳米粥,“殿下再用一些吧?可是不合胃口吗?”
顾翎璇重新又拾起手边的紫笔,眉目似乎胶在奏折上,抬也不抬,只凉声道:“拿下去吧,孤今日没有胃口,不必再做了。”
苧姑将粥碗托盘一并端了出去,青箢等人围上来,见着几乎原封不动的粳米粥,面色微苦:“姑姑,可是这粥不合殿下的胃口么?”
苧姑摇头:“那酒酿蜜枣收起来吧,殿下不喜欢。”
凤婴奇道:“那可是特意从西南送来的!不是说殿下一向喜食西南沙枣,尤其喜爱酒酿蜜枣么?怎么殿下竟是换了胃口吗?”
青箢低低叹一声:“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想着殿下喜欢酒酿蜜枣,忘了舒华宫那一坛子了。”
“唔?”
青箢简便解释:“舒华宫树下,有一坛子酒酿蜜枣,是殿下和景少主一齐做的……”
朝灵道:“我有印象,景少主为了做那蜜枣,特意取了一坛子七夜竹出来。结果才开了坛子,我们几个在身边服侍的就都醉倒了。”
青箢道:“就是那一次的事。还是殿下和景少主两人自己照着古方做的,一坛子七夜竹,我们闻一闻便醉倒了,殿下和景少主却是边喝边做的,把那一坛子七夜竹尽数用了。从前都没有发现殿下的酒量这样好。”
一只小小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进来,停在凤婴肩头。
凤婴取了鸟儿脚边的信笺,展开看了,面上便露出笑容来:“好消息!”
众人都齐齐看向她。
凤婴道:“凤擎卫才传了消息,襄王车驾已经启程返回云宸。”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车驾启程返回云宸,那么人呢?
凤婴笑道:“襄王和萧少主早已启程,现下已过了澜沧一脉,两日前已经进了云川地界了。”
青箢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两日前进了云川的地界,萧少主不会是还和殿下赌气,打算直接回十二城,不来见殿下了吧?!”
朝灵笑道:“萧少主哪里就那样小心眼?”
青箢撇嘴道:“反正在我眼里,殿下就是最好的,普天之下都没有更好的女子了。萧少主若是真的这样冷着殿下,也是他没有福分!”
苧姑笑着戳了青箢一下:“你这心里每日装着的都是什么呀?萧少主和殿下的事情,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为奴为婢的,瞎寻思什么呀?”
青箢低了头不说话。
苧姑道:“这些日子看你还很稳重,没想到就这么一个消息,你就要原形毕露了?”
青箢低眉道:“我只是看不惯有人这样轻待殿下。”
苧姑道:“两个人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哪里看得明白?你觉得是萧少主轻待了殿下,说不准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暂时分开一阵子,倒是好事呢?”
“不过,说起来,殿下和萧少主到底是因为什么闹得这样冷的呢?”
众人努力回想。
似乎是从上次定王府里孟良媛去普元寺还愿的时候,萧少主和殿下忽然间就冷了下来。
待殿下起身追出去的时候,萧少主已然不见了。
“凤婴。”
众人正说着,只听殿内翎璇一声唤。
凤婴忙打了帘子进去,微一福身笑道:“殿下,焱廷那边消息,襄王车驾已经启程返回云宸了。”
“哦?”少女清冷的眉宇间显出一点喜色。
焱京。
漫天的风雪终于停了。
焱廷摄政王祝桓博亲自前往京中的云宸质子府,将云宸襄王“顾冽”送上返回云宸的马车。
有焱廷宫中内侍端了托盘,盛了两杯酒来,火红的珐琅彩,映着杯中的酒水都是红艳色泽。
“襄王返回帝族,本王且以薄酒祝襄王,一路顺风。”祝桓博端起一杯薄酒,示意面前站着的男子。
“顾冽”一袭湛蓝衣袍,端起酒杯,笑容和煦:“本王久留焱廷,今日终归故土,这一杯送行酒,本王且慰皇天后土,敬谢八方神明。”
手腕微转,酒杯倾倒,一杯薄酒尽数酹了脚下广袤大地。
祝桓博眼神微闪,最后还是绽出一个笑容来:“襄王归家心切,本王也就不再耽搁吉时了。再会!”
“顾冽”拱手笑道:“他日若得机会,还请摄政王往云宸一叙。”
“自然自然”祝桓博朗声笑着,“临近年关,舞阳此行未免情切,还望襄王多加看顾。”
“顾冽”面色淡然,仍是春风般和煦笑意:“舞阳公主贵为帝姊,自然怠慢不得。”
男子微微拱手:“归时已至,摄政王请回。”
祝桓博笑道:“襄王回去后,还望与贵族长曦帝姬美言。”
“顾冽”转过身去,抬手冲身后摆一摆,进了襄王车驾。
都察院左佥都御使范旬等先前来使焱廷同被扣留的云宸官员也各自上了马车。
一声号角,鼓声沉重响起。
在这样灿烂的霞光里,云宸的儿女,一步一步,马蹄踏踏,踩着鼓点声,步步远去。
身后的焱京城如此巍峨,可是他们看不到。
他们的心里,装满了那样厚重沧桑的云京古城,在那里,才是他们的根!
而在这一队面色欣喜,带着对前路无所畏惧的人群之中,有一定繁复绮丽的车驾,摇摇晃晃的流苏窗帘被纤白的手指撩起,小小的窗口露出半张女子的面庞。
她的肤色并不十分白皙,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两道略显英气的眉此刻再不似往日那般张扬,而是显出无限愁思来,忧伤地蹙着,一双眼眸泪光点点。
“公主。”焙烟揽住她的肩。
祝舞阳目光痴痴的凝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焱京城。
当所有云宸儿女都在为了可以离开焱廷回到云宸而欢喜雀跃时,这其中,还有一个焱廷女儿为了即将离开故土家乡而伤怀落泪。
直到车队摇摇晃晃、走走停停,远远望见云焱边界列出的十万大军,看着那连绵成片如山峦的营地军帐,终于过了云焱界线的澜沧一脉时,云宸儿女欢呼不已,引吭高歌。
“你是澜沧的母亲,云川的家乡。
你是北地的故土,贺兰的脊梁。
我在你的怀抱里长大,
我对你的一切向往,
我们聆听风的倾诉,感受水的柔肠。
当我离开你啊,
万物为我们悲鸣,
凄风惊雷弥漫了上苍。
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屈服,
你听见了吗,
我用所有的血液为你歌唱。
你听见了吗,
我用所有的血液为你歌唱。”
成百个云宸汉子放声高呼。
“云宸,哈哈,回来啦!”
“回家咯!”
云宸的十万大军也在各自的阵地引颈附歌。
“你是澜沧的母亲,云川的家乡。
你是北地的故土,贺兰的脊梁。
……
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屈服,
你听见了吗,
我用所有的血液为你歌唱。
你听见了吗,
我用所有的血液为你歌唱!”
“云宸,好样的!”
“八百年云宸,谁试锋芒!”
“云宸!”
“云宸!”
“云宸!”
云宸的儿女声音高亢,几乎冲上云霄,让整个号称“死亡之海”的云川戈壁都不再可怖。
最后所有的歌声,所有的高呼,都汇成了一声一声撼天动地的“云宸”。
那是他们的故土,他们的信仰!
而这样狂喜的呼声中,有女子低泣呜咽湮没其间。
她终究背离了故土。
西域的舞阳,从此困于北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