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到了一年的最后一天,天气寒冷,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也光秃秃地耸立着,但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站在温暖的阳光中,全身被金色笼罩着,仍然让人感到温暖。
邵嘉桐穿着厚毛衣和牛仔裤,脚上仍是那双白色的棉布球鞋,站在“一本书店”门口,抬头指挥着工人们往门头挂广告画。
“你确定把我的照片放上去好吗?”徐剑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手插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眯起眼睛看着画面上的自己。在他的肖像旁边,是新书的名字:我在亚马逊。
“你知道,”阳光有些刺眼,邵嘉桐不得不抬起一只手,遮在额前,“简单地把创作人的肖像作为一种品牌,有时反而是一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宣传手段,比如——‘老干妈’。”
“……”徐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闭上嘴喝咖啡。
“能跟我说说你开这样一间书店的初衷吗?”当工人们终于把广告画安装好的时候,徐剑忍不住打量地面前的这间书店,问道。
嘉桐耸了耸肩:“为别人打了那么多年的工,想要自己做点什么。”
徐剑点了点头:“那为什么每周只卖一本书?”
“因为有时候选择太多也不是一件好事,”她说,“会让人无法下定决心。当你是抱着一种无法下定决心的心态去做选择的时候,往往这个选择会让你后悔,甚至即使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你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徐剑仍然点了点头,只是他的点头始终带着一种不置可否的意味。
“你好像不太认同?”她双手抱胸,转过脸来看着他。
然而他只是撇了撇嘴:“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直是我的人生信条。”
“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
徐剑想了想,才用一种低沉却实在的口吻说:“这个舞台对你来说太小了。”
她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有些人是适合独处的,有些人则比较适合人群。你知道所谓的’外向型人格’跟’内向型人格’的区别吗?”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继续看着广告画中的自己,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怎么,你现在又改当起心理医生了?”
徐剑耸了耸肩,说:“外向跟内向其实跟一个人的外在表象无关,有些人喜欢说话,你看他/她总是巴拉巴拉说个没完,但这不代表他/她是一个外向的人,相反有些人很少说话,也不代表这人就是个内向的人。”
“外向跟内向的区别是在于一个人是否适合跟别人相处,”他说,“如果你跟一群人呆在一起时间久了觉得很累,像是精力被榨干了,但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却又精力充沛,说明你是内向型人格。相反的,假如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无精打采,但是跟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又变的精力无穷,那你就是外向型人格。”
“那么如果我有时候喜欢跟一群人在一起,有时候又很享受一个人呆着呢?”她想了想,问道。
“那么……”徐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咖啡杯丢进路边的垃圾桶,“你很可能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了。”
邵嘉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忍不住问:“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会最终选择了我——我是说,签了我给你的合同,这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嗯,说真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早就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
“但我很喜欢你的那种坚持,一种很简单的坚持——就是我想要做成这件事。”
“嗯,”她耸了耸肩,“听你这样说,我觉得我当年的确还蛮执着的。”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继续道,“我不喜欢被傅薇利用。”
听到这里,邵嘉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徐剑也坦然地一笑:“你的确还蛮会洞察人心的,知道我软硬不吃,最恨的是被人利用。”
“但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说的是你根本不介意。”她摊了摊手。
“男人嘛……”他用一副自嘲的口吻说,“冷不防从一个傻不拉叽的小姑娘那里听说自己被利用,多少还是要护住面子。”
“哈!”
“但是,你的确是个幸运的人。”他下了个结论。
她点点头,算是承认。
“不过,”他又继续说,“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又让我觉得你其实不止是幸运而已。”
“?”
“我在你们这里出第一本书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助理,到了第二本的时候你已经是个编辑了,第三本的时候你是策划人、除了我这本书之外你同时还在做好几本其它的书,而现在……你的能力早就超出了当初我设想的范围。所以你有的肯定不止是幸运而已。”
嘉桐微微一笑:“我可以暂且当作这是赞扬吗?”
“当然。”
她看着他,笑得很开心。
“尽管我不认为你的舞台应该是这家小书店,但是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
“应该说是一种心态的转变吧,”他说,“前几年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像是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女战士。”
她皱了皱眉,有点哭笑不得:“那么现在呢?”
他看着她,像是要再仔细观察一下才能下结论:“现在嘛……你已经甩掉了原来的那些包袱。这是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最大、同时也是让我觉得最欣慰的变化。”
“那么你呢,”她又问,“你这些年有什么变化?”
“我老喽,”他不无感慨地说,“已经爬不动雪山了,只能去丛林了。”
“但你还是在全世界到处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说的话都是有一定道理的。就好像我老妈到现在还在往我的冰箱里塞可乐。”
嘉桐笑着说:“所以你也还在请那些在你家门口等了好几天的小孩喝可乐吗?”
徐剑摇摇头:“实话告诉你,现在已经没有小孩会等在我家门口求我签合同出书了。其实除了董先生之外,我只收到了一个出版公司的offer。时代不同了,我早就不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会有失落感吗?”她看着他,笑嘻嘻地问。
“我本来以为我会有,”他脸上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说话时的神情却比以前显得诚恳,“但是后来觉得比起失落感,我最大的感受还是松了口气。”
“?”
“当人们不再关注你的一举一动的时候,你才算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邵嘉桐笑了笑:“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改变。”
“对,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一点。”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结束了一段久违的对谈。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书店正门上方的广告画,那上面的徐剑正穿着无袖的户外背心装咧开嘴对着他们笑……
“你真的不太会笑,”嘉桐忍不住说,“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徐剑无奈地板了板面孔。
”而且,”她眯起眼睛看着那张照片,“看着就觉得好冷。”
“但是比起这个,我想说,那是什么鬼东西?”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在她书店门口右侧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更多选择更多新书,就在斜对面。
嘉桐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一声:
“孔令书!”
与此同时,在马路的斜对面,孔令书正在写他的本周推荐书目。
邵嘉桐一把推开书店的玻璃门冲了进来:“孔令书!我书店门口墙上的海报是不是你贴的?”
孔令书抬起头,看着她:“不是。”
“……”嘉桐诧异地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是我让新来的工读生去贴的。”他随即解释道。
嘉桐咬着牙:“谁允许你在我书店旁边贴广告的!”
“三天之后就要举行签售会了不是吗,”他说,“到时候人一定很多,等那些人买完徐剑的新书,可以顺便到这里来逛逛,买些其它书回去。”
“但是你没有权利在我书店门口贴那样的海报。”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她:“所以你就是这样对你的老朋友吗?还记得你那间小店刚开的时候我是多么无条件地支持你的吗?”
“……”书店内一片鸦雀无声。
邵嘉桐看着孔令书,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
“我可以让你在签售会那天,在门口摆一个广告牌,这样也许那些买完徐剑的新书但还想要看点别的东西的人会去你那里——但只能是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类似于’欲购买更多书籍请至对面’之类的。请不要在我的店铺门口挂那些粗俗的宣传海报,ok”
“哈,”孔令书扯了扯嘴角,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粗俗的宣传海报?你觉得我那是粗俗的宣传海报?”
然而嘉桐并没有理他,只是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你到底要不要按我说的做?”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她,眼睛眨了不眨:“就按你说的做。”
“很好,”她挑了挑眉,“那么现在能不能请你去把我门口墙上的那张’粗俗的宣传海报’摘下来?谢谢。”
孔令书仍然眯起眼睛看着她,鼓着嘴巴,像受了极大的委屈。然后,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他打开书店的玻璃门,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嘉桐满意地叹了口气,回头对早已目瞪口呆的老严和小玲挥了挥手,说:“拜拜。”
傍晚时分,邵嘉桐还在书店里忙着布置签售会现场,有人推开书店的门,走了进去。
“对不起,从今天开始歇业三天……”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然后发现,站在门口的是董耘。
他环视了一边,说:“你那个小跟班呢?”
嘉桐先是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接着才说:“我请他帮我去取东西了。”
“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的傍晚?”他抬了抬眉毛,“你还真够狠的。”
“明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的,”她说,“今天只不过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吗?”
董耘笑着叹了口气:“我想你大概就是那种一旦认真起来会让人觉得很可怕的女人。”
她再次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于是他投降地摆了摆手,说:“今天晚上难道我们不应该聚在书店的二楼,喝喝酒,吃吃烤串,然后闲聊人生吗?”
听到他这样说,过去许多年的各种回忆一下子涌入嘉桐的心头,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用一种温和且带着一点沙哑的语调说:“对哦……今天是最后一天……”
“康桥呢?”董耘问。
“她今天下午去交设计稿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你难道不想去对面看看吗?”他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介于明与暗之间。他脸上的表情仍是那种标准的董耘式的似笑非笑……不,也许是笑更多一点。他的眼里像是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个他不屑于隐藏的秘密。
嘉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纸板,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拿上挂在墙上的外套,锁上门,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们来到对面的书店,一推开门,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嘉桐连忙捂住耳朵,然后发现整间书店到处挂着新年装饰品,而她上午来的时候,这里的一切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新年快乐!”随着身后的风铃声,书店里响起了不约而同的喊声。
孔令书、徐康桥、老严、小玲、新来的工读生……甚至ryen也在里面。
嘉桐瞪大眼睛看着他,用一种半是责怪半是撒娇的语气说:“你这家伙怎么也……”
“东西我已经拿到了,”他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纸质的礼帽,“就在车上。”
说完,他递给她一杯啤酒,然后又从桌上拿起一杯,递给她身后的董耘。
然而董耘看着他递过来的杯子,脸有点发白,似乎不太敢接的样子。
于是他拍了拍胸口,做了一个类似于“道歉”的动作,说:“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我爸妈从小就告诉我说,如果有什么恩怨,都必须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结束。等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年,让一切都过去,迎接新的开始。我希望……我们能够这样。”
董耘看着他,尽管眼神里还是闪烁着怀疑,但最终,他还是伸手接过了杯子。
孔令书带头举杯:“致即将过去的一年。”
所有人都举起手中的酒杯,微笑地看着他。
“我觉得在干杯之前,我们最好都来说说这一年来最大的改变,”孔令书说,“不管好的或者坏的,’改变’是人类继续存活在这个地球上的最大的原因。”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说:“对我来说,这一年最大的改变是……”
所有人都看向康桥,她也一反常态,竟然露出一种小女儿的娇羞。
“……是在这条街上,我终于有了一个竞争对手。”书店老板把剩下半句说完,丝毫没有发现徐康桥正将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他的双眼。
孔令书对站在他右手边的老严点了点头,示意他接下去。
于是老严举起酒杯,想了想,说:“这一年来我最大的改变是,换了一台用新的计算器。”
“什么?”站在他旁边的小玲诧异地看着他,“我一直以为那台是你从第一季开始就用到现在的呢。”
“不,”老严摇了摇头,“之前用的是装纽扣电池的计算器,而现在这台装的是两节七号电池。”
“……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小玲忍不住问。
“区别就在于,纽扣电池和干电池的正负极化学物质组成的不同。”
小玲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果断地举起酒杯,说:
“对我来说,过去这一年最大的改变是,我学会了用牛奶和红茶做一杯真正的奶茶。”
“那原来我们喝的奶茶是用什么做的?”站在她旁边的康桥问。
“奶茶粉冲泡的。”小玲扯了扯嘴角。
“……”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从“奶茶粉”的阴影里走出来:
“好吧,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最大的改变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起哄般地欢呼起来。
站在她对面举着杯子的书店老板看着她,脸上有一抹可疑的红晕。
康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继续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很特立独行的人,我不太相信别人——不,这样说也许不太恰当,应该说,我更倾向于靠自己。尤其是当你经历了很多变故,你更会觉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所以我很少依靠别人,而且我也不太信赖别人。”
“但是……”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遍,然后继续说道,“今年我迈出了一很大的一步,我说服自己去相信一个人,同时也把自己一半的命运交给那个人——当然,另一半仍然在我自己手里。尽管在交出去之前,我是害怕的,但是我想,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人值得我信赖。”
听到这里,小玲几乎被康桥深情的告白感动地哭出来。
“所以在这里,在今天,我想对那个人说一声谢谢……”说到这里,她停下来。
孔令书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其实你真的不用”……
“谢谢!”说完,康桥走过去给了嘉桐一个深情的拥抱,“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鼓励我跟你一起走下去。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个时候对我说的话……”
所有人愕然地看着她们,其中也包括邵嘉桐自己。
“你对她说了什么?”董耘在旁边用唇语问道。
被康桥抱着的嘉桐瞪大眼睛摊了摊手,表示“我也不知道”。
两秒钟之后,康桥放开嘉桐,对站在她旁边的ryen说:“该你了。”
ryen叹了口气,看着嘉桐,说:“我这一年的改变恐怕不用多说了吧?”
嘉桐也看着他,脸上是温柔的微笑。
“谢谢。”她轻声对他说。
他耸了耸肩,搂住她,然后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直到这时,还沉浸在对刚才康桥的发言感到目瞪口呆中的众人才回过神来,发出欢呼。
嘉桐一手举起酒杯,另一只手搂着ryen,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说:
“对我来说,最大的改变,是有了男朋友,有了一家自己的店,还有了合伙人……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又回到这里,我又回到你们当中来了。你们没有失去我,我也没有失去你们,这是我觉得最开心的一件事。”
听到她这样说,所有人都发出由衷的感慨。
最后,嘉桐转头看向董耘,向他举了举酒杯,示意该他说了。
董耘笑了一下,举起酒杯,但双眼却看着地板:
“我想,今年我最大的改变就是……”
“?”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所有人:“我不是去年的我了。”
所有人都笑起来。
“我希望明年我还能够说这句话,然后,明年我们还是可以站在这里,举杯庆祝新年。”
“新年快乐!”孔令书举起酒杯,“干杯!”
所有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咳、咳、咳……”董耘放下酒杯,剧烈地咳了几下,然后错愕地指着ryen。
后者则咧着嘴,给了他一个“抱歉的微笑”。
“吴瑞恩!”董耘的怒吼回荡在书店的上空,“你这家伙……又在我的杯子里放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