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虽连下了一晚的雨,但今日阳光依旧分外晴好,灰色的路面上树影飗飗,被树的枝桠揉碎的阳光穿过咖啡屋的玻璃窗洒在红木的桌子上,光影斑驳。范一梵靠在椅子上望向对面坐着的周岚温,几日未见她消瘦了许多,欣长的脖颈上脉络分明,两条窄窄的锁骨横着,她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雨后草木一般辛辣而清新的味道,范一梵突然有些语言描绘不出的不舒服。
“怎么不说话?”周岚温双捧着白瓷的咖啡杯却也不喝,像是只用它来暖手,她的眼帘垂着,眼皮下不知是阴影还是黑眼圈,“你叫我来陪你静坐的吗?”
范一梵微微一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跟周岚温只有几日未见,但是她总觉得周岚温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是指周岚温又交了什么男朋友或是换了一件衣服这种表面上的变化,而是某种自身属性上的、气质上的变化,她也说不好到底哪里改变了,但是倘若放在以前,不论范一梵和周岚温有多久未见,她从来不会觉得拘束,而今天,范一梵莫名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事瞒着对方的不是周岚温而是她范一梵一样。
“我在等你跟我说啊。”范一梵叹了口气,望向周岚温。
“哦。”周岚温淡淡地应着,继而微微一笑,笑容蜻蜓点水般清浅,“我和申达的副董申立志好了。”
“就这样?”范一梵实在有点难以接受周岚温这么云淡风轻的表达方式,“这就完了?”
“不然呢?”周岚温有些好笑地看着范一梵,她松开捧着杯子的手,靠向身后的椅背,“你想听故事是吧?”
周岚温靠着椅背的半边身子暴露在了阳光里,她白色的短袖像是曝光过度的天空,耀得范一梵觉得有些晃眼。范一梵第一次觉得她跟周岚温说话竟然也有这么费劲的时候。
“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在一起聊了两句,他对我挺有兴趣的。”周岚温摸了摸自己在阳光下的手臂,垂着眼帘,“然后就是现在这种情况,没什么故事可言。”
范一梵不知道周岚温是真的没什么故事可言还是完全不想言,但是范一梵明白的是,就算她再怎么过多追问也是没有用的,如果说范一梵和周岚温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可有一点她们是完全相似的——倔。范一梵的倔是即便心里认了嘴上也绝不松口,而周岚温与范一梵的倔恰好相反,周岚温是嘴上从了但心里却不肯退让一丝一毫的,她才是真的固执。
“他对你很有兴趣。”范一梵低声重复了一遍刚刚周岚温的话,抬头想故作轻松笑一下却完全笑不出来,“你呢,有兴趣吗?”
“你也开始拐弯抹角了。”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范一梵的问题,周岚温挪了挪椅子,端起咖啡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你是想问我喜不喜欢爱不爱然后等我回答不爱再问我那是为什么吧?”
“是。”范一梵斩钉截铁的回答。她突然想到网上最近很流行的那个词——套路。不知何时她跟周岚温说话竟也开始套路起来,原本她们之间不是应该一句废话没有的吗?
“他很有钱。”周岚温低头无声的笑笑,继而望向范一梵,“这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
“你缺钱吗周岚温?”范一梵虽然心里已经想了无数遍周岚温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当她亲耳听到周岚温说出这个结果时,她一样难以接受,“他再大几岁可以当你爹了!”
“范一梵。”周岚温没有回避范一梵的目光,相反她迎了上去,她的目光荒凉而笃定,就像车轨旁的野花,带着敢于赴死的、孱弱的信念,“我愿意罢了。”
“为什么?”范一梵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她和周岚温之所以一开始能成为朋友,无非是因为两人都是性情中人三观相近聊天投机,再加之这么多年过去了,范一梵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周岚温,而此时此刻周岚温说出“我愿意”三个字,范一梵突然觉得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了。
“我不是那个看脸的年纪了,确实他是大了点。”周岚温微微抬手示意范一梵听自己说完,“也许他不够我的标准,但是钱给他加了许多分,这样他就达到及格线了。”
范一梵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努力抑制着翻脸的冲动,她生平以来第一次觉得“钱”这个字是这么刺耳,不是她矫情,范一梵也爱钱,但这一刻,她无比的厌恶这个字眼。
“你可能难以理解,我换个方式。”周岚温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悲喜,“倘若冯恪信只是个朝九晚五的普通工人,他甚至没车载你出去玩没钱请你吃饭,你不会在心里给他减分吗?换句话说,申达的首席运行官的职位,没有让你给他加分吗?”
“你这是什么道理……”范一梵虽然不赞同,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她从来没想过,倘若冯恪信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而不是申达的coo,她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他的一个眼神而心动呢?
周岚温没有回答,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像一株夏日里的水仙花。范一梵看着周岚温,巨大的悲怆从心底升腾而起喷薄而出,她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光影在咖啡色的液体上闪着粼光,就像几年前的某一个夜晚的漫天星辰。那时的周岚温心里装着文森特梵高的麦田,装着顾城,装着某个开着越野车唇角叼着烟的不羁少年,那时她看到的金色是小王子随风浮动的卷发,而现在,范一梵面前这个安魂曲一般恬淡静默的女人她眼里看到金色会是什么呢,是钱吗?
“我不明白。”范一梵固执地摇了摇头,她在桌下紧紧握起了拳头,就像悄悄地宣誓,“我喜欢冯恪信,是因为他是冯恪信,而不是因为他是哪家公司的coo。”
晚霞一点点落下,玻璃窗里装裱着的一角苍穹由胭脂一样的红渐渐被雷诺阿笔下的钴蓝吞噬,咖啡厅的二层楼上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客人们的私语被明亮忧伤的音调割断。范一梵面前的咖啡杯里只剩下一个黑黑的印子,对面的周岚温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静默地坐着,她嵌在阴影里,就像一副中世纪油画。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来来往往的客人渐多,穿着白色洋裙的服务员递到桌边一本菜单,范一梵接过,静静地翻阅着。
“你……”范一梵放下手中的菜单,目光却仍垂着,“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周岚温微微抬起头望向范一梵,迟疑了片刻,她伸手拿过范一梵手中的菜单,翻开:“我不吃辣的。”
随着大提琴的高音响起,范一梵的心也仿佛被一根隐形的弦扯紧了。她不懂,曾经连饭前打个嗝都要跟范一梵分享一句的周岚温,此刻竟然对于所有的事都缄口不言吗?
“我不吃辣的。”周岚温重复了一遍,她抬起头,望向范一梵的眼里,眸中依稀有微弱的光闪动,“我怀孕了。”
范一梵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空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