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冷冷的看着慕子晗。
尽管外形还是纤弱的人类少女的模样,但她很清楚,坐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人了。
耳机里机械的电子女声还在分析着情况:“目标体表温度下降,36摄氏度……34.2摄氏度……27摄氏度。魔化确认,请做好战斗准备,一级抑制器解除。”
手腕处传来细微的喀拉声,是抑制器解锁的声音。南风无声地挪动了右脚,腿部的肌肉蓄力——
“我能问个问题吗?”
贺阳忽然开口了。
“你的病情是什么时候恶化到需要做换心手术的程度的?”
“什么?”
坐在那里的小魔物不解的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贺阳在说什么。
“半年前,因为没有匹配的器官只能拖着……为什么问这个?”
贺阳的下颚绷紧了,无声的颤动了一下。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将就要出口的某句话留在嘴里一样,喉结上下滚动数下,最后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这样我就能确定了。”
“……确定什么?”
贺阳的声音低了下去:“接下来的话,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在说出这个猜想前,我最后确认一次,你认为许扬的遗愿,是让你给她报仇对吗?”
“那不然呢?”慕子晗短促的冷笑了一下,“叔叔你总不会要学那些三流电视剧,说什么‘就算报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她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这么做’的蠢话吧?”
她的声音缓缓沉了下去:“她把心脏留给我,我也要为她报仇才对。”
“不,我只是确认了一件事而已。”
贺阳的神情是南风从未见过的苦涩。
“你果然没看过那两本书啊。”
南风的视线随着贺阳落在桌角的两本书上。
《渴望生活——梵高传》
《亲爱的提奥——凡高书信体自传》
慕子晗先她一步问出了她心里的疑问。
“这和梵高有什么关系?”
“你说过许扬喜欢梵高吧。”贺阳微微苦笑,“所以我猜,她大概做了和梵高一样的决定。”
“你这话、什么意思?”
慕子晗的声音也干涩起来。
——她想说什么,我知道的。
——可是,一个人真的有她以为的那么了解另一个人吗?
——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语,真的是那么容易就能猜得到的吗?
“梵高会自杀,一方面是因为精神病和生活压力的双重折磨令他对未来丧失信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提奥出现了经济危机,提奥的儿子生了病,可提奥没有积蓄,又面临被公司辞退的可能……梵高意识到自己是提奥的负担。他选择死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拖垮提奥。”
慕子晗的双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一种可怕的预感沉沉的压了下来,那种可能性只要她稍微想一想都会觉得全身发冷。
然而贺阳却将它说了出来。
“许扬自杀的时候,想的还是让你好好活下去。用她的心脏好好活下去。”
就像梵高自杀的时候,想的是让提奥好好活下去一样。他以为他死了,提奥就可以轻松了,不用再供养这个没用的、无法给他任何回馈的哥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无价值的,毫无希望的,所以他放弃了它。
他以为那是为了他好。
“她以为那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
慕子晗的双肩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她的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声音像是粘连在喉间一样,只发得出不成声的气音。
“为、我好?”她无意识地摇晃着脑袋,嘴唇扯了几次才扯出一个不成形的弧度来,“你说她自杀是……为我好?”
南风在她身后放下手/枪,缓缓阖上了眼睛。
“根据监控录像,许扬在被车撞到的时候一直护着自己的前胸。”她说,“她在保护要留给你的心脏。”
——没错,你的朋友是真的以为,自己死了对你是有好处的。
——他们这种人,总是这么想的。
南风在这一刻无法不想起云景。
对云景来说,活着是一件可怖的事情,连每次呼吸都让他觉得疲惫,那一天的伤口从来没有痊愈过,哪怕最小的触碰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楚。他恐惧这种疼痛,恐惧会再度袭来的一切,憎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憎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生命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他厌倦。他还活着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对她来说,他的死将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而这一次她也许会再也站不起来。
他是为她活着的。这就是许扬与云景最大的区别。
南风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许扬的逻辑。对许扬来说,活着充满痛苦,没有任何意义,挣扎也只会带来更多的折磨。所以许扬认为,与其延续这条耻辱而毫无价值的生命,还不如干脆死掉,把心脏留给最好的朋友,让她能够活下去。
自杀爱好者令人绝望而又自以为是的好意。
“为你好”三个字,这种简直可怖的善意,有时候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恶意都更能摧毁一个人。施恩的一方擅自决定,接受的那方却无法拒绝。她以为那是解脱是救赎,实际上却是对对方最大的破坏。
你瞧,那个被迫接受了这份好意的女孩,不正在那里发抖吗?
南风再度举起了枪,瞄准了慕子晗的心脏。
“我再说一次,贺阳,离开那里。她现在和你之前碰到的那个吸血鬼一样危险。”
南风很清楚,慕子晗已经变成和那个吸血鬼一样的东西了。
——劣化种。后天形成的劣等魔族。
魔族的血会侵蚀人类,把人类转变为魔族。从慕子晗移植了许扬心脏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是人了。彻彻底底的,不再是人了。
贺阳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那里。
他看着慕子晗,一字一字郑重的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她想要你幸福,而不是要你为她报仇。”
“你凭什么这么说?”慕子晗的声音拔高了,“就因为所谓的梵高吗?你以为我会信吗?你到底了解她什么啊?!”
“我的确不了解许扬。我所有的猜想都来自你对她的形容。”贺阳的声音却依然冷静,“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什么?”
“你和我说,许扬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就算你已经察觉到她很不对劲,可是不管你怎么追问,她都坚持说她没事。”
慕子晗缓缓张大了眼睛。在贺阳的声音中,她忽然意识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一直以来,被仇恨蒙蔽的双眼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的那一点。
恨会令人盲目。爱也会。
“一个最害怕让你为她担心的朋友,她的遗愿会是‘替我报仇’吗?”
许扬连让慕子晗为她生气担忧都不舍得,又怎么会想要把她投入憎恨与复仇的深渊呢?
贺阳站起身,在慕子晗身侧停下,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抚一般,一触即离。
“大概是我多管闲事吧。”他垂下眼,“我只是觉得,还是应该让你发现这一点——你不是被她抛弃了。不是因为你不够重要,她才会扔下你去死。”
慕子晗不再颤抖了。眼泪沿着她的脸庞滑落,无声无息。
许扬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时候她没有传达到的话语,现在终于传达到了。
——你很重要,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慕子晗无言以答,唯有报以微笑。只是那个笑,许扬已经看不到了。没有任何人看到。
——嗯,你也是。
她恍恍惚惚的想,其实被那种血液侵蚀是很疼的,变成大蛇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人肉也好难吃,就算勉强咽下去也会吐出来,每次从蛇变回人的时候都是最难熬的时候,血和内脏都是冷的,冷得生疼,让人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那些暴虐的快乐,在平静下来以后也只会带来加倍的空虚。
可她无法停止。也不想停下来。就算要为此而死也无所谓。
慕子晗想,笑着想,她和许扬果然是好朋友。就连蠢都蠢到一起去了。
眼泪坠落下来,打在少女伶仃的手腕上,微冷。
贺阳走向南风,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细微的声音。
“谢谢。”
那样纤弱,好像没有什么力气似的,却又含着微微笑意的声音。
贺阳的脚步不由得为之一顿,然而就在这一顿之中,身后陡然传来了破风声,身前的影子忽然拉伸变宽,前方南风的表情也随之一变,那是贺阳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几乎是同一瞬间,南风已经跃到了他面前。
然后,一脚把他狠狠踢了出去!
“呜咕——————!”
贺阳重重撞到墙壁上,只觉得自己内脏都快被这一脚给踹出来了,全身骨头都在嘎吱抗议,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两声子弹穿过肉体的闷响已经响彻室内!
鲜血迸溅到桌子与墙面上,缓缓拖曳下猩红的痕迹。人首蛇身的怪物仰面倒下,落在地上,重而闷的一声响。
贺阳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忘记了呼吸。
漆黑的蛇鳞从少女身上褪去,露出她苍白到病态肌肤,胸口的枪/伤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来,在地面上积成一汪殷红,小小的少女剧烈地呛咳着,咳出略带粉色的血沫来。
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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