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敛起心思,以手为刃将手背上溃烂的肉割下,薄唇一张一合念着些无人能听懂的咒术。半响之后,天上厚云流转,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往千羽而来。
雪白的羽翼高贵清闲的姿态,一声声清脆却哀凉的长啼。那是鹤群,千羽的白鹤群。
殿外的千羽坐上其中一只红顶的鹤,随着鹤离开了雁愁关。
殿内的回雪瞧见漫天的鹤,听见漫天的啼叫,恍惚间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但仔细想了许久未果,便任由那雪色的羽翼落满存丘殿,像是一场早来的雪。
回雪瞧了一眼方才割破千羽的指甲,喃喃道:“主人,这就是我的用处?”
她垂下手,仰着头目送那片雪白,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割破千羽手背的指甲从桃色变得乌黑,险险的留在她的指尖,忽然一片鹤羽拂过,乌黑的指甲瞬间掉落,在遍地的白色上,黑色的指甲与回雪指尖淌出的点点鲜红,成了唯一的色彩。
回雪皱了皱眉,没有睁开眼,只将手攥成了拳,又将手松开,恰好盛住了一片血色的鹤羽。
那人,是叫千羽么?真的很像一只迷途的白鹤仙,只是为何穿着玄色衣衫呢?
回雪这样想着,片刻后将手里鹤羽搓揉一通丢弃,不管他是谁,都与她无关。
黎楚与邺北的交战不断,除了祖府,雁愁关内外一片死寂,军师屡屡向祖陌索要□□,可祖陌只给一些不顶用的,邺北将士一再落败,关内竟剩下不到三千的人马。
而黎楚更让人疑心,邺北屡战屡败,兵马大损,本是拿下雁愁关最好的时机,可黎楚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似乎只想压制邺北。
既是黎楚没有想杀之意,邺北仅存的士兵也就祈求着两军别再交战。他们都是战场上见过杀戮的人,比寻常的人更渴望活下来。
而回雪自出来以后,见着祖陌的次数倒是多了许多。
有一次他让回雪杀死一名奴隶,给她刀剑不为让她杀人,而让她把刀剑往自己身上割,再用她的血去碰触那无辜的奴。那日回雪看见自己血液淌过的皮肉像花一般的绽开,奴隶撕心裂肺的惨叫让她险些站不稳脚。
而伴随着奴隶呼吸的渐渐微薄,回雪方才的伤口处血肉尽数变黑,似乎是被烈火灼伤了一般。她觉得很疼,深入骨髓的疼,可当祖陌笑着问她觉着如何时。
她除了投以一笑,似乎不知还能如何做。
祖陌很满意回雪这般的乖巧,更满意浮华带给他的惊喜。笑意从心底溢上眸底,又从眸底向脸上蔓延开来。最终对着回雪抿嘴一笑,从此回雪午夜所梦皆是祖陌的笑意。
她会为他杀人,为他受难。不管她愿不愿,只要他欢喜便好了。
春去秋来,匆匆忙忙或清清闲闲里,雁愁关上下惴惴不安的过了三年。三年里,大战未有小战不断。邺北靠着那仅剩的将士与断断续续招揽的兵马,勉强还能给雁愁关内百姓些许的安心。
回雪时常陪着祖陌,陪他杀死一个又一个本不该死的人,祖陌取她的发,取她的血取她的泪,用许多方式瞧着那些人凄惨的死。她曾经问祖陌,有哪种死法比较痛快,可当时祖陌脸色便阴沉下来。
他说:“你记着,毒师不仅要毒人,更要毒心。你若是仁慈,便不配做我的毒!”
“我明白了。”回雪只记得自己那时略一颔首,便不再言语。
自那之后她便努力去让每一个人受尽折磨痛苦死亡,即使他们死后,她要承受他们所承受过的痛。
回雪也知晓了自己的名字,祖陌说,她叫回雪,司徒回雪。以前是司徒家的弃子,是祖陌拾来的奴,如今是祖陌的毒。
那时她听了之后,忽然想起那穿着玄色衣衫脚步略跛的男子,难道他口中的雪儿真的是自己?为何自己对他连半分的记忆都没有。
她曾想问祖陌,为何她记不清很多事,但觉着祖陌会恼怒,便闭口不问。其实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她只消做祖陌欢喜的事就好了。
回雪有时无事,会坐在存丘殿外的石凳发呆,看着满院的火色凤凰花,心里却想起白色的玉兰。不知不觉眼前就会浮现那飘零如雪浮动成海的玉兰花树,一株株疏疏而立,在玉兰的尽头,有飞舞的玉兰花瓣,还有飘旋的白羽。
有个人站在那里,有俊逸出尘的身姿,不沾纤尘的白衣。当回雪有意去看清那人模样时,面前景色倏地一改,变作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张狂的红艳之中立着黑衣男子,阴鸷傲慢的眸子诉说着回雪的身份。
你是我的毒,最烈的毒。
回雪往往猛的回神,而后瞧着满院的凤凰花再次怔神。
可这次,她没能再次陷入虚幻,而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凤凰花下的紫衣姑娘,还有一旁笑吟吟看着那姑娘的祖陌。
她心里一紧,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从未见祖陌这般笑过,连梦中她也只瞧见祖陌带着阴鸷的笑意。可如今他的眉间眼里全若三月的温阳,哪还有半丝阴暗。
回雪以为祖陌不会这般笑,可如今她才有些明白。祖陌不是不会,而是对旁人不会。至少对回雪,从未有过。
回雪起身走去,先那女子一步折下了那朵娇艳的凤凰花,略带敌意的瞧了那女子一眼,手里的凤凰花忽然落地,回雪脚步一软。
盯着那张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脸,许久说不出话来。
“回雪,你做什么?”祖陌不耐的开了口,一把将回雪扯开,却对着那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轻声细语,“沐华,你可有事?”
沐华?回雪咬紧了唇瞧着那女子,这才看到她眉间那朵娇艳如水的桃花。忽然很想将那女子的桃花从眉间摘出然后安到自己的眉间。也听祖陌柔情千转地唤一声回雪。
可终究是不能的,回雪敛神开口:“她是谁?”
祖陌皱起眉头,眸底的些许温意一扫而光。这空回雪没了记忆确实是听话,但也确实是胆子大了许多。几次三番这般语气,若不是她是浮华此毒,他早就将她杀去。
而那沐华倒像是被回雪吓了一跳,身子一软竟深深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同风里瑟瑟的娇花,一下子就将祖陌的心思勾了去。
她道:“夫、夫人,沐华不是有意的,沐华……”
“你说夫人?”回雪猛的打断沐华的话,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夫人?是在叫她么?难道她是祖陌的妻?可为何祖陌不告知她?
太多的疑问一股脑涌上来,而祖陌此时一句话便打消了回雪的猜想。
“空回雪,沐华是我妻,也是这祖府的祖夫人,沐华惯爱玩,方才的戏码她玩过许多次。”随即将脸色苍白的沐华扶起,“你就这样见我妻?”
回雪愣了片刻,随后笑了一下,似乎在嘲讽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她怎么可能是祖陌的妻呢,她只是他的毒啊。
回雪福身一礼后,目光直指沐华。
“空回雪见过夫人。”
那刹沐华却无措起来,若不是有祖陌方才那番话,若不是她空回雪对祖陌的话深信不疑。她都要怀疑这沐华到底是不是祖陌的妻了。
祖陌没给回雪太多打量沐华的机会,只让沐华先走,自己留下跟回雪说了一会话。
“她真的是夫人?”回雪见沐华离开,忍不住问。
“自然。”祖陌答道,“本是可以早些让你知道,但若是不小心被你碰伤了,后果不堪设想。”
祖陌折下一朵凤凰花,将花瓣一缕一缕撕下,丝毫没瞧见回雪因他方才一话而僵住的脸。
他不让她见到沐华,就是怕自己伤到她么?
回雪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祖陌手里的凤凰花变作细丝,就如同年轻男女在七月七日那夜,挂在丹桂树上的红线。他随手将手里的花丝丢弃,这才看着回雪。掠过她失常的脸色,祖陌道:“大战要到了,我要你上战场。”
回雪抿嘴不语,等着祖陌的下一句话。
“到时候,用你的血溅洒到所有人身上,除了黎楚将军。记住,将军存,其余的亡。”
“是。”
见回雪应允,祖陌满意离去,携去存丘殿仅存的一丝生气。
回雪无神的看着他离开,过了许久,她缓缓的蹲下身子,用布满深深浅浅伤口的手去抚弄地上的花丝。
忽然昨日一道新伤裂开,滴落了一滴热血。那凤凰花丝顷刻萎缩,发出丝缕的雾气,回雪无波无澜的眸光触到那蔫了的凤凰花丝,轻轻的叹息一声,走进那空荡的存丘内院。
而殿外那一树火红的凤凰花,被方才的薄雾笼过,从顶梢开始枯萎发黑,随着枝上的火红渐渐变作乌黑,回雪的身子也愈发的疼痛。
半响,殿外凤凰花树成朽,回雪也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万物皆有灵,万物皆不能毁。她伤生伤灵,就必然受天理之罚。
回雪这般想着,半分过错都没有加在祖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