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岚的表情似乎在宣告着不同寻常事情的发生,这个原本该是振奋人心的消息,此时此刻却成了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哲暄胸口。愣是不起风的夜,土壤中腾起的热气,压抑着哲暄实难再说话,挂碍却如同奔袭的千军万马,纵使是想紧咬牙关,镇静住心绪,嘴里仍旧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人呢?他人在哪儿?”
“在东屋。”
秋岚的话音才起,哲暄已经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
一众人等闻之皆匆忙跟上前去,荌儿趁着秋岚不察,转头去看了一眼余福,却怎料余福也是默然摇头,做不知状,荌儿虽是将信将疑,奈何一来人多眼杂不好质问,二者,自也有其他要紧事情需要先忙活儿。
哲暄脚下轻快,口中仍不免问着,“知道王爷为什么回迟了吗?”
此刻于哲暄心中已经忘记了秋岚的身份,或是说根本再没有闲暇的思虑为何是秋岚先发现的十五。
秋岚一面跟着哲暄,一面回禀道,“陈祯说王爷是在打西夏回来的途中遇见流匪,为保战马不失,与流匪苦战多日,一度受伤被俘,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受了不小的伤,陈将军是寻了马车把王爷带回来的。”
哲暄闻之,再顾不得众人,快步生风,整个人几乎是凌空而起,一身湖色百花蝶舞便群之下,人形陡然成了夜幕下最为灵动的一瞬光。
着急地不敢落下一滴泪,哲暄仅剩的理智似乎本能的知道了秋岚话中,那句“寻了马车把王爷带回来”,究竟代表何意。
东屋的檐下是子绛亲手提的匾额,取名“怜月阁”。哲暄曾问过,为何是“怜月”。
子绛给的解答是,“人言常道,众星捧月,实则更常见的是月朗星稀。”
屋内的烛火煽动,屋门紧闭,哲暄闯进去的时候,屋内能见的只有陈祯、顾三与权善才。
顾三听闻身后响动不小,转身见着哲暄,已经没有丁点意外的神色,垂首无言。哲暄顺着他转回身的方向去寻子绛,就连跟着转头的陈祯,亦是长叹不语。
哲暄来不及心慌,来不及流泪,已经看见了趴在床榻上的子绛。
哲暄曾设想过子绛在去往西夏途中发生的各样可能,或是因为银钱之事谈不拢而闹翻,或是遇上各样麻烦事,却从没想过会是眼下这样几乎万箭穿心的局面。
哲暄便是再坚强都难再撑住了,嘶吼着冲上前去,喊着子绛的名字,却是一丝反应也没有得到。顾三在后面一个没拉住,哲暄已经扑上前,看到了子绛背上已被剪去箭尾的伤口,几乎每个都有撇口杯大小,顿时哑然失声,“怎么会是这样,子绛,子绛你醒醒,求求你,求求你醒醒,我是哲暄,是你的暄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陈祯忍着痛,拉着顾三一并把哲暄拉开,“翁主,权医仕正在救治,您这样他反倒不好替王爷拔箭。”
哲暄本是瘫软的腿,一时之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手挣脱了陈祯,上前便是一个巴掌,“发生什么了,告诉我,为什么你没事却让他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陈祯不愿强辩,也没有心力强辩,哲暄亦是没有心力与他再做无谓纠缠,重新跪回子绛身边。
眼前这个曾经一身青衣,束小冠,目光炯炯,让自己一见倾心的男子,那个可以一箭贯鹰目劈过自己红尾箭的男子,此刻早已是面色惨白不带一点血色,发不出一点声音了。哲暄简直不敢相信,更不能相信他会出事,泪落成雨,足以打落梨花。
余福一众便是此刻赶到的,翠儿意外之下一时舌桥不下,被吓出的两行清泪足以表达此时此刻的惊恐。荌儿的目光全在哲暄身上,俯身一并跪在哲暄身边,伸出双臂攘住已经茫然失措的哲暄。
唯有余福是稍显淡定的。事实上,他也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他却几乎是本能压抑住了自己的惊恐,他知道,更清楚,除了难以置信,等着他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是以常年识人断事的本能看向陈祯,见着他微微颔首,即刻有了主意,对着顾三道,“老顾,你把秋岚姑娘带出去,府里上下还有很多事情要秋岚姑娘帮忙打点,你跟着她,看着有何需要相帮就帮着点。对人家小姑娘,多留神上心。军营那儿,你也别着急去了,等王爷这情况好些了,陈祯回去处理也就是了。”
说着,便推着顾三一把,让他带着秋岚出去了。
哲暄虽是整个人近乎垮在子绛榻前,却还是心智不差,等着怜月阁的房门重新掩上,才转身求证权善才,道,“权医仕,王爷如此伤势,你给我一句实话,有救没救。”
权善才已给子绛把中衣褪了干净,手中准备拔箭的家伙件均已备齐,听闻此言,赶忙道,“眼前情状来看,王爷还有一息尚存,虽是气若游丝,不过以脉象上来看,脉象弱而未散,这是好消息。而且,王爷身中数箭,却拼尽内力护住自己心脉。要紧的是眼下要给王爷拔箭,只要箭头拔出,王爷还能挺过去——”权善才自己说着,语气都有些减弱,顿了顿,只道,“好在这些箭都不是双钩箭,所以拔箭的风险更小。如今只要拔箭之后,王爷还能提住着一口气,那后面只要安心静养,也是能和从前一样的。”
哲暄似乎明白了为何余福会在方才遣了秋岚出去,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权善才预备好的汤药和拔箭的家伙事上,留在子绛体内的箭头是他此刻最大的夺命利器,不拔已是不可能,拔,又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天人永隔了。如今这一切,都要哲暄定夺了。
她不忍心,回头再来看子绛,温润的唇早已苍白如纸一般,向来束地一丝不苟的头发,飘散洒落,风尘仆仆的冷峻面庞还如同早些时候一般,哲暄不禁伸手轻轻去抚,他眼角不知何时留下的浅浅泪痕,弯弯的嘴角那抹她最为熟悉的微笑,似乎都在轻轻浅浅地再同哲暄说话。
“翁主,您要快拿主意,箭头多在身体里留一刻,拔箭就多一分危险。”
哲暄没有选择,除了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权善才和子绛的求生意志上,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哲暄转侧过身子,跪着向权善才施了一礼,道,“万事烦劳权医仕了。”
权善才未曾想到哲暄会以尊贵之身对自己施此大礼,叩首道,“翁主多虑了,在下必定会竭尽全力,一切还要看王爷能不能挺过去。”
哲暄扫了一眼,气息微弱的子绛,泪眼婆娑道,“权医仕放心,我会在一旁守着,和他说话,他舍不得我就一定能挺得住。”
子绛的箭伤,由后背而入,总共四箭,除了头一箭中在肩上,其余从后心到腰上的三箭,每一次拔箭,对于子绛而言都是一个难关要过。拔到第二箭的时候,哲暄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上下唇正在不断的发抖,那是她难以控制的本能的恐惧。
不知道从何说起,便只能打从初遇那日开始,“你一定想不到,你那一箭把我的猎物射走了,也把我的心带走了。我嘴里虽说着讨厌你瞧不起女子的样子,可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害怕被你瞧不起,我是害怕输给你。所以听长姐说起你来,我根本就在房里坐不住,立刻冲去见你,可你倒好,倒让我知道你已经娶妻,而且很快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一定想不到那时候的我是怎样的心情,我是压着怎样的失落和不甘和安姐姐冲出清秋阁的。”
随着子绛微弱的□□声,腰间的一尾箭带着鲜红的血肉而出,哲暄攥着子绛的手一抽搐,胸口泛起的恶心冲击着牙根,也就是一颤,牙印落在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
权善才熟练地给子绛的伤口敷上药,净手,转侧过子绛的身体,生生掰开子绛死死咬紧的牙关,将护心保命的药丸给他塞了进去,再把人按着原样放好,准备拔下一箭。
哲暄已经来不及害怕,把子绛的手拉近自己怀里,强颜欢笑道,“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可恨你了,恨不得自己从未出过王宫,从未在草原上见过你,从未追到长姐的寝宫见你。”
哲暄的余光扫过权善才的手,万事俱备,只差拔箭的那一刹,看着权善才正对着自己颔首,哲暄明白他的用意,发出清甜的笑声,道,“可当我知道父汗要把我许给你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恨意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嘴上还对安姐姐说,说你忘恩负情断然不要嫁你,可心里却早已认了你这个丈夫了。”
哲暄微微颔首,示意权善才可以准备,“你还记得,你让送聘礼的人送到我面前的婚书吗?‘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那是你的誓言,你不可以忘的。还有我的枪法,箭术,你都还没有把我教会呢,不可以撒手不管。我们曾经说好,要带上孩子一起去云梦泽的。”
随着哲暄的话音落尽,再转头去看,子绛腰上三寸的另一箭已经在权善才身旁的黄木托盘里了。
没有声音,这一箭,子绛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连□□的声音都未曾有。哲暄怕极了,又舍不得放开紧握子绛的手,又想伸手去探子绛的鼻息,慌乱不知所措地向权善才求助。
权善才探了探子绛的鼻息,微微颔首,又从惶恐不安的哲暄手中搭过子绛的脉,半晌,才道,“有些伤着气脉了。”
余福看着子绍背心的那一箭,忧心忡忡,“那最后一箭,权医仕有多少把握。”
余福不提则已,一提及哲暄更是慌乱不安,紧咬着自己双唇等着权善才开口,荌儿只能搂着哲暄,总希望能从自己身上给她点什么,就算不能让哲暄得到安慰,至少不能让她再瘫软下去了。
“元气损伤过度,又连拔两箭,王爷眼下是只咬着一口气,护住心脉已经困难。在下方才已经给王爷含下了护心还魂丹,能不能拔箭,要看王爷难不能恢复些气力,否则这一箭拔下去,只怕更是要险象环生。”
“可这一箭总也不能不拔吧。”陈祯道。
“你我该做的都做了,这时候,能不能挺过去一切就看王爷自己了。”
四下静悄无一丝声响,因而每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音都是那样清晰可见。
哲暄骤然的开口,试图打破眼下的死寂,“翠儿,你去把我的埙拿来。”
“你要吹埙?”
翠儿的不解亦是众人的不解,哲暄不想多做解释,只是喊了翠儿去,翠儿也就只能拖着自己重如灌铅的双腿,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挪了去取陶埙。
哲暄的埙已经可以流畅地吹出一首完整的曲调,没人知道的是,那一首曲子正是新婚之夜子绛吹与她的。
立秋之音瑟瑟,幽深哀婉,呜咽之声扯断埙音,断断续续宛若美人如泣如诉。她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礼乐悲喜,全在心中”,新婚之夜,烛火摇曳,便是埙音都是那样婉转动听,于哲暄心中,便是属于彼此的凤求凰。
此刻,纵使曾经的红烛高燃,曾经的落花流水,于这一瞬,于不自觉而下的两行清泪之间,已经变成了透骨酸心的疼痛。凄风徐徐,似要把天地都吹个澄澈,把一切的怨怼都吹散,吹它个干干净净,好还给彼此一份初见的纯粹。
一曲罢,没有停歇的意思,如此反复足有三五遍之久,哲暄的哭泣与哽咽愈重,气息难稳,曲子越发吹得不成样子了。
荌儿扶着哲暄的背,哲暄竟不自觉地一抽,警觉起来,喘息声夹着着喉口的啜泣声带出惊呼,如同惊弓之鸟般,凄厉惶恐不可名状。
“翁主!”余福警觉上前,摇了摇哲暄的双肩,唤道,“翁主,您要镇静,王爷可离不开您,您要是把自己吓出好歹,王爷可就真的撑不住了。”
哲暄抬眸看他,泪水倒流,从眼角躲进了两鬓。
“吹得可真难听。”一声低浅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毫不留情的嘲笑。
是子绛,真的是他,哲暄婆娑的泪眼下已经看不清他的无力抬起的眼,可那样极力扯出的爽朗笑颜一同往昔。
她跪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的膝盖,撑起瘫软的身体,和摇摇欲坠的希望,向子绛靠了过去,“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子绛用尚存的体力却竭尽全力地嘲讽,“因为你吹得实在太难听了,呜呜咽咽,不成体统。你这样的水准,我可不承认是你的师傅。”
也不知是为着子绛的这席话,还是他的醒转,哲暄竟破涕为笑,挥手招了权善才近前搭脉,一面道,“等你有了气力再把我这个弟子教好,否则我一定让所有人知道,是你这个师傅不尽责,才有了我这个坏徒弟。”
权善才跪称,“王爷,您身中四箭,方才翁主由拿定主意,在下已经为您拔去三箭。最后一箭中于后心,拔起来不说痛苦至极,就是拔过之后,也犹如闯鬼门关一般,这话在下必定要告知王爷,拔与不拔,还请王爷定夺。”
陈祯怒道,“这有什么好定夺的,不拔是必死无疑,拔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方才三箭都已经拔了,难道就剩这一箭还要放弃吗?”
子绛看着哭花了脸的哲暄,还想伸手为她拂去泪痕,可右肩才是有过箭伤,此时哪里提得起来。子绛看着软绵无力的右手,失落道,“中箭之时我已知自己此关难过,拼尽全力只为着能活着回来见你最后一眼。这箭既然已经拔了三尾了,那这最后一尾说什么我也要拔了,可拔箭之前有些话我一定要和你说。”
哲暄本想捂了他的嘴,好让他再留一丝气力以护住心脉,可子绛求取同意的眼神又让她如何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好含泪颔首。
“一则,此事无关陈祯,是我自己坚持断后,你莫要怪罪他等。”
哲暄颔首同意。
“二则,我已与西夏一行商定,每年一万战马之额,你放心,即便我不在陛下亦不会降旨责罚与你。”
哲暄亦颔首。
子绛才言说至此,已经气息大乱,双唇微张,大口大口喘息着。
权善才旋即拦下,道,“翁主,不能让王爷再说话了。他元气本就落,靠着护心还魂丹才稍有醒转之势,言多不利。”
哲暄来不及拦,子绛已经反手拉住哲暄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偷了你的心,现在却只能抛下你。你的箭术枪法早已无需我教授指点,至于云梦泽,云梦泽,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哲暄此刻想不到这些,夺过权善才的药匣翻找,在一个紫红盒子中找到了方才他给子绛喂下的药丸,“就是这个是不是,这就是护心还魂丹是吗?”
哲暄来不及等权善才反应,借着子绛此刻牙关微松,又喂了一颗药丸下去,道,“权医仕,请您给王爷拔箭。”
权善才不知哲暄此刻激动所为何意,手上犹豫,哲暄赶忙道,“他此刻既然还有气力,就请您准备给他拔箭。”
看着权善才颔首转身,施针为子绛护住心脉,哲暄亦回转到子绛面前,郑重其事道,“刘子绛,你给我听好了,我郁哲暄曾许过誓言,——我既然嫁给了你,认定了你,我这一生就注定了要与你荣则同荣,辱则同辱,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你若是放开了这口傲气,我拦不住你,也只好随你到地下。纵使对不起父母,对不起长姐,亦是无法了。”
哲暄话音才落,权善才跟着言说道,“王爷,您坚持住。”只一下,最后一尾箭应声而出。
子绛紧握哲暄的手随着那箭的离开,亦松软了下去。
权善才赶忙敷药搭脉,半晌回神,已是泪流满满,向众人道,“无碍了,王爷无碍了。此息尚存,这边是挺过来了,只要接下来几天能安心静养,误叫人扰,待得新肉长好,再服药歇上个数月,也就能算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