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明明才过了霜降没几天,忽然一夜的冬风吹过,梨花瓣儿似的大雪片就刷拉拉的压满了整个世界。
大雪过后,气温开始骤降,整个屋子就跟冰窖一样,在地上倒一盆水都能结出冰凌碴子来。
刚开始的几天,我们还幻想着朝廷能网开一面,可到了这几天,外面却根本没有动静,看来想让皇上能够“开恩赐炭”,这个想法未免是太天真了些。
没有办法,只能自救。我们把书房的书和剩下的宣纸全部裁开,用浆糊把宣纸粘的厚厚的,然后粘在窗户上。点浆糊的热水和粉是看守悄悄送给我们的,因为时间长了混的熟了,再加上祥哥对其中一人还有恩,他们也不忍心看着两个可怜的女人冻死,饿死,便也力所能及的提供一些帮助给我们。
可就是这样,晚上裹在被子里还是觉得刺骨的冷风嗖嗖的往里钻。大奶奶浮肿刚好,紧接着就患上了冻疮,前两天早上起来我手上一阵奇痒,也冻出了疮。
今天我去门口求热水,回来时在屋外便听到了大奶奶在屋里骂骂咧咧,“什么死鬼玩意儿,好好的做什么鬼活!赶紧死在瓦剌算了!”
我一听就知道一定是大奶奶又疼痒的难受了,最近这几天,大奶奶只要心情不好就在屋里骂思渊,捡什么骂什么,从祖宗十八代一直骂到思渊本人。有时候想到他就这样抛妻弃子的走了,不负一点责任,我也忍不住跟着骂几句,可骂归骂,我和大奶奶的心底里还是希望他平安的。
自从我被圈禁之后,爹爹来看过我两次,但都被守卫拦回去了,之后便改为书信联络,一共有两封,大致内容都差不多,全是父亲对女儿的担忧和关心。我回信的时候,也尽量以欢脱的语气去写,告诉他一切安好,免得他日夜操心。
这天上午守卫通知说爹爹又送来信了,我放下热水赶紧跑去门口,这次送信来的不是爹爹,而是思渊以前给我家买的下人,叫阿福。他把信交给我,然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新梅园子,然后走了。
我把信揣好,然后去了新梅园子,果然看见阿福已经翻墙进来了,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指了指茅厕,“二奶奶,这里。”
“你有什么事吗?”我小声的问他。
阿福贴在我的耳边说:“二奶奶,不瞒您说,昨天我收到了王爷差人送来的密信,他让我转告您,他今晚会派几个会飞檐走壁的人来送些吃用,就在后院那的墙边,您多留点神。另外,王爷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坚强,不要放弃,努力的活下去,等他成就大业,就封你做皇后!”
阿福走后,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奶奶,大奶奶听了,半信半疑的问:“真的?我才不信。”到了晚上半夜的时候,我和大奶奶等在后院,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一大包东西从墙外“嗖”的飞了进来。我们把它拖进屋里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厚棉衣,几包干牛肉,还有些药膏和其他的用品。大奶奶把棉衣穿上,半喜半怨的说:“这个没良心的,总算还没忘了我们。”是啊,这些东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有了它们,这个冬天再冷,只要咬咬牙,应该能挺过去了。
又是一个飞雪连天的清晨。
我打开大门,朝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奔去,一脚踏在雪上,软绵绵,轻飘飘,仿佛自己也化为了一只冰雪蝴蝶。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之前的每个雪天,雪花对我来说,是寒冷,是饥饿,是悲凉,是绝望的代名词。而现在,我却从它们身上看到了纯洁,看到了美丽,看到了明年春天的新希望。我相信,我终究会度过难关,也相信思渊总有一天会回来,而且很快,就在明年的春天。
转眼就到了冬至,在这一天,漫长的黑夜不再蔓延,代表着希望的白天一天天的变长,在我们迎接春天的到来时,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大奶奶的孩子,一个健康而顽强的小女孩,成了我们这个破碎家庭的一份子。
孩子的名字就叫迎春,寓意不言自明。大奶奶做了母亲,而我也成了她的二娘。在她即将出生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很讨厌她,因为她是思渊和大奶奶的结晶,与我毫不相干。可是当她落地,被我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我却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她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特别是两颊的小酒窝,更是像极了思渊。我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住了,每晚把她搂在怀里睡觉的时候,都觉得她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奶奶看孩子与我亲密的样子,笑着说,:“这孩子,看到你比看到我还亲呢。”
迎春,迎春,我们在一声声的呼喊中真正迎来了春天。
从过完春节开始,不断的消息就传了出来,都是关于思渊叛乱的事,有的说他成了瓦剌的将军,有的说他已经开始进攻晋国,还有的人说他马上就要打进京城了。虽然众说纷纭。但可以确定的是,思渊一如祥哥所说,已经开始了他的夺位计划。
到了五月份的时候,我们这次得到了确实的消息,思渊与瓦剌的联军已经攻到了御京,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了。
从前天开始,看守我们的守卫就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像在商量什么事,今天早上大奶奶带着迎春去门口玩的时候,大奶奶“呀”的叫了一声,我跑过去一看,才发现看守我们的人早就跑光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大奶奶表情复杂的看着我。
是希望,亦或是灾祸?
这天晚上,只听得“咚”一声巨响,城门方向炸开了锅,我们赶紧穿上衣服起来,跑到街上一看,成群的御林军正往城外奔逃,后面紧跟着的是皇上和各嫔妃的轿撵,每个人都神情慌乱,六神无主,经过我和大奶奶这两个“犯人”的时候,他们也毫无察觉,所有的情况都表明,皇上要逃了,已经顾不得我们了。
“打打打,争争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尽苦了咱们老百姓。”在我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不住的摇头叹息,几个年轻男人听到了就在一起讨论起来。
“你说,这皇上跑了,还回不回得来?”
“七王爷的叛军那么强,又有瓦剌军帮忙,我看够呛。”
“你说那瓦剌人咋那么听这个七王爷的,我觉得有猫腻。”
“那还用说?他肯定是答应给瓦剌好处了,什么银子啊,牲畜,布匹的。你呀,赶紧准备好两倍的赋税,说不定明天就要缴了。”
其中一个提着褡裢的男人沮丧的说:“咳,这不一样嘛,我还以为这个七王爷当了皇帝能对咱们小老百姓好点,唉。”
这时,那个老伯又发话了,“别做梦了,先皇的这几个皇子,除了六王爷,其他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奶奶抱着孩子想上去争辩,被我拦住了。我们回家之后,便开始动手收拾乱七八糟的王府,我们以为思渊会第一时间赶回王府看我们,所以通宵的打扫了一个晚上,可我们连续等了五天也不见他的人影,大奶奶说:“估计是宫里事情忙,脱不开身吧,毕竟这样的事......咱也不懂。”
又过了十天,依然没有等到他,关于思渊的各种流言蜚语却疯了似的传开来,有人说他拿了大笔的钱给瓦剌;有人说他割了北方的土地给瓦剌;更有甚者,说他秽乱后宫,不顾大臣反对要把前皇帝的欣贵人封为自己的皇后。
对于这些谣言,我和大奶奶自然谁都不信,可源源不断的麻烦却像苍蝇似的蜂拥而来。每天我和大奶奶早上起来,总能看到大门上被砸的满满的鸡蛋,菜叶和臭果子,晚上睡到半夜,也能听到大石头砸在院子里的巨响,久而久之,我们开始对那些谣言变得半信半疑。
这天早上,我来到门口,发现门上居然干干净净的,找了人一问,才知道昨天很多人都被关进了监牢,正说着大奶奶也出来了,亮着嗓子说:“看看,这就是和我们作对的下场!”
“哎呦,您是大奶奶吧?”
我正要回屋,突然一队宫人模样打扮的太监远远的走了过来,大奶奶迎了上去,疑惑的看着为首的太监,问:“这位公公是?”
“哦。”为首的太监向大奶奶行了个礼,“咱家是七王爷......不,皇上新封的大内总管,叫王双,奉皇上的旨意,来送东西的。”
说完,他看了看我,问:“哪位是柳钰凝?”
我赶紧招了招手,走到他跟前,“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原来您就是啊。”王双对我倾了倾身子,“皇上让咱家给您送华服和珠宝来。”说完他朝随从摆了摆手,“都送进去。”
大奶奶眼见着东西一件件送进去,急忙问王双,“那,我的呢?有没有我的?”
王双看了大奶奶一眼,“这个,还真没有,哦,对了,明天还有旨意传来,估计到时候会送来吧,”
回到屋里,大奶奶迫不及待的把一个个盒子都打开,惊讶的叫了起来,“天呐,这是什么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我慢慢的走过去,看着一个个盛满珠光宝气的盒子,目光很快就被那件华服吸引了,那是一身及其华丽的衣服,上面整个点缀满了宝石刻出来的花纹,尤其是那条下裙,做工精细堪比天公,上面的红色月季图案,形象鲜明,看起来竟和真的一样。
大奶奶反复的抚摸着那条裙子,喜的说:“月季是花中皇后,看来他没有骗你,他真的要让你做皇后,他明天真的要接我们进宫了!”
月季,月季,月月相忆。我相信这代表着他对我的思念,代表着我们长长久久的幸福。
第二天早上,大门口一阵喧哗,真的有旨意来了。
我和大奶奶准备好出来接旨的时候,王双已经等在院子里了,他见我们出来,急忙清清嗓子,喊道:“柳钰凝接旨。”我和大奶奶赶紧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府丫鬟柳钰凝,聪敏伶俐,贤良淑惠,朕甚爱之。今特收其为义女,封为公主,赐号长乐,下嫁瓦剌汗王塞尚为后,钦此!”
王双刚刚读完圣旨,大奶奶就惊叫起来,“王公公,这是什么圣旨啊?你是不是弄错了?”王双被大奶奶的尖叫吓了一跳,习惯性的又瞅了一眼圣旨,“没错啊!皇上就是这个旨意,长乐公主,您快接旨吧!”
我站起来,抽过圣旨扫了一眼,一把丢在地上,疯了似的跑回了后院,锁上了门。过了一会儿王双带着人追了过来,拍着门说:“长乐公主,您快开门啊,咱家带着梳妆宫女来伺候您穿嫁衣,明天您就要出嫁了,可别耽误了时辰啊。”
我这才恍然,原来昨天送来的珠宝和华服,竟是我的嫁妆和嫁衣,真够讽刺!
过了很久,敲门声渐渐停止了,人也都散去,我席地盘腿而坐,闭上眼睛,一幕幕的回忆这五年来与思渊相处的一切。在我的眼中,他那么柔情似水,那么善解人意,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全部,口口声声说爱我,结果呢?居然给了我这样的结局。他说他对大奶奶是逢场作戏,那他对我就不是了吗?
“钰凝,我对天发誓,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动心的女人,为了你,我愿意放弃掉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这是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哼,好一个天下无双的“痴情男子”!
我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回想着。第二天王双来敲门,我没有理他。第三天梳妆宫女来敲门,我依然无动于衷。晚上大奶奶端着饭菜来到我门口,苦苦的哀求:“二奶奶,你好歹吃点东西啊,再怎么着也要爱惜身子,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我不禁觉得好笑,为了他想不开?他配吗?
第四天的时候,大奶奶带来个人,说想和我聊聊,我打开了门。
我仔细的端详了她,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气质优雅,皮肤白净,像是宫里来的。她走近我,向我行了个福礼,“姑娘你好,我叫素素,是皇上的嫡妻。”
素素?三公主说过的素素,我曾问思渊为什么家里没有素素的牌位,这回我全都明白了。
“我能和你谈谈吗?”她问。
“谈什么?如果你想说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那么抱歉,我不想听。”
她淡淡一笑,“我想你不得不听了,因为我是以皇后的名义来命令你,而且我的话可能会让你想开些,不那么难受。”
“那你说吧。”我转身坐回了床上。
“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其实我并没有死。实话说吧,在十年前,我有一次回娘家探亲,半路上却被人劫持走了,劫我的就是当时的太子。他把我偷偷带回了东宫囚禁了起来,之后,再没其他人知道我的下落,都以为我死了,再后来太子登基,我就成了他的欣贵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又和思渊相见了......”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你不就是想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回到他身边么?”
“对,可是又不是,我了解他,他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伟大抱负,但至少,他一半的动机都是为了我,也包括为了我牺牲掉你!”
我大概已经猜到了,割地和和亲,是瓦剌肯出兵的条件。塞尚曾对我说,他会向思渊要我,如今想想,恐怕那年在草原发生的事变,也和思渊脱不了干系。
“怎么?你还在犹豫?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好了。”素素拍了拍掌,大喊一声:“阿福,你进来!”
门外立时一声回应,阿福果然进来了。
“你应该知道他吧,他是思渊为你娘家买的下人,但,实际上他是听命于思渊的,其他的下人也一样。只要我们一声令下,这下人,也是可以变成杀手的。”
素素让阿福出去,自己关上了门,走到我面前,郑重的向我行了个礼,“柳姑娘,请你,成全我们!”
我哈哈大笑一声,对她说:“你把思渊叫来吧,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朕就在这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思渊推门而入,此时的他已黄袍加身,神采飞扬。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管答是或者不是。”
思渊点点头,“好,你问。”
“第一,当年吴贵在八王府放的那把火,你是不是事前就知道?”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答了句,“是。”
“第二,指使小春毒杀瓦剌杀手的人,是不是你?”
“是。”
“第三,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爱过我?”
“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呵,好利落,好干脆的回答。
“没有了。”我打开门,径直走到了放着嫁妆的前院,大奶奶正抱着迎春,看见我,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真的要走?”
“嗯,”我摸摸迎春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嘱咐大奶奶:“照顾好迎春。”
大奶奶红了眼睛,用力的点了点头,我吻了吻迎春,转身走到了梳妆台前,穿上了那件华服,一挥衣袖,“来人呐,给本公主更衣!”
梳妆宫女闻声而来,迎春和大奶奶哭的更厉害了。
花轿被抬到了门口,我身着红装,一步一步的走过府里的每一个地方,走到了大门口。一阵清风吹过,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这样的诗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或许他的初心从未变过,只是那初心不是我罢了。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一脚迈出了大门,断绝了与思渊的情缘;然后,我又一脚迈进了花轿,结束了五年王府小妾的生活。至此,我的心便停止了年轻的躁动,迈向了衰老的死寂,其实这一年,我才刚刚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