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都城——安阳,入秋时节,城内光景极为陌生,正是繁华内敛、空寂、肃穆而显得格外凄冷。
前方战事风云突变,捷报未曾有,噩耗却是频频传回。
自然,以国君秦盛帝的个性,这位励精图治的所谓明君,他是绝不会允许青楼和酒馆照常经营的,自由贸易随即转为计划性经济。按皇帝的话说,“公卿、爵子,岂可不虑国势而声色闲逸以丧志?不思哀愤,不尝辛酸,何以平天下?!”
于是乎,举国响应秦盛帝之号召,以白灯笼、白花和白绫来装饰门庭,也不管家里死没死人,总之是每家每户都得为国守孝。若有谁敢特立独行,虽是无关性命之忧,但也免不了被更为伤神的舆论所淹没。
总之,人嘴巴、舌头的杀伤力一点都不比那些“神武将军”、“大司马车骑将军”手中的利剑差。舆论有着无形的力量,让人恍恍惚惚地随波逐流,尽显荒唐。如,但凡有禁军巡骑游街而过,在街上闲行的民众皆不得不见势装出一副“黯然神伤”或“悲痛欲绝”的情态,更有甚者竭力嘶嚎以作“哀鸣彻天”之势,以此表示自个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我们的帝君。
似乎,没有谁敢随意敷衍“秦国的道统”。不,传闻之中倒是有那么一个例外。
也唯独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撇开世俗公务,跑去山间收拾了一处花草茂盛、水木清幽的青竹别苑,而且还豢养一位芳心可付的倩娘子,与之作伴。那样生活怎么都应该优哉游哉、恬静如水。然而……
然而,他的身份过于特殊。穆琛,穆氏一族直系子嗣、那位刚刚死了老爹的西秦大柱国——第十三代世袭“靠山王”。按辈分,盛帝还得管他叫一声皇叔,哪怕他才17岁,刚从国子监?天龙殿提前毕业。要知道,前十三代靠山王全部战死沙场,上一代熬到36岁,堪称武力最强,成亲最早,寿命相对来说竟是最长的那一个!而在第十二代以前,所谓的“世袭制”多半只是摆设,前几代都没能来得及续上血脉,继任者只得从穆氏一族内部选才——“靠山王”三个字一度是“英年早逝”的代名词。
随同所有先祖、前辈、那些未及弱冠的“靠山王”们的步迹,宿命固定了穆琛的十七岁,毫无例外,每一代都是在这个年纪时奔赴一场危机四伏的大决战。每一代“靠山王”都拥有极致的武学天赋,却冥冥之中总有更不可估量的克星横空出现,要么相互夺命,要么轻易惨死。
眼下老王爷穆航(穆琛之父)战败身死,西秦大军强攻北魏惨遭逆袭。魏军正是祭出了新晋武王、霹雳少帅——南宫宇琦来坐镇剑门关,顺宿命与穆琛遥相呼应。这南宫宇琦是何许人也,怎知,他以五档“真武”内劲佐以轩龙画戟——连连爆出“战裂诀”、“锁魂刹”和“绝命斩”……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是可怜了那立下不世之功的穆老王爷,就只输了一口气……
老王爷留着这口气于是说完这样的话:“我早该死了……围剿北莽引天火焚都,复活埋十万降卒,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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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西郊虬龙山,山高路险,却是仙雾缭绕之,灵兽隐没之,风景好得不得了。青竹别苑以此绝景相衬托,正是建在主峰深处的半山腰上,占据着风水灵地,契合八卦五行,以人力凿穿山脉,幽通溪谷,然后搭桥、筑房,整块宅邸摆弄得既壮丽而又不失一份清静。
好山、好水、好气派,有权有钱有地位嘛,有身份的人还真是懂得享受。
这小竹苑的内堂分外别致,崭新的家具算不上珍宝,却也出自能工巧手,朴实至臻。居住于此,喝酒用膳,发呆冥想,或者读书览卷,或者搞搞艺术琴棋书画什么的,总之悠哉悠哉,心情想必是没法不舒畅吧?
此时清晨已过,艳阳高照。从竹苑屋前穿过的山间流水潺潺悦耳,檐上总有喜鹊随风声清唱,云在天上飘呀飘。按农历掐算,这一天是兴兵吉日,天气真好,山上的风景更好。
此时,竹苑内堂的房门虚掩着。靠山王穆琛赤裸着上身、独自倚靠床头,眼神深邃地望向屋外的高山流水还有白云,心情全都写在了脸上。他紧紧皱眉,对着空气发愣,焦灼的情绪正在踢踏他的心房。
——从他脑海中不时闪过淌满血泊的幻景,烦闷油然而生。被他厌倦的使命,扑通扑通无故地叫嚣,以及悲戚的话音没个消停地重复着昔日父亲的教导。这些紊乱的感触都因前方所谓的紧要战事而倍加煎熬,没做好心理准备,自然感到惶恐不已。
他内心有种说不出来的沮丧,使他极不耐烦地朝自己的掌心猛地砸拳。
只见他咬牙切齿地“哼”的一声,势大力沉的拳风击出轰隆巨响,便瞬间绽开成一股猛烈的气云。这气云呲呲喷发着,最终极为自然地流成一条淡紫色的游龙,久久不曾弥散地扑腾在他胸前。
随这一声巨响,唤来一位素容清丽的长发女子。她提着餐篮匆忙推门而入,紧张道:“世子殿下,怎么了?!您可千万要冷静下来呀!”
“没……没事,紫灵姐姐见怪了。我这……哎!”穆堔对视着那位姑娘水汪汪的双眸,便情不自禁地叹息。
他情绪低落地说道:“灵……灵姐姐你可舍得我?可我……”
“哎呀!这又是……哎呀!要怎么说您才好,大丈夫总想着和妾身卿卿我我,可对不得列祖列宗……妾身承蒙世子殿下宠幸,已有罪于王府,有罪于您的先祖!再不敢耽误世子殿下您应负的使命呀!殿下喝完妾身这杯粥,速速去校场点兵是好!”
“姐姐倒是一口一个世子殿下叫得顺口!你多通情达理,也还……哎!而今再无那位无所顾忌的世子殿下,只有不得不去顾虑琐屑国事的又一任世袭靠山王。瞧!连姐姐也急着我去打这场该死的、没意义的仗。哎!”
穆堔不等紫灵回复,继续深吟道:“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当的是什么狗屁靠山王?灵儿,我……我是说,那我们现在就下山去王府把亲结了吧!不管外人怎么看,怎么议论,我就这么着了!”
“哎呀呀!世子殿下,不不不,我的好王爷!您何苦为难自己,何苦为难妾身呢?昂弟时常向妾身提及当前的战局,说道现在举国同悲,您也刚刚承袭王位,继续大悖道统是把您置于不孝、不忠之地呀!妾身……妾身早已是您的人,身子也好,一颗心也罢,都交付了你,又有什么放不下呢?妾身愿为您终日祈祷,保您凯旋呀!”
“灵姐姐你!你左一个‘妾身’右一个‘妾身’地喊着,为何也同了他们那一副嘴脸?硬要赶我往那条不归之路上走!战争,我清楚得很!战争就是杀戮得游戏!根本就没有道义和光荣可言。无论谁胜谁败谁都是输了过程!我看得太清楚了!杀人,无止境的杀人!那根本不是什么光荣和使命!绝不!我家先祖一个一个地英年早逝,全亏了这狗屁使命。我不要,绝不!”
穆琛显得愈发激动起来,他的身子有些颤巍,干渴的喉咙随之咳嗽了几声。
那位自称“妾身”的美丽女子即刻放下手中的餐篮,从藤桌上端来了一碗泉水。她瘦长的身子轻轻柔柔地弯曲下来。她纤细白嫩的观音长手捧着这碗清水,面色生怜地送进王爷嘴里。
如此,即使穆堔仍旧不能平静下心来,他那两扇深邃的窗户也会瞬间难以自决地湿润。他只是无声无息地流泪,表情空灵着,失神,失声。
他紫灵姐姐就这么倾心地注目着他,那迫切的眼神,迫切地想让小王爷把该理清的事梳理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们都尴尬得说不出话,都不知如何启齿。
紫灵自觉地位低下不敢打断王爷思考,穆堔则竭尽脑汁地想要摆脱命运的束缚。
可这不是普通的“兵役”,他的重要性绝非普通士兵可比。若他生在低一两等的贵族人家,这倒好说,虽然他会少很多特权,但那也比一出生就要背负整个国家的安危、然后一生都在刀口上挣扎要好得多。他的厌战情绪很浓,主观因素还是因为他觉得这场仗毫无价值可言,而且还是侵略恶行——所侵略的还是自己的“外婆家”。
穆琛是穆航之子。当年秦魏两国共同瓜分北莽,靠山王穆航凭一己之力吞下北莽主力大军,战功无比显赫。魏明帝有意巩固两国关系就将长公主许配给他,再后来就生下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代“世袭王储”穆琛。而穆琛幼年时期又曾在北魏求学,一共生活了九年。他对北魏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感。可知紫灵也正是他当年从北魏带回来的婢女。这些不能不干扰到他的情绪。
这日,紫灵却如此大义凛然地怂恿自己披盔戴甲去攻打她的母国,这是个什么道理?
“罢了罢了。哎!”想到如此,穆琛没理由地突然笑了起来。虽然依旧止不住地闪烁着泪星,笑声也是那么生硬而阴悚。
等他消停了,便转过身去,颇为欣赏地凝望紫灵那梨花带雨的娇容。这时候他的灵儿姐姐已将发辫梳起别在了胸前,不曾描眉的凤眼眨巴眨巴睫毛、略显迷离,令人痴醉的酒窝娇羞而生出一份自然清纯的妩媚。
穆琛紧握住紫灵的手,含情脉脉,发誓牢记住她的轮廓。紫灵则情绪激动,快要哭出声来。
可没多久,穆琛却又苦笑道:“矛盾!讽刺!罢了罢了。既然本王必须去杀人,兴许会变成大魔头,也可能变得丝毫没有人性。哈哈哈哈!那紫灵姐姐还会爱我吗?嗯哼?我只是……”
“怎么会!王爷心地善良,妾身无论如何都会跟着您的!王爷自当小心谨慎,还有昂弟会全力来保护您,您一定会凯旋归来的!”
“那你还真是乐观。本王去灭你的母国,难道姐姐你……嗯哼?”
“妾身只当同王妃一样,早已归于秦国。世子殿下的顾虑竟是这些?那……”
“呵!本王说不清。反正本王有一万个不情愿。反正觉得有那么点恶心啦!既非正义之战,战略价值又不是很高。而今自困于泥沼,损失已难以估量,东征大业?哼!算了,准备准备。那件丝织长衣干了没?快取来。还有,我……总之,总之我……”
“王爷只管放心去吧。妾身……”
……
“想哭就哭出来啊!别看着我啊!总之我是说我很爱很爱你!姐姐你是我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亲人,不是什么妾身、什么贱婢。你终将会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所以,在你眼里,我也不应该只是什么世子、王爷。或者说,姐姐你应该和娘亲他们一样管我叫一声子玉!”
“子……子玉?不,王爷,我……”
“对啊!什么妾身不妾身的。就直称‘我’啊、‘你’呀的。反正咱都……哎呀!反正咱都是真正的夫妻了!”
“那……我也很爱您!”
情深至此,略微抽泣着的俩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紫灵太过激动、绷不住地呜出声来,便又一把钻进穆琛怀中。难得梨花带雨的她娇柔起来惹人怜惜。
突然!这时从屋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离得很近了。穆琛轻抚紫灵的背脊,眼神却突然闪过一丝锐色,并暗中聚起一定程度的真气。直到对方随性地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