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苏大为在后的记忆。
大唐与大食的碰撞,那要到唐玄宗时期。
怛罗斯在葱岭以北,即后帕米尔高原。
大致在后的哈萨克斯坦一带。
唐玄宗时期,安西大都护高仙芝为追击逃脱的石国王子。
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遭遇。
双方激战五日夜,不分胜负。
最后因唐军仆从葛逻禄部叛乱,以致唐军失败。
高仙芝率残部退回四镇。
怛罗斯之战后,大唐并未丢失西域。
而是在短短两年后,就又恢复了元气。
两年后,升任安西节度使的封常清于天宝十二年,进攻吐蕃控制的大勃律,大破敌军。
封常清率领唐军继续扩张,直到安史之乱才停止。
若不是安史之乱爆发。
安西都护当有能力再次和大食人一较长短。
在眼下这个魔幻大唐的时代。
不知为何,怛罗斯之战竟比苏大为熟知的那个历史,提前了八十余年。
而且统兵的人,是苏大为的兄弟薛仁贵。
历史在这里开了个玩笑。
薛仁贵与郭待封没有了大非川之败。
但却遭遇了怛罗斯大败。
仿佛历史有一种韧性。
虽经苏大为努力去改变,仍顽固的朝着某种方向前行。
收回心各种念头。
苏大为长叹了口气。
向着李弘与武媚娘叉手行礼,用坚定的声音道:“天后、陛下,此次大食入寇西域,非是一时兴,而是有着清晰向东扩张的战略。
动用兵力十五万,则军民共计百万以上。
如此规模。
诚为我大唐心腹大患!”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方回荡。
香气氲氤,殿上盘绕的那些浮雕巨龙,向下俯视着,面露威严。
似乎从这些泥塑木雕的巨龙身上,透着肃杀之气。
大殿上,天后武媚娘、皇帝李弘,还有阎立本,李玄信,十二卫大将军,各军将和六部主官,全都摒息静气,听着苏大为的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意识到。
这是一场灭国级别的大战。
而且这一次,竟是别人想要灭大唐的根。
冲着大唐而来。
生死威胁下。
所有的个人荣辱、利益得失,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大食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与波斯人有何区别?”
李弘忍不住讷讷问道。
波斯人他是知道的。
小时候在长安也曾见过波斯人立的景教,还有拜火教。
里面的法师,虽然长得高鼻深目,但看来也算面目和蔼。
“那自然是大大不同。”
苏大为沉吟道:“大食人信奉一神,比之波斯人更具扩张性和排它性。若大食势力真渗透进来,其它信仰都将被视为外道,被视为异端消灭。”
李弘听得不由瞠目结舌。
满殿的重臣也是一片哗然。
华夏明讲究兼容并蓄。
大唐更是万国来朝,天可汗之国。
其胸襟广大,大至高原雪域上的吐蕃,远至天竺烂陀寺,小至倭岛倭人。
只要尊重大唐的化和理念,愿意进入大唐的明圈的,无一不包容。
甚至吐蕃和倭国这种包藏祸心,送遣唐史来长安学习。
大唐也不吝教授其先进的化、制度。
在唐人,在华夏人的眼里,信仰,无论道、释、儒家,都是开放的,并无一神之说。
人人皆可成圣,人人皆可成佛,人人皆可得道。
遇到天灾,大禹振臂一呼,大伙一齐治水,拯救万民于水火。
责任与道义,融入骨血。
而亚伯拉罕系的信仰……
洪水来了,我弄艘船把我一家老小带上我走了。
被淹死的都是有罪的。
我把原住民都给灭了,抢了人家的土地。
然后还吃个火鸡庆祝一下。
感恩一下我们的神。
送这么一批人头给我们。
这是明源头的不同。
唐人实在无法理解那种排它的信仰。
也天然反感那种以自己为正,视其它为异端的学说。
华夏做为发展较高级的明,早已民摆脱了蛮荒。
讲的是仁义礼智信。
人与天地万物共生。
尊重自然规律。
尊重做人的底线和义理。
武媚娘的脸色变得严肃来:“苏郡公,按你这么说,这大食的威胁非同小可。若任由他们攻下天竺,或者攻占了碎叶水附近,是否会对我大唐产生威胁?”
随着武媚娘的话,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在沙盘上。
天竺,在吐蕃雪山之下。
看上去,大唐如今还占着天竺三分之二的土地。
还有吐蕃高原的地利。
似乎不会有太大威胁。
但是苏大为不这么看。
他上前,重拾竹枝,想了想,递到苏庆节手里:“苏子,你来说。”
苏庆节向他点点头。
心知是苏大为有意让自己表现。
苏大为也在一旁道:“邢国公昔年曾随王玄策攻下天竺,做为征天竺军的副总管,天竺之事,他比我更清楚。”
武媚娘微微点头:“那就请邢国公说一下天竺局势。”
苏庆节手握竹枝,微一沉吟,竹枝在天竺部一点:“天竺其实是一个大平谷,有些是蜀地,间低,东西北三面被高山环绕,南面临海。
但是他们这山,并不完整,在西面有缺口,历来大月氏和波斯人入侵天竺,便是从这缺口进入。
以天竺人的能力,完全无法对抗异族入侵。
好在他们也习惯了,一但有异族拿着屠刀冲杀,打不过便跪地求饶。
而且还发展一套学说,可以说服自己,安然向异族征服者乞活。”
一旁的程处嗣嘿地冷笑一声:“这岂非就是三姓家奴?”
苏庆节抬头看了他一眼:“错了,天竺早不止三姓,千百年来一直被异族入侵,一次次跪下乞活。”
“呃……”
程处嗣一时无语。
这种种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人若没了脊梁,千百年都是如此,那与牲口何异?
“王都督手无兵,我不知他能否向吐蕃那边借到仆从军。”
苏庆节接着道:“若他能借到仆从军,或许还能抵挡住大食人的攻势,若是借不到,只凭一个折冲府的兵力,还有那些天竺软脚虾,绝对无法抵挡住大食人。”
竹枝顺着部天竺,一直往西玛拉雅山口移动。
“虽然吐蕃方向有高山挡住,难以行大军,但是这边的山其实也有缺口,当年我与王都督便是从这边山口出兵。
所以若是在天竺方向守不住,是有被大食人登上雪域的可能性。”
停了一停,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各方向,接着道:“若被大食人在吐蕃上站住脚根,以吐蕃目下四分五裂的松散,只会被他们不断蚕食和吞并。
如果那位穆罕墨德真的是名将的话。”
舔了舔唇,苏庆节将竹枝向大唐方向划动:“若任由大食人站住脚,数年之后,便是又一个吐蕃般的强敌崛。
他们向北,可以和西域方向的大食人,一齐威胁我大唐陇右。
向东,便可直入蜀地,甚至威胁关。”
嘶~~
在场诸臣,不由一齐倒吸了口冷气。
方才听到一万大食人打下两部天竺,虽然气愤。
但仍没感觉有多严重的威胁。
直到苏庆节在沙盘上推演。
这些重臣,乃至李弘和武媚娘这才清晰的意识到。
绝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
愚者谋一时。
智者谋一。
满殿六部官员,左右宰相,十二卫大将军,乃至大唐皇帝李弘,太后武媚娘。
绝没有一个是庸人。
相反,他们都是这个时代,大唐顶尖的人物。
眼光心机,远非寻常人可比。
武媚娘沉吟着,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依邢国公之见,天竺这批大食人,需要多久能占领全部天竺,威胁到吐蕃都督府?”
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再向着武媚娘:“这取决于,大食人的决心。”
“嗯?”
“方才严寺卿说,大食人征东出动十五万人。那么这十五万人究竟是如何分配的?分到天竺方向,究竟有多少兵力?那一万人是全部吗?
若大食人真的重视天竺,当会增派兵力。
这里面变数太大。
还和大食人统率水平,天竺环境,与王都督的应对策略有关。
恕臣无法给出答案。”
苏庆节双眉微微扬,显然也有些不满意自己这个回答。
但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在朝廷打嘴炮的时候,只要无伤大雅的事,可以随便吹。
但涉及到军事,绝不能靠放嘴炮。
一定要实事求是。
否则迟早把自己玩死。
做为跟随苏大为最早的一批将领,而且是苏定方的儿子。
苏庆节虽没有达到帅才级别。
但也是极出色的将领,深知其轻重。
“天竺……西域……”
武媚娘在沙盘前缓缓踱步。
跟随在身后的女官慌忙托武后长长的裙裾。
五彩长裙拖曳于地,仿佛彩凤舞羽。
她那双凌厉且清醒的目光,在沙盘上反复看着,忽然道:“还是西域威胁更大。”
李弘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赞同道:“母后所言极是。”
“但无论是西域,还是天竺方向,我们都必须做出及时应对。”
武媚娘沉吟:“天竺或可稍缓,但西域方向,已是耽搁不得。”
天竺虽然是口肥肉,有着巨大利益。
但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若丢了只是可惜。
还不至于马上危及大唐的生死存亡。
但西域不同。
大唐朝廷靠着这条黄金商路,源源不断的汲取养份。
在太宗之前,西域各小国只用趴在商道上抽取往来商队税赋,便可富得流油。
大唐统治西域后,这些利益,都被大唐垄断。
方能维持大唐百姓优渥的生活。
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
维持大唐百万府兵。
以及万国来朝的威势。
这一切,都建立在经济基础上。
后鹰酱趴着界吸血,本质上也是以武力维持商业利益,垄断石油和货币之利。
在这一点上,千年前的大唐,早就是玩剩下的。
所谓界第一的大国。
便是如此。
它所设下的规则,天下万国共尊。
尊守规则,承认天下共主的身份,便纳入这个明圈。
共享利益。
宗主提供武力保障,保护藩属的平安。
而小弟们,则要承担各种义务。
比如财赋生意上。
保障唐人在小弟国家超然身份。
所谓一等唐人,二等胡。
胡人与狗不得入内。
还要向宗主国提供各全面的配套服务。
比如让宗主来驻军。
比如宗主要打架,主动提供仆从军。
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宗主国若是在本土驻军,还要提供给驻军军费。
总之宗主国是爸爸。
小弟就是儿子。
大唐能在几千年前,便铺开这么大的摊子。
靠的就是商贸之利。
靠的是大唐武德,战争红利。
若是被大食人断了西域商路。
若是失去了大唐战无不胜的招牌。
大唐将失去天下共主的“身份”。
从界最强,沦为区域性大国。
从对外扩张,而沦为内卷。
普通唐人的生活,也将随大唐的衰落。
沦落为,被反复收割的韭菜。
能量是守恒的。
要么向外掠夺。
要么向内挖掘。
这是现实规律。
而此时此刻,做为全界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上至君臣,下至百姓。
又有谁甘心沦为二流国家?
西域,便是命脉。
丝绸之路,便是为大唐续命的血液。
“绝不能,不能让那些大食人,夺走我们的西域!”
阎立本两眼微红,沉声喝道。
狄仁杰也几乎同时叉手大声道:“陛下,天后,西域万不容有失,我大唐,退不得!”
进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要退,只有胡人退,大食人退,我天朝上国,我煌煌大唐,光耀万年,如何能退?
“天后!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请速发兵!”
“臣愿捐家财以实府库,以充军资!”
“臣也愿意!”
“臣家有三子,愿从军,替我大唐杀敌!”
“臣愿从军杀贼!请陛下应允!”
这是国战。
是为民族利益而战。
无分老幼南北。
万万退不得。
朝堂之上,平日里勾心斗脚,满心算计的各部重臣,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都愿摒弃私念,顾全大局。
这个时期的大唐,虽开国数十年。
虽刚经历李治朝的向外扩张。
但整体氛围仍然是积极进取,开拓向上的。
还不至醉生梦死,为了个人之利,而坏了大唐基业,不顾百姓和天下大局。
“哀家替先帝,替弘儿,谢过众卿家。”
武媚娘向着群臣方向,微微鞠躬行礼。
狄仁杰、阎立本、李玄信、程处嗣、苏庆节和苏大为都微微侧身,口称不敢。
此乃人臣之本份。
非为一家一姓。
实为我大唐荣辱,衣冠传承。
绝不容一神外族,悍然入寇。
否则大唐将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若不能守住华夏族之道统,无法保证华夏人之利益。
有何面目称天子?
有何面目称朝廷?
朝廷固然有控驭天下的权力,但也有护佑天下万民之责任。
“哀家也会捐出首饰和私房钱,以充军资,奖励作战士卒。”
“母后。”
李弘在一旁情绪激荡道:“儿臣不孝,愿倾尽内帑!请母后不要将首饰捐出!”
是,固然在权力上两者有着暗流和争斗。
但他也是儿子。
听到母亲要捐出全部首饰和私房钱。
李弘天性纯孝,怎能不为之激动羞愧。
“此是朕的责任,当由朕来承担!”
“弘儿住口,大食来势汹汹,是我大唐之敌,天下之敌,岂有你一人能当之?哀家意已决,毋须多言!”
“母后!”
李弘声音哽咽。
殿上群臣人人变色。
在心,情绪各异,但无不被一种羞愧和耻辱所包围。
大唐开国才数十载。
心气尚在。
前些年对外攻略如火。
先后打下对抗多年的大敌高句丽、吐蕃。
东平辽东。
西平雪域高原。
环顾天下,当真无一合之敌。
这才短短几年,怎么竟弄到如此困窘的局面。
钱,咱大唐有。
只要陛下号召为国捐帑。
满朝公卿,定愿捐出家财,以充军资。
但是人呢?
大唐现在哪有那么多府兵。
关疲弊啊!
而且,何人可以为帅?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在苏大为身上。
这位开国郡公,大唐唯二名将。
大唐第二代名将,唯一可能应付眼下局面之人。
到这一刻,还不肯站出来吗?
“郡公……”
“苏郡公!”
狄仁杰抢先一步,向苏大为遥遥行礼道:“事急矣,为我大唐国势念,为我华夏衣冠,不被大食一神异教所侵,还望郡公,挺身而出。”
狄仁杰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二十余年的交情。
连他都忍不住这个时候站出来,请求苏大为出征。
其余人哪里忍得住。
左相阎立本。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
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并且各部官员。
乃至武媚娘,都向着苏大为开口道。
“苏郡公,此事急矣,为救大唐万民,为抵御大食进逼,唯有苏郡公领兵,方能解危难。”
“请苏郡公出山,为我大唐征西大总管!”
“臣附议!”
“还望苏郡公,以大唐百姓为念!”
“苏郡公不出,奈苍生何?”
“请苏郡公领军!”
“苏郡公,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愿归于苏郡公麾下。”
“苏郡公若领军,我阖家老小,愿从军,任凭驱策!”
整个议殿大殿,一时群情汹汹。
李弘的脸色微变。
苏大为的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
议政殿后。
一处帘幕屏风遮挡。
小小女娃发出吃吃笑音:“阿姊,满朝公卿都在求苏大为出兵呢?”
小女娃身旁立时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不许叫名字,要叫阿舅。”
“哦。”
雕玉琢的太平公字吐了吐舌头。
她如今还小,分不清殿上的母后和哥哥,还有那些大臣们在争些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
感觉所有人好像都眼巴巴求着苏大为出兵。
不想自己随口说个名字,居然被阿姊责怪。
小太平做了个鬼脸,吃吃笑道:“阿舅就……阿舅吧,阿姊莫不是喜欢他吧?”
说着伸头悄悄看一眼。
学着大人的样,双手叉腰摇摇头:“不成不成,太老啦。”
“我不是,我没有!”
安定思公主羞得满面通红:“别瞎说!”
一旁的李显双手抱胸,嘿嘿一笑:“太平你不知,安定小时候被阿舅救过,不然命都没了,母后早些年就吩咐过,让我们都以舅视之。”
“哦。”太平公主似懂非懂,一脸懵懂的点头。
“那他们在吵些什么?怎么都让阿舅出去打仗?咱们大唐不是将军多吗?换个人不成?”
“不成!”
安定思公主扬下巴,脸上带着一抹与有荣焉的骄傲:“阿舅是最出色的,是我大唐第一名将。”
“真有那么厉害?”
太平公主疑惑的张大眼睛。
眼里写满了好奇。
她年纪虽小,但在宫里长大,自小听多了太宗打天下的故事。
还有父皇李治征服辽东,打下吐藩的故事。
对那些将军的事,自然也有几分耳闻。
“哼。”
李贤在一旁冷哼一声,脸色不太好看:“沽名钓誉,言过其实。”
“三弟,你说什么?”
安定思向他凶巴巴的瞪过去。
李贤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没,没什么。”
他前些年试图暗示招揽苏大为。
结果反被苏大为薅羊毛。
自此念念不忘,在心暗自记恨。
不过安定思比他大一岁,是他的姐姐。
而且大唐公主,个顶个的都是彪悍之辈。
再加上头顶上有个老妈武媚娘罩着。
更是在唐宫里横着走。
就连李贤和李显他们,平日里都有些怕了安定思公主。
“我警告你,要是被我听到你说阿舅的坏话,小心我不扒了你的皮!”
安定双手叉腰,凶巴巴的道。
“知……知道了。”
李贤脸色一白,双手抱胸又退了一步。
心却是暗恼。
不知那苏大为究竟有何魔力。
迷住母后不算,连安定阿姊也这般为他说话。
气死我了!
……
就在皇子公主们躲在屏风后面看热闹时。
大殿上的情况,又生变化。
李弘咬牙道:“母后,诸位大臣,如今大食来势汹汹,偏偏我大唐刚灾天灾,关疲弊,此非一两员大将能改变的局势。
既需朝廷上下同心戳力。
也许大唐百姓支持,踊跃参军。
也需我大唐皇室做出表率。”
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狄仁杰和阎立本这些心下支持李弘的人,暗自点头。
感概不愧是天皇李治的嫡长子。
果然有担当。
只这番话,头脑清醒,绝不是那种庸碌君主。
就在狄仁杰准备再进言时,只见李弘向着武媚娘鞠躬道:“母后,儿臣愿御驾亲征,求母后应允。”
啊?
以武媚娘的老辣,这一瞬间的表情,也是懵了。
凤眸大睁,一时反应不及。
“弘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儿臣说,请母后应允儿臣,御驾亲……”
李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狄仁杰抢上来打断:“陛下不可!”
阎立本也变色道:“陛下乃国君,乃我大唐的太阳,未听说有敌酋寇边,而令国君亲自往迎的,这……这也太抬举他们了!”
大殿一片哗然。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
十二卫大将军早有数位抢上来,单膝跪地,向着李弘抱拳泣道:“陛下,主辱臣死,求陛下收回成命,臣愿领兵,为陛下分忧,不破大食,誓不还朝!”
“臣也愿意领兵,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上,十几位将军,六部主官,左右宰相,一齐哀求。
尼玛。
李弘看得呆了。
我,我只是不想阿舅出去后,独自面对母后。
我那点道行哪是母后的对手。
李弘是真的怕啊。
他对武媚娘的恐惧,是发自灵魂的。
大殿后方,躲在屏风里的数位皇子公主,一时也是吃惊不已。
胖乎乎的李旦吐着舌头惊道:“皇帝阿兄要亲自领兵打仗吗?”
李显摸着额头:“我还是第一次听大兄这么勇敢,打仗危险啊,战阵之上,刀枪无眼。”
小太平歪着脑袋:“如果大兄去了,太平也要去。”
“傻丫头,你添什么乱啊。”
安定思敲了一下太平的脑袋。
却见李贤半张脸藏在屏风后,悄悄向殿上窥探。
脸色颇有些古怪。
像是有些沾沾自喜,又像是极力忍耐。
“阿贤,你在笑什么?”安定思恼道。
“啊?我没有啊。”
李贤背脊一挺,左右张望,顾左右而言它。
“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你嘴角在抽抽,好啊你个阿贤。”
安定思冲上去,两手揪李贤的脸左右拉拉:“你是不是想大兄出事了,你好坐皇帝位置!”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这一下,轮到李贤害怕了。
吓得屁滚尿流!
就在众小一番打闹时,陡然听到殿上一声喝:“天后,陛下,请许臣为国分忧,臣愿亲自领兵,讨伐大食。”
这话一出,纷乱的大殿之下,陡然万籁寂俱。
鸦雀无声。
只因为,说话者乃是大唐第一名将,开国郡公,苏大为。
武媚娘双眸盯着苏大为,眼神颇有些复杂。
有些感概,又有些释然:终于逼得你主动站出来了,此事是你自己要承担,须怪不得哀家。
狄仁杰目视苏大为。
微微颔首,似在赞许。
阎立本微叹了口气,但想着,这大概或许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陛下不用亲征。
而以苏大为的能力手腕。
对付入侵西域的大食人,当有一定把握。
而且苏大为在唐军的威望卓著,对那些胡人而言,有如天神一般。
能压住场面。
阎立本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所想。
不知道苏大为站在历史看客的角度上,把人性,把武媚娘对权力的欲望看得有多透彻。
让苏大为放弃保护李弘,亲自领兵出征。
这在当下,无疑是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其余六部大臣,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各将军们不知苏大为心的权衡,但见他主动开口,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
苏大为没开口前,谁也不敢主动提他。
这仿佛是大唐朝廷的禁忌。
完全是苏大为昔日那些作为,一怒屠光白马寺,杀光各路异人血腥手段,甚至无视李治口谕,说走就走那种任性妄为的形像,给吓住的。
苏郡公用兵真如神,但是他这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古怪。
若是性子上来,只怕自己脑袋不保。
昔年在含元殿上,那几个因非议苏在灰,被拖下去活活打死的大臣,令众人记忆犹新。
是以苏大为不主动站出来,别人不敢提。
但他主动说愿意带兵。
所有人都是欢欣鼓舞,觉得大事定矣。
除了一位——
当朝皇帝李弘向苏大为发出哀叫:“阿舅,你……你出征也不防带上我,朕在军,定能鼓舞士气,有大唐皇帝坐镇,那些胡人一定都会乖乖用命。再说昔年太宗皇帝不也是提兵亲征,朕……”
“胡闹!”
武媚娘一声低叱,用力一甩长袖,柳眉倒竖:“堂堂一国之君,说话如此孟浪,罚你退朝后回去把‘为君之道’抄百遍。”
“是。”
李弘一个激灵。
仿佛又回到幼时,随口应下,才反应过来,暗叫不好。
阿舅当面,母后都可以随意把自己搓扁捏圆,在母后面前丝毫挺不腰杆。
阿舅若不在朝……
我命休矣。
李弘脸色瞬间苍白。
两眼失去神采。
群臣在一旁一个个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看不见。
这母子两的冲突,外臣怎敢轻易开口。
不过要说到太宗李民,人家是马上皇帝,大唐都是人家天策府打下来的。
开创基业之主,领兵出征,自无不可。
从李治朝,大唐皇帝便是治天下的皇帝。
天皇大帝终其一身,出最远的门子,也不过去泰山封了个禅。
那啥,陛下,您这没出过关陇的,还是乖乖皇宫里待着,别舔乱了。
众臣子暗自交换着眼神。
苏大为上前一步,先向武后点点头,再向李弘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见苏大为向自己开口,李弘精神稍振。
“阿舅……”
“区区大食国几个将军,若要我大唐天可汗出阵,未免太过抬举他们。”
苏大为微微一笑,笑容里,自有一种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自信气度。
“而且臣在前方打仗,也需赖陛下、天后在后方安排后勤支援之事,此事或许比在前方作战更紧要。所以陛下,就安心在朝,治理大唐天下,静待臣的好消息。”
“阿……郡公,那朕……”
李弘的脸色越发白。
有几分畏惧的看向武媚娘。
刚好武媚娘也向他看过来。
那眼神,仿佛藏着冰雪一般。
看得李弘一个哆嗦。
犹如老鼠遇见猫。
苏大为看在眼里,心知以武后的手腕权谋,自己若不在朝,单凭李弘自己,当真不是对手。
没准仗还没打完,皇帝李弘已经被废了。
历史上,李弘是在继位前,突然暴毙。
接着被立为太子的李贤,与武后发生政争。
最后斗争失败,被武媚娘废掉,贬入蜀。
之后接替的李显,几番落。
最终熬死了武则天,才得以上位。
政治斗争就是如此残酷。
不以亲情为念。
套用一句话“天家岂有私情”?
武媚娘,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虽然间有些拖沓,让武后有些不满。
但最终的结果,总算是把苏大为这个碍眼的给踢开了。
以后朝之事,将由她一手遮天。
想到此处,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这便是天意。
天意所归。
哪怕是阿弥你,也无法逆天而行。
正在心如此想时,就见苏大为叉手行礼道:“陛下、天后,虽然陛下方才说亲征,臣以为不可行,但诚如陛下所说,若有天家人在军,对鼓舞士气,威慑诸夷,有着莫大的好处。
此次出征,实乃我大唐最疲弱之时。
所以臣恳请陛下与天后,许皇子入军任监军,以壮我军。”
好家伙!
当真是好家伙!
苏大为这话说出来,武媚娘的笑容立刻就凝结在脸上。
旁边的大臣狄仁杰、阎立本等人,也是一脸懵逼。
包括李弘在内,一瞬间都失去了表情管理。
露出颇为夸张震惊的神色。
这是……
苏郡公这是要……
这是监军的事吗?
这是反将武后一军啊!
整个议政大殿上,安静到落针可闻。
三省六部主官,十二卫大将军,左右宰相,邢国公等人,全都摒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声怕自己出声,将武后的雷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武媚娘两眼微眯,媚眼如丝。
眼神甚是妩媚。
但袖的手指,已然攥紧。
苏大为既然提出来,就是有备而来。
旁的皇子他不会要。
必然是冲着武媚娘另几个亲儿子来的。
而且他既然开口,就是在谈条件。
武媚娘若是不答应……
不答应的话,只怕苏大为也不会轻易答应出征。
到那时,又不知会提出何种狮子大开口的条件。
“苏郡公……不知想要哪位皇子做监军?”
武媚娘越是愤怒,神色越是妩媚。
笑容也越是危险。
“好教天后得知,臣意请沛王、英王、冀王随军,任征西军监军。”
这话一出来,躲在屏风后的李贤、李显和李旦三人,脑子嗡地一下,彻底凌乱了。
干我啥事?
我们只想斗斗鸡,玩玩鸟。
偶尔有点小野心,或者玩几个小宫女。
怎么出征作战这种事,会落在咱们头上?
监军?
我监你妈啊!
当真是人在家坐,锅从天上来。
苏大为你不得好死!
李贤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殿上,苏大为向武媚娘叉手行礼,声音坦然道:“还请武后许臣之请,否则以一万府兵,对十五万大食人,还有五六万突厥叛军,反覆无常之胡人。
臣,实在无信心。”
没信心?
我信你个鬼!
满大唐将军,谁不知道你苏大为用兵奸诈如鬼。
从来都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俗称乌龟暴走流。
自己先防得水滴不漏,有十足把握,才会用兵。
尼玛,打吐蕃时,就那么点人手。
还有高原反应,硬是被你玩出花活来了。
用吐谷浑人仆从和吐蕃人对砍。
再把打败的吐蕃人收编做仆从。
最后带着一帮嗷嗷叫的仆从军,冲进逻些城,把他们自己都城给屠光抢光了。
你这个屠夫,你会做没把握的事?
你特么敢站出来,就一定是有把握。
所谓什么监军,嘿嘿……不过是拿在手上做人质吧?
在场的个个都是官场老油条。
苏大为这点心机,被他们一眼看穿。
看是看穿是一回事,能不能应对又是一回事。
无论是于公于私,似乎都没有反对的理由啊。
毕竟天后与自己的儿子撕逼。
无论谁输谁赢,朝廷上只怕都会来一波大换血。
若是能平安渡日,谁也不想折腾。
安心理政,再赚点小钱钱,顺带实现一下家国理想,给百姓弄点实惠不好吗?
至于谁当皇帝……
反正都是你们李家的事。
你,你武媚娘也别闹了。
闹个什么劲。
就算让你掌权,你还能活多少年啊?
死了以后,这大权不给自己儿子,你还想给谁?
给你们武家人?
那不被天下人给生吞活剥了?
再说武家人,当初不地道,把杨氏和武媚娘姐妹赶出家,流落街头,险些饿死。
武媚娘掌权后,反手把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发配岭南。
下手干脆狠辣。
所以武媚娘和武家人,也结了死仇了。
这也是当年李治放心让武媚娘代他处理朝政的缘由。
从本质上说,武媚娘就是一个孤臣。
替李治背锅的。
这种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信。
唯一有的就是儿子。
和李治生的儿子。
武媚娘或许还想挣扎一下。
为自己心的那个梦想,想尝尝做女帝的滋味。
让天下男儿知道,她一介女儿身,也能做九五至尊。
把天下男儿都踩在脚下。
报复他自小受到武氏兄长虐待。
受到太宗李民提防打压。
不就因为我是女人吗?
不就因为我有能力和野心吗?
就防我和防贼一样。
陈硕真说过,女子也不比男人差。
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一样能做。
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区别高下的,只有实力与能力,与是男是女,毫无干系。
武媚娘心积攒着一股力量。
是源自她幼年和少年时不公的待遇。
她需要用一种手段,实现抱负,实现自我价值。
让天下人都看到,她的光芒。
但是眼下,她必须有一个现实的难题要克服。
要把成为障碍的苏大为从朝踢开。
得让苏大为自己心甘情愿走。
而要苏大为情愿,就得满足苏大为的要求,将李贤、李显和李旦交给他带到军。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武媚娘失去废掉李弘的可能性。
若是几位皇子都在宫,武媚娘大可趁苏大为出征后,兴废立之事。
废掉李弘,再封李贤做皇太子。
而她做为太后,可以继续掌监国之权。
培植亲信,统驭群臣。
时机成熟,她就可以登上最高的位置。
尝一尝女帝的滋味。
就像当年陈硕真一样。
就算苏大为回来,木已成舟。
一切为时已晚。
此去西域,不算作战时间。
大军来回往返。
也须两年时光。
足够了。
可苏大为看穿了这一切,要带其余皇子随军。
这让武媚娘还怎么玩?
亲儿子都在苏大为手上。
若废李弘,立李贤,立李显、李旦?
信不信到时苏大为带着“太子们”杀回来,搞个拥立之功?
若是立其余妃嫔与李治生的皇子呢?
理论上不是不可以,但武媚娘非人家亲母,在大义名份上,就有些缺失。
若把人家亲母做掉。
或者把别的皇子过继自己膝下……
不,不行,自己有亲儿子,这么做太复杂。
天下无数双眼睛都看着。
做得太明显,只会失去人心。
而且身为皇后,她与李治的皇子才是正统。
才有大义名份。
其余妃嫔生的皇子,没这个作用。
怎么办?
苏大为两眼直视武媚娘。
看着武媚娘双眸微微发红。
看她双肩微微颤抖。
不由心暗道:媚娘阿姊,你打算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