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贼猛。
若用后世的话形容“代王”韩广的心情,这四个字再贴切不过。
“从十月中到十一月,不过半月时间,韩信便连败代兵,杀我部将王黄,夺取了蓟城,全据广阳郡……”
身处上谷郡府沮阳,韩广听得前线败仗连连,忧心得连摆在面前的小羊羔肉也吃不下去。
同样是姓韩,差距怎那么大。
他本是上谷小吏,在数年前的反秦风浪里以上谷戍卒造反,占据上谷与代郡,又通过与臧荼“互王”,得到了代王的王号。其后两年,陆续在燕赵崩溃之际,扩张得到了雁门、渔阳、广阳,一时间竟成了北方最强大的反王——当然也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他与匈奴人的勾结,却是受到了范阳人蒯彻所诱。当年韩广曾收留同族人,秦始皇帝的方术士韩生,蒯彻寻来,欲通过离间秦朝君臣以乱天下,便与其结识,就在黑夫渐次扫平诸侯之际,蒯彻又来了,给韩广出的主意,是与匈奴结盟……
“中原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十余万。自灭东胡后,如今收复北假,占据云中,常扰雁门、代郡,若能得其助,以十万骑南下代地,与黑夫交战,或将两虎相伤,而代国便能幸存!”
尽管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韩广还是举起杯盏,将毒酒喝了下去!
没办法,不喝,就渴死了。
他不仅认了冒顿为父,还商议以后送女儿入匈奴,嫁给冒顿之子为阏氏,与之“和亲”,更答应赠匈奴絮缯酒米食物,作为匈奴出兵的报酬。
但现如今,匈奴人在燕地战场的表现却不尽人意,一面是不听韩广部将黄广等指挥,只顾劫掠财货,另一方面,作战也不尽力,见到代军不利便撤走。
就算是在蓟城郊外的一场战斗里,面对韩信的大军,匈奴的左贤王所率骑兵,也对秦军的强弓劲弩无可奈何,在传统的远射骚扰不成功,尝试冲锋践踏也被击退后,竟撤离了战场,导致蓟城陷落,王黄被杀。
韩广手下兵卒不过四万,蓟城一仗后,顿时少了一半。
面对他的质疑,蒯彻却不以为然,说道:“秦军之劲弩射程极远,匈奴之角弓弗能及也;秦军师旅阵战,井然有序,则匈奴无阵不整弗能当也;若是战于城池,下马格斗,秦军坚甲利刃,长短相杂,剑戟相接,则匈奴之兵革弗能当也,此秦军之长技也。”
“故若是想让匈奴与秦军阵战,甚至是帮忙守城,却是将他们,用错了地方!”
韩广气得不行:“那我向匈奴借兵有何用?”
蒯彻的看法,倒是与李左车不约而同:“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而匈奴人生于苦寒漠北,以肉酪为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故而在代北交战,才是匈奴的用武之地!“
听说战场将在自己的地盘上打,韩广更绝望了:“我还指望匈奴能助我守住三陉……”
代北与中原,被太行山和燕山隔开,所谓三陉,便是其与中原的三个通道。
从东到西,一为军都陉,便是后世居庸关,位于蓟城正北的军都山夏,两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地形极为险要,是渔阳、广阳、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险。谁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锁钥,出可攻,退可守。
二为蒲阴陉,便是后世紫荆关,在易县西八十里,路通代郡,山谷崎岖,多紫荆树。
而第三条路,则在代郡与恒山郡中间,其名飞狐陉,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蜿延,百有余里。
作为中原通往代郡的必经之路,韩广寄希望于守住三地,好“御敌于国门之外”。
但蒯彻却轻易撕破了他的美梦。
“韩信挟广阳之胜,已发兵西击蒲阴,而我近日听闻,黑夫将大军十万,已至恒山,也将北攻飞狐,而代王现在只剩下两万余人,分兵扼守三关,与十倍之贼为敌,当真能守?”
“一旦关破军亡,代郡之内必群起响应黑夫,缚大王而降啊!”
因为引匈奴入关之事,原本还颇得人心的韩广,在燕代之地遭到了很大的反对,燕代常年遭受胡虏袭扰,对匈奴的人愤恨,更甚于秦军,在广阳郡时,一些部将就选择了倒戈。
喝下去的鸩毒开始发作,但口中的干渴,却依旧如故。
韩广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朝蒯彻长拜道:
“那该如何是好?请先生教我!”
“答案就在眼前。”
蒯彻道:
“大王可知,去岁入冬前夕,项籍发兵击衡山、南郡,欲捣毁黑夫南方偏师,解除楚国侧翼之敌,而黑夫部属利咸等是如何应对的?”
韩广道:“我听说是壁清野,填埋水井,让项籍扑了个空……”
“不错!让项籍行军于无人弃地,无粮食可用,然后利用雨雪,让其知难而退,从而让项籍浪费了数月时间,陷入十面包围,从那时候起,楚国便注定灭亡了!”
蒯彻道:“如今代国面对的形势,与当时利咸等颇同,既然无法与秦军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将军不如将军都、蒲阴、飞狐之守兵全部撤回,作败退状,烧毁谷仓,填埋水井,带着他们向西,退往雁门平城一带……”
“如此,则黑夫将大军入代后,便只能扑一场空,秦军人众,在地广人稀的代地无以掠食,必不能久。时值严冬,寒风料峭,代北的风雪,可比南方酷烈多了,秦军多为南人,必死伤惨重。”
“若黑夫知难而退,留军守备,大军撤退,则匈奴可助大王以众凌寡,复夺代地,让黑夫功败垂成。”
“若是黑夫急于消灭代国,驱逐匈奴,一味追击,那更好,便可诱其深入,在草原边界处,大破之!”
见韩广还在犹豫,蒯彻抬出了冒顿逼迫道:“此亦是匈奴大单于赞同之策,匈奴会助代军西撤,更会集结将近十万的骑兵,等待在草原上,好给疲敝的秦军致命一击!”
“这是让代国存留的唯一机会。”
也是让天下继续分裂的唯一可能!
……
韩广迟疑再三,对向匈奴借兵之事,已是后悔莫及,但上了贼船哪那么容易下去?最后只能勉强答应。
但在三日后,韩广开始离开沮阳,向西方撤军时,蒯彻却不欲同行,而是向他要了一队人马,要去东边……
“蒯先生意欲何为?”韩广疑窦重重,这蒯彻一开始是赵歇之臣,后来却在赵国危亡时抛弃了赵歇,如今,又要逃离岌岌可危的代国么?
“打赢此战,必须考骑射与戈矛阵战,我不善于此道,但却善于折冲樽俎……”
蒯彻道:“仆欲去一处地方,为大王和大单于,寻得一位新的盟友!”
韩广胡乱猜测:“莫非是……韩信?先生能说得韩信叛秦?”
现在韩广,也只能期望奇迹了。
蒯彻却摇头:“韩信对黑夫忠心耿耿,我已通过韩信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亲信都尉试探过了,想让韩信叛黑,绝不可能!”
“那先生是要……”
蒯彻指向东方:“没错,身在辽西的扶苏,或是最可能加入吾等的盟友!”
韩广皱眉:“但扶苏亦号秦军,我还听说,扶苏与黑夫是故友,他还曾在辽东驱逐东胡……”
韩广过去两年,与占据两辽的扶苏,一直是敌对状态,因为对方一直称秦军,也没想过能化敌为友。
蒯彻却笑道:“黑夫也自称秦之摄政,但此秦与彼秦,能一样么?”
“扶苏是是秦始皇帝正统继嗣,称了召王,而黑夫却只是秦臣,为夏公,他会向扶苏俯首称臣么?”
蒯彻摇摇头:“绝不可能,故黑夫对外宣称扶苏死了!“
“至于二人的交情……扶苏以两辽为根基,欲入中原,重整山河。但黑夫却先扫平六国,其九卿之一的陈平,可没少阻碍扶苏,屡屡刁难,扶苏岂能不恨之?天大的交情,也早已磨光,变得离心离德,更何况……”
蒯彻喃喃道:“这二人都希望自己能做那个扫平天下的英雄。”
“但这样的英雄,一个就够了!”
“一山不容二虎啊,黑夫名为秦吏,实为秦贼,杀胡亥而逐嬴姓公族,我怀疑蒙氏兄弟,也是其暗暗赐死,嫁祸于赵高。”
“其谋朝篡位之心,早已昭然若揭,想必一统天下后,就要借势谋夺皇帝之位了!他此番北上,除了要对付代与匈奴外,另一个原因,便是要亲手解决扶苏,方能放心罢?”
“代与匈奴对黑夫来说,只是肘腋之患,但扶苏,却是威胁他篡秦的心腹大患啊!”
蒯彻冷笑起来:“所以若两秦相遇,便要先打起来,哪还顾得上吾等?”
“而扶苏面对要夺嬴姓天下的黑夫,又会作何想呢?”
“我曾见过扶苏,那时他尚且是个愚昧古板,只知道奉父命行事的公子,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
“所以我不相信,扶苏会将历代先君的邦国,拱手相让!”
“而他想要避免像胡亥一样身死,就只有放下成见,与吾等合作!”
纵横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于利用人性里的弱点。
对权势的贪婪、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将夺走自己一切之人的怨恨、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忠臣益友的疑虑、还有无法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
蒯彻不相信,扶苏心里,就没有一二种情绪。
只要有,蒯彻便能用言语将其放大!
“我会亲自前去辽西,赌上身为纵横策士的性命,说服他!”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