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是没有宵禁的,人们也只有在每年当中的几次节日里,可以夜晚在街道上游耍。
这其实是非常有趣味的事情。
比如捉迷藏,今夜长安的每一个角落里,几乎都有孩童在捉迷藏,甚至还有大人。
因为人们的娱乐活动太枯燥了,所以大人们也会玩。
大街小巷挂满了灯笼,还没到子时,已经有不少被偷盗了,这种现象无法杜绝,只能怪你没看好。
武明堂眼下的手里就拎着一盏白帽方灯,非常的精致,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被她给顺走了。
一人一灯,搭配的异常和谐。
老黄狗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灯笼就是他给人家取下来的,他觉得能为这样的美人儿服务,是一种荣幸,似乎武明堂只要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
“老黄,”武明堂又转过身来,微笑着朝老黄狗招了招手。
老黄狗屁颠屁颠的就过来了:
“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的人都没你的本事,你看那盏灯,”武明堂指向远处街道的一盏四角蝴蝶灯,道:
“好看吗?”
老黄狗的目光随着青葱般的手指看了过去,像是吃了迷药一样,点头道:
“好看。”
“那就有劳你了,”武明堂甜甜一笑,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却有一颗少女心。
老黄狗二话不说,便穿入人群当中,众目睽睽之下,动若脱兔,几下利落的攀爬,便将灯笼取下,然后在几人的叱骂声中,一溜烟的跑了。
武明堂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朝着安兴坊的隋王宅返回。
在大门口,她正好撞见了返回王府的李琩。
“还早呢,表姐应该多游玩一些时候,毕竟来一趟长安也不容易,”李琩走上前笑道。
武明堂却是美眸眯起,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李琩的面庞后,道:
“在外面偷吃了?”
李琩一愣,你是神仙吗?这都能看出来?
“表姐说笑了,咱们进府吧,”李琩直接岔开话题,率先登上台阶。
武明堂笑了笑,紧跟其后道:
“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呆会来紫烟阁一趟。”
紫烟阁,就是东宅的那座庭院,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因为院中有一二层阁楼,好像是宋复哪个女儿出嫁前居住的地方。
所以女孩出嫁也叫出阁。
李琩其实对自己这位表姐的突然到访,也是充满疑惑,你要只是我表姐,自然不会多想,但你还是裴敦复的老婆。
尤其是刚才老黄狗偷偷凑过来,小声禀告李琩,武明堂今晚去了裴府。
裴府眼下只住着一位贵妇人,武家大宗的两个贵妇见面,会说些什么呢?
兰方院那边,郭淑已经睡下了,李琩本来还打算见见妻儿再说,如今倒也不必了。
当他进入紫烟阁的时候,武明堂正在卸妆。
她和杨玉瑶是两个极端,她脸上的化妆品多的一批,发髻上的配饰更是满满当当,要么说贵气呢,单是那些发饰,就值老鼻子钱了。
武明堂很有钱,因为她家没有被抄家,她的爹妈武延秀和安乐公主,死于唐隆政变,但是李旦下诏以二品的礼仪安葬,家产全都保留着呢,不比杨洄的妈差多少。
杨洄的妈,是武明堂的亲姨妈。
韦皇后四个女儿,老大永泰公主,丈夫武延基,这是武明堂的亲大伯,等于是大姨妈嫁给了大伯。
老二长宁公主,儿子杨洄,老三永寿公主,嫁给了京兆韦彭城公房,女儿韦秀就是李隆基的顺妃,就是她当年帮忙,将韦妃嫁给的太子李绍。
老四,就是武明堂的亲妈李裹儿,历史记载,就是韦皇后和李裹儿毒死了李显。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唐隆政变,眼下是韦武共享天下。
而唐隆政变,距今不过三十年。
卸妆之后的武明堂,就连李琩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怪不得觉得你皮肤不好,感情是被胭脂拖累了,卸妆比化妆好看多了,费那个劲干什么?
武明堂眼下的脸蛋,才算是真真切切的解释了什么叫剥了壳的煮鸡蛋,白嫩光泽,吹弹得破。
“走吧,去外面坐一坐,”武明堂重新披上披风,令侍女提着火炉来到屋外的廊下坐下。
李琩一脸无奈,大冷的天为什么不在家里?
武明堂挥了挥手,侍女们全部退下,她这才拿起一个暖手的小炉抱在怀里,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道:
“我在洛阳的时候,几乎一半时间,是白天睡觉,晚上静思修行,我身世凄凉,哥哥姐姐早亡,独留下我一个,身边从来都没有一个值得倾诉心事的人,以至于我不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李琩点了点头:“兄弟姐妹,有时候也不一定信得过。”
武明堂讶异道:“嫡亲兄妹不一样的,你有咸宜李琦他们,比我强多了,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因为会让我觉得生无可恋,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仰望夜空,才会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我特么怎么可能明白?李琩摇了摇头:
“我没太听懂表姐的话。”
武明堂笑了笑,指着月亮道:“那你就看看月亮,什么都不要做,只是静静的看着,你可以胡思乱想,但不要移开视线。”
你不会是在pua我吧?李琩挑了挑眉,抬头看向夜空。
武明堂没有再出声打搅,就这么静静的陪伴着,而李琩也确实开始了胡思乱想,他想到了很多事情,方方面面全都有。
越想便越沉迷,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武明堂的轻声呼唤拉回了思绪。
接着,武明堂道:“你现在再将目光移到院子里,四下里看一看。”
李琩依言而行。
片刻后,武明堂道:“有什么感觉?”
李琩眉头紧锁,长长吁出一口气,沉默半晌后,喃喃道:
“望月时所想,仿佛皆为空幻,再看院中光景,好像被拉回了现实。”
“哈哈”武明堂掩嘴笑道:
“还不错,能有这样的感悟,说明你小子脑子还灵光,所以啊人如果一直被当下的事情羁绊,什么都不做成,因为现实的烦恼太多了,它会让你沉沦,从而随波逐流,所以你要去幻想,去思考,一切空幻的事情并非不能实现,古今成大事者,做的哪件事不是让人看起来匪夷所思呢?”
李琩瞠目结舌,表姐啊,你这是在点拨我吗?
“我今后会按照你的法子试一试,”李琩道:
“至于有没有表姐这样的心境,看造化吧。”
武明堂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跟我讲讲西北的事情吧。”
李琩皱眉道:“我并不清楚,表姐是找错人了,再说了,你关心那边的战事做什么?似乎不该是你好奇的事情。”
武明堂笑道:“我好奇的事情多了去了,包括你今晚与谁私会。”
“表姐说笑了,”李琩顿时老脸一红,你是有千里眼吗?难道男人在做完那种事情之后,会有什么面部特征?
武明堂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腮下。
李琩一愣,顿时会意,赶忙摸向自己的腮帮子,好家伙,有一抹红,这是张盈盈嘴巴留下的?
幸好今晚没见着郭淑,否则定会问他个过来过去。
“偷吃都不知道将屁股擦干净,第一回吗?”武明堂挑眉道:
“今后留心点吧,真是个笨蛋。”
李琩颇为窘迫的将脸转向夜空。
武明堂笑了笑,淡淡道:
“西北的问题,在于皇甫与盖嘉运不和,指望他们两个通力协作是不可能的,就算有圣旨,都不可能,因为他们俩的不和,本就是朝廷一手促成的,现在又希望他们和睦了,拉的回来吗?”
“合作是需要真心的,真心的去做一件事情才能做好,”武明堂看向李琩道:
“所以朝廷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另派一人过去压阵,级别要高于节度使,方便调度指挥。”
李琩呵呵道:“你别看我呀,我哪有那个资格?”
武明堂蹙眉指向月亮,嘲讽道:“你连想都不敢想,自然没有那个资格了,所以啊,你只能沉沦于现实,任由太子继位之后,将这座宅子斩尽杀绝。”
李琩没有说话,因为他猜到,自己这个表姐确实是来忽悠他的,刚才还以现实与虚幻来pua他,我一个穿越者,直到现在,都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用得着你给我洗脑?
武明堂见李琩不吭声,继续道:
“别以为你现在是什么左卫大将军,其实与你当初遥领朔方一样,都是虚名而已,只有威望和功绩,才是你的立身之本,这就是为什么盖嘉运不好动,李祎动不了,改元之年,圣人是容不得败绩的,无论如何,西北都不能有事,所以另派大臣坐镇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你,是有机会的。”
“不,表姐说错了,”李琩淡淡道:
“朝廷如果真的这么决定,那么这个人非我莫属,而不是什么只有机会而已。”
武明堂顿时一愣,仔细端详李琩的脸庞良久之后,起身道:
“我就知道你刚才在装傻,这很好,你确实变了,记住,你现在需要的是威望,没有人会将左卫大将军放在眼里,但是边关统帅,任谁都会敬你三分。”
说罢,武明堂道:“如果不需要我侍寝,那么你可以回去了。”
李琩一愣,二话不说迅速起身,扭头就走。
实在是受不了你,怎么什么话都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望着李琩离开的背影,武明堂笑了笑:
“竟是个老实人?他还当真了?”
首先我们要知道,李隆基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唐隆政变联合太平公主,诛杀了当时大权独揽,以皇太后摄政,打算走武则天老路的韦皇后。
当时,宰相宗楚客、太常卿武延秀(武明堂爹)、司农卿赵履温、国子祭酒叶静能,外加京兆韦,劝说韦皇后登基称帝。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触犯了太平公主的底线,这才下决定发起政变,扳倒韦皇后。
我们首先要明白的一件事情就是,太平公主是绝对不允许再次改朝换代的,拦不住武则天,那是她拿她妈没办法,但韦皇后不行。
那么太平公主第一个想到的盟友,自然是她的亲哥哥李旦。
李旦当时做为辅政亲王,权利不小,就是胆子不大,下不了决断,但是他有一个胆大的儿子。
李隆基没有太平公主的帮助,是根本不可能成事的,两人当时合作的时候,分工明确,最危险的事情李隆基去干,杀人之后的局势,太平公主来摆平。
所以最后便出现了分赃不均的局面,因为李隆基是动武的,太平公主是动文的,以至于李旦上位之后,朝堂的权臣一半都是太平公主安排的。
李隆基冒死办成的事情,最后被人家夺取了胜利果实,所以两人翻脸是迟早的事情。
那时候的李隆基硬实力不足,但却已经建立了极高的威望,因为是他扶大厦之将倾,将李唐从又一次改朝换代的边缘当中给拉了回来。
这就是他可以跟太平公主斗法的最大本钱。
威望,真的特别重要,它决定了会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你混。
武明堂的提醒,其实非常重要,因为她在暗示李琩,你唯一可以拉太子下台的方式,就是建立威望。
否则就算太子被废,十王宅里那么多人,还会下场跟你争,但如果你有足够的威望,那么就会有更多的朝臣站在你这边,从而给皇帝造成压力,促使他不选你都不行。
李琩回到韦妮儿的栖子院之后,没有进屋,而是学着刚才的样子,坐在廊下望月。
如果西北的走向,真的如武明堂猜测的那样,朝廷必须派重臣前往压阵,那么眼下,似乎只有自己合适。
首先,派去的重臣不需要熟谙兵事,因为他的任务本来就是调度双方,促成精诚合作,其实就是个和事老。
再者,眼下的朝堂,除非李祎出山,否则找不到能够压制皇甫、盖嘉运的合适人选,王忠嗣现在都差得远呢,牛仙客就算没病,也不行,因为盖嘉运跟他本来就是平辈,他管不动。
那么做为曾经有过一次西行经历的李琩,无疑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亲子,级别高,足以压制藩镇节帅,而且与两个人都打过交道,再次合作也不算生疏。
眼下的陇右战区,赤水军李光弼,是跟着李琩去的河西,老丈人郭子仪的生力军也到了。
那么想要找出一个比李琩更合适的,几乎没有。
这个任务其实就是调节各方关系,但却能够混一个天大的荣誉。
当然,前提是打胜仗,败了那就是罪名了,就是污点。
李琩思考了很久,你还别说,这个可能不小,眼下的吐蕃,已经撤走了各路大军,独剩下石堡城和积石城方向。
换句话说,河西盖嘉运,应该可以抽出手来,提供更大的支援。
但是盖嘉运显然没有这么干,因为他需要考虑自己,万一我将河西军抽调走了,吐蕃杀了个回马枪,罪又在我。
确实,两边真的不可能通力合作,都在考虑自身。
也就是这时候,管家张井来了,说是杨玉瑶从东宅后门进来了,本来张井要将对方往这引,结果杨玉瑶听说鸠占鹊巢,直接奔着紫烟阁去了。
“会不会吵起来啊?”张井一脸担忧道。
李琩笑了笑:“你当她们是什么?两个泼妇吗?”
说罢,李琩起身,重新朝着东宅方向走去,一路上见到好多返家的家仆,大家也都去外面寻热闹去了,很多人今晚都不会回来。
一年到头攒的那点钱,说不定这几天就会全部花光。
而李琩正巧在东宅撞上了高尚的女儿高孝娘。
对方眼下已经脱了贱籍,在东宅的绣房工作,一群小姑娘见到李琩之后,赶忙退往一边低头行礼。
李琩只是打量了一眼高孝娘,并没有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紫烟阁外,杨玉瑶已经出来了,见到打着灯笼迎面而来的李琩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竟然不知道你家里又住进来这么一位。”
她这几天没有进宫,自然不知道她的妹妹已经跟人家武明堂切磋过了。
“大晚上的,有事?”李琩的目光看向杨玉瑶背后的几张陌生面孔。
杨玉瑶点了点头:“找个地方说话。”
另外一座无人居住的庭院,张井先是派人送进火炉烘暖房子,随后又找了一些吃食和美酒,这才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
李琩、杨玉瑶、春草。
是春草,不是绿草,这是两个人,前者是李霅从冯用之那里找来的,后者是杨玉瑶从王焊那里买来的,都曾是杨慎矜府上的侍女。
绿草,李琩已经见过了,我见犹怜,极易引发男人的保护欲望。
而眼下的春草,则是娇俏可人,圆圆的脸蛋上挂着一对梨涡,非常可爱。
杨慎矜确实有品位啊。
要么说穿越到古代,最好是大户人家,因为可以享受到后世没有机会享受的东西,要是穿越成穷苦人家,那就是吃后世没有吃过的苦。
“你将那些事情,再说一遍给他听听,”杨玉瑶朝绿草道。
绿草点了点了头,偷瞄了李琩一眼后,开始叙述起来。
古代人都迷信,这是众所周知的,要不然“封建迷信”四个字也不会常常被放在一起使用。
道士、僧人、各类术士,就是吃了这个福利,所以他们在古代活的非常滋润,实际上在后世,也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他们非常赚钱,求上门来占卜问卦的,排队的人跟景区似的。
那么迷信这种东西,到底存不存在,谁也说不清楚。
都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后世很多人也信这个。
那么当下的大唐,除了李琩之外,几乎人人都信。
杨慎矜自然不是例外,他家里有僧有道,负责卦算日常吉凶,听绿草说,杨慎矜是非常讲究的。
今日几时几刻出门,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走哪条路,什么日子要避讳什么人,都有一套说法。
人家每晚散值回家之后,都会有一封卦图放在他的卧房,提醒他明日该注意什么。
简直就是看着老黄历过日子。
既然都这么迷信了,自然就躲不开谶语了。
谶语就是预言,预算将来会发生的事情,这很正常,即使后世,也会有人找人算卦,看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看看我能不能生个儿子,看看我能不能发大财。
长安背地里玩这个的绝不在少数,但是高官们,是不准这么干的。
因为影响太大了。
为什么呢?因为这玩意不是顺口胡诌的,有一种东西叫谶书,专门记载了怎么解谶。
汉王充《论衡·实知》记载:孔子将死,遗谶书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谓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牀,颠倒我衣裳,至沙邱而亡。
这句话传播的相当广,以至于人们对谶书深信不疑,都想借此来预见未来。
谶书不是孔子写的,但是那些僧道术士手里的谶书,可以写成是孔子写的,当然,老子、庄子、鬼谷子都可以。
反正得是名人。
要是李琩写的,那也没人信啊。
而被杨慎矜引为至宝的那本谶书,听春草讲,竟然是姜子牙写的。
不会是封神榜吧?李琩顿觉哭笑不得。
他在这笑,杨玉瑶则是一脸诧异的看向李琩,因为她不明白李琩为什么要笑?这么严肃的事情,你怎么能笑的出来。
“也就是说,杨慎矜经常与那些僧道研究谶书?”李琩问道。
春草点了点头:“奴婢只见过两次,听不明白,惟有侍女明珠,可解其中一二。”
不愧是杨慎矜的侍女,说话都文绉绉的,李琩点了点头,看向杨玉瑶。
杨玉瑶朝着春草挥了挥手,等后者退下后,道:
“李霅都跟我说了,我出面拿人,得罪右相几乎是避不开了,不过也没什么,既然支持李适之,得罪他也是早晚的事。”
李琩笑道:
“无妨的,李林甫没有你想的那么小心眼,人家看的是大局,你有用一天,他都不会跟你翻脸,如果真是小肚鸡肠,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
杨玉瑶叹息一声,随即问道:
“武氏来长安做什么?”
李琩摇头一叹:“鬼知道她来干什么,反正不是过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