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新年新气象,改元之后的大唐,不允许任何官员迟到早退,吏部带头严抓风气。
这股热度虽然也就一阵,但是李琩肯定不能再睡懒觉了。
右金吾卫虽然名义上是韦昭训的了,但是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还是李琩的,这里从上到下,只听的李琩的,包括韦昭训。
眼下抵达的京师的贵族富商已经将长安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
他们在家里养尊处优,一人一个房间,出门在外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只要有住的就行,一大家子挤在一个房间内也是很常见的。
毕竟眼下的长安,没有那么多地方让你住。
李琩这边,来了一个稀罕亲戚。
往年基本没有交往,想交往也没有机会,因为那时候李琩在十王宅,别人进不去。
这个亲戚其实已经有点远了,但人家既然找上门来,李琩也不好将人打发走。
这个妇人的名字非常唬人,武明堂。
魏王武承嗣次子武延秀与韦皇后的女儿安乐公主所生的幺女,洛阳尹裴敦复的第二任妻子,人家是从洛阳来的。
武明堂这是正宗的武则天近亲,当然,再近也没有李琩近,李琩是亲曾孙。
神龙政变、唐龙政变,吃亏最大的首推武家,其次才是韦家。
但是官员当中有刑不上士大夫,贵族当中有祸不及子孙。
武明堂的亲爹妈虽然在唐隆政变中死于李隆基之手,但是那时候她才六岁,所以没有被殃及,基哥肯定也不敢赶尽杀绝。
李武韦杨四大家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李隆基的后宫当中,有三个姓武的,武惠妃,武贤妃、武贤仪。
因为洛阳眼下最大的地头蛇,不是长孙家,不是元家,不是独孤家,而是武家。
“唉你母妃在洛阳的时候,与我最是交好,可惜你寄养在宁王府上,以至于未曾谋面,”武明堂穿着厚厚的披风,在李琩的东宅花园闲逛着,而李琩就陪伴在她身边。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李琩对这个女人还算是有些了解,不是从她妈那里听来的,她妈压根就没提过这个人。
说明两人的关系,根本不是武明堂说的那样深厚。
李琩笑道:“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应该是表姐吧?”
无论按照武惠妃这边,还是按照李隆基这边,他都得叫表姐,因为武明堂的生母,是李隆基的堂妹,她算是基哥的外甥女。
武明堂笑道:“自然是称表姐。”
她今年才三十八岁,看模样,年轻时候绝对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但毕竟年纪大了,皮肤的光泽没有办法跟年轻人比,但是她身上有一股子贵气。
贵气逼人的贵气,与李琩母亲的气质极为相似。
李琩是听说过人家的,武明堂要不是基哥的外甥女,极大可能被基哥收入后宫,曾经的洛阳第一美人,觊觎的人不要太多。
但是对方直到五年前才嫁人,从前度牒做了女冠,后来估摸着想换一种生活,于是嫁给了裴敦复,但是两人并没有育有子女。
裴敦复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事业正式进入上升期,可见武明堂是个旺夫的。
“表姐既然是来过节,若不嫌弃,就住在我府上吧,”李琩主动道。
武明堂笑道:“怎么?杨三娘住得,我便住不得了?我本来就是借住来的。”
说着,她指向远处的一座雅致庭院,道:
“我带的奴婢不多,就住那里吧。”
李琩一愣,那个庭院是杨玉瑶提前占下的,但是李琩肯定不好意思说,于是只能道:
“那里没有收拾,我还是给表姐换一间吧。”
“不必,就这个,”武明堂道。
她的说话语气极为霸道,属于那种平日习惯了颐指气使,所以性格非常独断。
李琩瞬间有些不高兴了,眉头皱起道:
“不应该是客随主便吗?”
武明堂当然察觉到李琩语气当中的不满,但还是笑道: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亲人,你要嫌弃我,那我去隔壁借住。”
说罢,她探出双手抓着披风就往外走。
李琩顿时挑眉,一把年纪还有公主病啊?
“表姐”李琩无奈追上:
“随你好了。”
“这才对嘛,”武明堂笑道:
“不过我确实需要见见两位叔伯(武忠武信),我们家人丁薄,亲戚们之间更该多多走动,走,你陪我一块去。”
李琩点了点头,带着对方去往舅舅武忠家里
“她怎么来了?”
中书门下,李林甫皱眉看向儿子,道:“住进了十八郎家里?”
李岫点了点头:“您的儿媳(柳氏)刚好就在隋王宅探视王妃,亲眼看到的。”
李琩虽然没有见过武明堂,但是李岫夫妇见过,因为武明堂嫁给裴敦复,就是裴光庭的夫人武氏牵的线,而武氏,是李林甫的青梅竹马。
“她不好好在洛阳呆着,跑长安来就为了过上元节?”李林甫皱眉道:
“我让她帮我盯着裴敦复,她倒好,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裴敦复眼下是依附李林甫的,但不是真心的,而是被妻子武明堂劝说的,也正是因为依附李林甫,裴敦复现在才能这么顺。
但是他不喜欢这样,他不愿意给人做走狗。
老裴家的三个大佬,裴耀卿、裴宽、裴敦复,基本都是这样,跟李林甫的关系并不牢靠。
“今晚让她来见我,”李林甫继续低头处理公务。
李岫在旁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不妥吧,人家都住进十八郎家里了,还是不要让十八郎知道她和咱们的关系,如今长安的事情,瞒不过十八郎的耳目,右金吾咱们可管不了。”
李林甫皱眉道:“他有这么厉害?”
李秀点头道:“上元节三天,左卫五府除了上番皇城,也是要巡查京师的,几千号人都是他的耳目,瞒不住的。”
“呵呵”李林甫笑了,片刻后,他笑着点头道:
“当年他要有这份心劲,也不至于我现在还得费心费力的帮他,也好,那就不见了。”
他是不愿意让李琩知道,他在裴敦复身边埋了人,因为会让李琩觉得,你是不是也在我身边安插了内鬼?
是的,李林甫心虚啊。
李琩府上有三个乐工就是李林甫安排的,只可惜李琩平时不怎么欣赏歌舞,所以那三个人等闲也见不到李琩,天天憋在王府的乐房排练呢,不准在府内乱走,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而他们父子俩聊天的关口,其实武明堂已经进宫了。
李隆基在武明堂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对方,当时惊为天人,但是很可惜,这是外甥女。
其实外甥女,也不是不能成为他的女人,脏唐臭汉嘛,但是当时有武惠妃拦着,所以李隆基也就没有得逞。
如今听说对方进京了,自然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一面。
毕竟是杀父仇人,武明堂要见李隆基,必须要搜身,确保没有藏匿武器,因为老武家的女人,天生胆大狠辣。
这与她们的出身有关,商人起家成为顶级大家族,底蕴不行,所以保留着一些很坏的习惯,以及那股野蛮的性格。
武明堂在一间静室内,被宫女脱光光,逐寸逐寸的检查之后,才重新穿好衣服,发钗也都给她换成木制的,这才在吴怀实的引导下进入花萼楼。
但是她今天没有见到李隆基。
“圣人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见你了,回去吧,”杨玉环就带人挡在一楼,阻止武明堂登楼。
这让吴怀实非常尴尬,他是奉旨来带人上去的,但是明摆着贵妃吃醋了,不让圣人见到武氏,而他又不能说贵妃在胡说八道。
而武明堂眼下,正斜眼看向杨玉环。
没错,她的脸庞是朝向楼梯方向,但眼神却是斜蔑着看向杨玉环,给人一种极为冷酷阴狠的印象,鄙视之心一览无遗。
杨玉环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的目光,心里一发狠,带人上去就要揍武明堂,却被吴怀实横插进来拦下:
“贵妃不要为难奴婢了。”
“你闪开,我不为难你,敢蔑视于我,今天定要好好的教训她,”杨玉环少见的发怒道。
正是因为她平时不发火,所以发火的时候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她是属于那种一眼就能被人看穿真实性格的人。
她的性格并不狠辣,甚至是善良。
下面的吵闹声音,身在二楼的李隆基自然是听到了,他并不会因为杨玉环的阻挠而感到一丝的不开心,只是有稍许遗憾罢了。
虽然他知道,武明堂年纪大了,不如从前那般美貌了,但还是想要看一眼。
“老奴说啊,圣人别见了,否则贵妃会闹脾气的,到时候上元节上给您摆脸色,又该如何呢?”高力士笑呵呵的劝说道。
李隆基苦笑摇头:“这个太真,朕又不是要将明堂如何,至于如此过激吗?管好你的人,不是他们在私底下乱嚼舌头,太真会知道明堂吗?”
“是是是,老奴先去将人打发了,”说罢,高力士便下楼去了。
李隆基在洛阳的时候,几次动过心思,想要将武明堂收入后宫,但是当时武惠妃的颜值是稳压武明堂的,性格又非常强势,所以李隆基没有得手。
这些事情属于宫闱秘事,外人是不知道的,裴敦复要是知道了,他绝对不敢娶人家。
实际上,李隆基是非常大度的,并不在意这些,他惦记的只是武明堂的身体,又不是有感情。
有感情的,那是武惠妃
正月十三,上元节的花灯已经开始点上了。
这是一笔极为巨大的开支,每年的长安上元灯会,朝廷的花费大概在一百万贯之间。
没错,一百万贯。
而且这是一笔绝对不会省掉的开支,哪怕边疆将士吃不饱,哪怕关中百姓没余粮,哪怕西北吃败仗,这笔钱都绝对不能省,这个节也一定要热热闹闹过。
因为上元节,彰显了大唐的国运昌盛、繁荣富庶,彰显了圣人的英明神武、文治武功,四夷宾服,万邦来朝。
是的,即使西北打成了一锅粥,吐蕃照样有使者派来长安,恭贺大唐的圣人。
杨銛是懵逼的,他这个鸿胪卿没干多久,缺乏政治经验,业务也不熟练,当见到吐蕃使者送上的国书后,整个人都傻了。
没经验无所谓,只要谦虚好学就行。
“还能这么干啊?他们敢来,我们是不是不宜将他们驱逐?”杨銛向魏钰请教道。
你还算是个明白人,魏珏点了点头:
“并不新鲜,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陇右一线虽然热战正酣,实际上,我们与吐蕃之间的一些贸易并未中断,而河西走廊的商路,也不能因两国交战而受到影响,战争是为了争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破坏已有的利益,这是双方都默认的,轻易不会去打破。”
鸿胪寺其实就是外交bu,负责对外交流以及管理进入大唐的外国人。
在这个部门干过之后,城府心机会上升一个档次,因为工作需要嘛,两国的交流,其实跟两个人的交流,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又更为复杂。
另一名鸿胪少卿,李林甫的女婿张博济道:
“战争,不是一直发生,它总有停下来的时候,今天吐蕃还是敌人,也许明天就成了臣子,它的身份是因形势而一直转换的,所以我们与吐蕃朝廷的联系不能中断,以便了解他们当下的想法,以及预判接下来两国关系的走向,来的既然是慕容经国,那便让慕容神威去接待吧。”
大唐有检校制度,也就是临时代理官职,不算正式拜授,有行使该职务的权力。
这一次来大唐的吐蕃使者,是吐谷浑皇室后裔慕容经国,他们这一支已经归附了吐蕃,而慕容神威,官至左威卫大将军,曾祖父是吐谷浑末代国王诺曷钵。
那么他来接待吐蕃使者就很合适,加个检校鸿胪卿,也算配得上慕容经国“纰论”的职位。
纰论就是吐蕃的外相,主管对外事务。
杨銛点了点头,姿态谦卑道:
“还是得靠二位啊,我见识少,没有二位相助,这个位置是一天也坐不了啊。”
魏珏笑了笑,没说话,张博济也只是微笑点了点头,两人对杨銛的看不上,完全就写在脸上。
杨銛也难啊,名义上是主官,平日里确实低三下四的,尊敬自己的没几个。
这就是资历不够的问题,为什么大唐要专门推出循资格这套官员升迁制度呢?就是因为按照规矩来,别人就算心里不服你,嘴上也不会为难你。
但杨銛这是走后门,跳的又太高,所以人家心里嘴上都不服。
离开鸿胪寺,杨銛望着一些官吏们正在衙署的门口挂灯笼,主动上前道:
“挂左边一点,有点歪了”
这些官吏当中,竟也没几个人接他的话茬,杨銛尴尬的笑了笑,叹了口气拂袖走了。
人际关系向来都是最难处理的,杨銛上位的路子不正,能力又非常有限,刚来的时候还能唬唬人,时间一久,寺内官员都知道他是个半吊子水平,自然也就没多少敬意。
能进皇城来上班的,哪个还没个背景,所以杨銛的日子非常难熬。
他甚至已经生出离开这里的心思。
这里不像在右金吾,他对右金吾的事务也不熟悉,但是有李琩罩着,所以大家一直都非常热情的帮助他熟悉事务,上手也更容易一些,而在鸿胪寺,更多的是在看他笑话。
无论任何单位企业都是这样,走后门上来的总是难以获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敬
正月十三的晚上,其实已经有小型灯会了,虽然没有正节的时候热闹,但人们已经开始纷纷上街游玩。
毕竟正月十三有一个好处,不堵,而上元节你能走多远,完全取决于人群将你推多远。
洛阳第一美人,也出门游玩去了,以至于今晚的长安,各处都在打听武明堂的来历。
这样的美妇就算睡不了,多看几眼也是让人赏心悦目。
盖擎也不意外,他本来就是外貌协会的,虽然妻子就在身边,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望向那道擦肩而过的婀娜背影。
雪白色的大翻领披袄,足蹬翘头履,双手笼于胸前,步履端庄,一身行头极为华贵,可见出身不凡。
容貌更是惊艳,虽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但依然是身姿挺拔,蛾眉皓齿,不输少女。
“没生过孩子,”妻子卢氏一语道破。
盖擎一愣,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知道?”
卢氏笑道:“没有大胯。”
女人如果有过怀孕经历,胎儿会造成骨盆松弛,从而胯大,女人的跨本来就大,生过孩子之后更明显,这就是为什么后世的女孩穿牛仔裤,几乎不系腰带,因为胯骨撑着。
其实还有一点也能看出,那就是胸部是否下垂。
但眼下武明堂披着厚重的披风,你看不到她胸部的形状。
盖擎笑了笑:“长安确实好啊,在凉州哪能见到如此美人儿。”
卢氏笑了笑,不以为然。
唐朝的妻子是不会因为丈夫看美女,而感到生气,虽然大唐女人的地位已经足够高了,
这种事情是没必要生气的,人家给你领回家你都没招,何况只是看几眼。
王人杰一眼看到了盖擎夫妇,主动过来打招呼:
“将军好,夫人好。”
盖擎顿时皱眉:“刚有几个金吾卫过去,你又来了,你们该不会是缀着那个妇人吧?”
王人杰微笑点头:“隋王的令,让我们护卫安全,她是洛阳尹裴公的夫人。”
“裴敦复?”盖擎顿时一脸羡慕道:
“一把年纪了,竟有如此貌美的小娇妻?裴敦复进京了?此妇与隋王又有何干系?”
王人杰道:“是隋王的表姐,武家的人,听良器(李晟)说,好像是武承嗣的孙女,眼下已经住进王府了。”
盖擎嘴角一抽,对武明堂的幻想瞬间打消。
武家的女人,不敢惹。
武则天时期,武家混的最牛逼的,就是武三思和武承嗣,这两人不知道杀了多少李唐宗室,手上沾满了李家的血。
所以武家如今留在长安的,都不属于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这一脉,而是武士让、武士逸这一脉,武惠妃就是出自武士让,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也是这一脉,还是武惠妃的伯父。
武则天那一脉,都在洛阳呢,所以基哥其实非常讨厌去洛阳,但为了洛阳的安定,又不得不容忍武家。
皇帝容忍大家族,听起来似乎可笑,但这是事实。
开国至今的所有政变,都是那几个家族参与的,武家的戏份可不少,都给你改朝换代了,人家武承嗣差点接了武则天的班,而武则天死后,武家安分了不少,所以没有必要大动干戈,那样容易引起动荡。
而动荡一起,会有连锁反应,会引发怎样的乱局,谁也不知道,所以皇帝也轻易不愿去收拾他们。
“真是奇怪了,她竟然敢大摇大摆的走在长安城?就带了几个随从?这个妇人胆子好大啊,”盖擎自认,如果自己和对方身份互换,他绝对不敢在长安这么招摇。
开玩笑呢,老李家的全都在,被你们家流放岭南的全都回来的,你就不怕横死街头?
事实上,不会有事的,盘踞长安的这些大家族,也不敢让人家有事。
不管老李家再怎么仇视武家,当今圣人,可是有武家的血脉。
“隋王呢?他在哪?”盖擎问道。
王人杰顿时一脸为难,犹豫半晌后,还是道:
“将军不要问了,卑职如今是隋王的下属,不能对外透露他的行踪。”
盖擎一愣,一脚踹向王人杰大腿,气笑道:
“你才吃了人家几天饭,就不认我了?”
王人杰知道盖擎是在开玩笑,一脸赔笑的拱了拱手,赶紧缀着武明堂跟上去了。
盖擎抬头望向天空的圆月,幽幽一叹:
“在长安呆的久了,人也变得安逸了,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来长安,流光溢彩,如诗如梦,这里真的太舒适了。”
“可是夫君终究是属于疆场的,那里才是你的家,长安不过是临时停靠的驿站罢了,”卢氏在一旁道。
盖擎笑了笑:“其实我还是更喜欢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