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小巷突然安静了下来。
两位师兄垂手而立,沉默盯着面前的智空和尚,许久后,两人嘴角上扬:“那就好。”
“有劳师弟尽快将这龙虎大经送回教中,长辈们都还等着呢。”
智清伸手拍了拍智空的肩膀,嘱咐道:“那我二人就不叨扰师弟了,你且先忙,告辞。”
说罢,两人眼中藏着笑意,再无半点犹豫,转身朝着巷子外走去,只是相较来时,步伐明显匆忙了几分。
智空和尚保持着双掌合十的动作,缓缓睁开眼眸,并未回首,仍旧盯着鞋尖:“师兄,教中长辈曾教过我们何谓慈悲。”
他只是没什么历世经验,不是真正的傻子。
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很难让旁人相信。
沈仙友翻阅了龙虎大经不假,可世人天生好奇,不知者无罪,更何况对方是实打实的在灵光师兄手底下救下了两条无辜性命,避免了经法外传,酿成一场凡间的大祸。
功过相抵。
两人缓缓止住身形,对视一眼,嗓音渐冷:“长辈可曾教过出家人不打诳语?”
话音间,他们瞥向旁边的民户,半掩的木门无风而开,露出了后面好奇窃听的老妇。
突然被人发现,老妇人松垮的脸皮颤抖了几下,转身就想往屋子里逃去,然而佝偻的身子却是倏然倒飞回去。
她像个小鸡仔似的疯狂挣扎起来,脑袋已然被粗粝大手紧紧扣住。
仅仅呼吸时间,老妇停止了挣扎,眼神痴怔,哪怕已经被松开,也不知逃窜,呆滞的立在原地。
智清从她身上取回了那本金册,随手一扔。
簌簌——
册子边缘似刀,倏然掠过了智空和尚的面庞,在那臻至行者修为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两人间的实力高下赫然而分。
“她一介凡躯,已经观了宝经,此生沉沦苦海,你却迟疑万分,不肯救她。”
智清回头朝巷尾看去,温和笑道:“如今我替你救了她,也正好教你何谓慈悲。”
“师弟,瞧瞧你于世间历练,都学成了什么样子,若是让长辈们知道了,不晓得该有多心疼,小心坠入苦海,品德有缺,终生不得果位。”
智明和尚双手合十,轻声劝慰了一句:“我观你已经承载了不少人间皇气,还是快些回到教中,请长辈相助,补齐最后一劫,你我一起苦修,早日跻身金莲行者境界。”
说罢,两人再次迈步,很快便是走出了这条民巷。
他们要的是龙虎大经上的内容,而非这大经本身,相较于从智空身上取,会产生诸多麻烦,不如去找那“旁人”取,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呼。”
智空和尚立在原地,神情恍惚。
出家人不打诳语,品德有缺,终生不得果位……诸多话音回荡于耳畔。
许久后,他弯腰拾起那封金册,转身走到了那呆滞老妇的面前,喃喃道:“缺就缺吧。”
他盘膝而坐,抬起双掌,靠着乞食和替人受劫而换来的人间皇气从唇舌间吐出,缓缓沁入了那痴傻老妇的颅顶。
刹那间,两人的神情像是来了个调换。
欲要利用皇气,就必须消化其中愿力。
智空和尚的神情逐渐变得怔然起来,老太的眼神则是愈发清明。
然而这次消化愿力的过程,居然比他先前要容易了一些。
很快,智空和尚便是恢复了些许神智,耳畔响起了一道难听的唾骂。
“贼和尚!杀人啦!”
老太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慌中,一脚踹在智空的胸膛上,逃也似的蹿回了屋内,砰的关上了门。
“您慢着点。”
智空和尚脸色苍白,无奈一笑,掸了掸心口,起身同样离开了巷子。
本就是乞食而来的皇气,也合该用在来处身上。
……
涧阳府客栈。
斩妖司虽不能光明正大的亮出身份,但好歹也算是朝廷中人,该安排的住处还是不缺的。
只是沈仪自从加入进来后,便跟着孟修文四处奔波,一直没来得及面见知府,故此才稍稍晚了些,只能暂住客栈当中。
他于房中小憩,并没有去寻洪泽故友闲聊。
在土地庙和斩妖司面前与众人打个招呼是一回事,在别的地方牵扯太多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多眼杂,沈仪没忘记自己身上还有麻烦没处理完。
砰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沈仪略微挑眉,他现在可不想再有什么变故。
推门一看,来人是叶婧。
“沈大人,方才有个小孩子将这信送来客栈,说是一个和尚给的,那和尚还要去通知别人,就没有自己过来。”
“嗯?”
沈仪接过信纸,随手一翻。
果然不出所料,他在这涧阳府认识的和尚,也就只有那位智空大师了。
信纸中的内容很简单。
有菩提教弟子追寻过来,来者不善,请尽快离开涧阳府,去往离皇都越近的地方越好。
“有什么事情吗?”
见沈仪脸色微变,叶婧有些好奇的看了过去。
这位沈大人即便是先前面对仙官时,都没有露出过情绪上的波动。
“……”
沈仪缓缓折好信纸,抬眸朝外面看去。
出来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对菩提教的认知早已不是当初可比。
这是一方远超自己想象的庞然巨物。
拿了他们的东西,杀了他们的弟子,哪有那么容易脱身的,被追查上门来才属正常。
只是没想到智空大师居然会给自己通风报信。
换做正常情况,沈仪肯定是毫不犹豫的先撤走再说,至少要等叶岚这位真正能掌控局势的强者回来。
但现在——
这偌大的涧阳府里,可是还住着一大群故友。
“给孟头传讯,过去找他。”
沈仪并非自负之人,菩提教的弟子的强悍程度,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了,别说跨境界与之为敌,就凭自己现在的底蕴,哪怕是同境界的胜负都两说。
孟修文能斩杀那头熊妖的主人,实力自不必多说,或许是自己现在唯一能靠得住的人。
虽说这是自己和菩提教的私仇。
但好歹是同僚,堂堂神朝,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斩妖官被人乱棍打死在眼皮子底下不是。
“好!”
叶婧瞬间便是明白过来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再废话,指诀一掐,灵光便是遁出了门外。
她推门而出,朝着四周扫了一眼,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后,这才朝着楼下带路而去。
客栈内人满为患,长街上喧闹依旧。
“沈大人,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叶婧穿过人群,脚步渐缓,她蹲下身子,从街边小贩的摊子上拿起一枚还沾着水珠的果子。
“您尝尝?”小贩满脸的笑容,稍稍打消了这位斩妖人心中的疑虑。
她回以浅笑,将果子重新放了回去。
“大概是我多虑了。”叶婧轻轻吐出一口气,或许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搞得她都有些疑神疑鬼起来:“先去找孟头吧。”
她继续迈开脚步,却发现沈大人仍旧立在原地不动,不禁疑惑回眸。
沈仪安静注视着前方。
两女结伴而行,一者身着墨衫,一人身穿白裙,皆是世间少有的仙姿,略带新鲜的打量着这神州大地,讨论着涧阳府和青州的区别。
然后,她们就这样擦肩走了过去。
“啧。”
沈仪闭上眼,又是如出一辙的手段,但真正让他无奈的是,当时的自己乃是道境,看不破也就算了,如今已经臻至真仙圆满境界,甚至还得到了烟岚将军的调理,修为圆融,却仍旧看不透。
三教弟子,确实有些超出常人理解。
在沈仪闭眼的刹那,周遭长街瞬间空荡了起来,一缕灵光化作枯叶,轻飘飘的落在了两人脚下。
叶婧倏然垂眸,紧紧盯着那片叶子。
那是她先前传给孟头的消息,居然在无声无息中被截了下来。
近乎瞬间,她的手掌已经搭在了腰间剑柄上面,刺目冲霄的白芒开始积蓄,试图以真仙修为,破开这幻障。
然而剑鞘内溢出的白芒,在刚刚迸发的刹那,竟是如同潮水般重新退了回去。
一丝微不可查的金光落在缝隙间,便是让她连剑都拔不出来。
“沈大人,走!”
叶婧脸色罕见的苍白起来,金光破万法,这是菩提教!
身为斩妖司中人,随时都做好了被三教寻仇的准备。
而且这寻仇之人,竟敢冒大不韪,在神朝大府中动手,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小事结怨。
但她真的不记得涧阳府曾得罪过菩提教,乃至于全无反应的机会。
下一刻,熟悉的长街缓缓褪去。
化作了富丽堂皇的大殿,两边是空荡荡的供台,唯有最前方,伫立着一尊难以言喻其尊贵的金身神像。
那健硕高大的身躯,完美的挑不出一丝瑕疵。
身后跟着同样庞大的龙虎。
龙呈腾飞之姿,虎呈下山之势,身上盘着厚重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则是缚在了这神像的身上。
供台下方,乃是摆着四个蒲团。
其中两个上面都已经有了身影,四肢被强行掰折成了赎罪的恭敬模样,并用尖锐法具将其固定住。
“尔等犯下罪孽,需以虔诚洗清。”
淡漠的嗓音回荡开来,又在转瞬间化作惊雷般的暴喝!
“跪下!”
暴喝声层层叠叠,如雷贯耳,于大殿连绵不绝。
两道蒲团上的身影剧烈抽搐起来,面目全非,狼狈至极的痛哭:“我们什么也没见过,什么都没看过,大师冤枉啊!”
话音未落,男人的头颅瞬间炸开!
一条染血的精钢长棍杵在了地上。
紫云宗女修顿时失声,五官扭曲着盯着眼前多出了那双破草鞋,甚至都不敢去看这双草鞋的主人。
“你真没看过吗?”
苦行僧缓缓俯身,女人终于刺耳尖叫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原来如此。”
智清和尚点点头,喃喃了一句,随即将眸光投向了远处的墨衫青年:“那也就是说,这罪孽,其实是在施主身上了?”
话音间,他的面容始终平和,直到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意:“那施主为什么还不跪下,虔诚认错,换取龙虎罗汉的宽恕?”
刹那间,他手中长棍再起,毫不犹豫的劈向了女人的头颅。
当——
响起的并非是头颅炸裂的声音,而是清脆的金属嗡鸣。
第二条长棍拦在了中间。
浑身泛着金光的和尚突然闯入了这片幻障,一言不发的挡下此棍,神情漠然的朝智清看去:“贼和尚,你杀人了。”
听见这个称呼,智清脸色微变,眼中多出一抹愠怒。
却没有说话,只是运足了力气,将棍子朝下方压去。
“……”
智空和尚两条瘦削臂膀猛地颤抖起来,哪怕身上金光再甚,也阻止不了那条棍子的缓缓落下。
五劫行者与六劫行者交手,仅一劫之差,代表的却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修为。
他的臂骨逐渐发出吱嘎声,肌肤紧绷,随即破碎,泛着金光的血浆染湿了整条长棍,却仍旧不肯撒手。
智空和尚的脸上多出了浓郁苦楚。
上次来迟了,这次又来迟了。
自己总是来迟。
而且即便到了,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智空突然看见智清脸上又露出一抹古怪笑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他赫然扭头朝远处看去。
即便以他的目力,也只能隐约看见一条棍影,直直的朝着叶婧的脊背上抽去。
“我备好了四个蒲团,就一个也不能空着。”智清轻声耳语。
“你们……也配谈慈悲!”智空和尚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一丝凶戾,在破了诳语戒后,他竟是又破了三毒之一的嗔戒。
在场之人中,除他以外,再无人能接下这第二条棍子。
救眼前人,便救不了远处人。
以叶婧的修为,甚至连发现那条棍子的存在都做不到,更遑论躲避。
砰!
又是一声闷响,却让智空脸上的神情凝滞了瞬间。
那条劈来的棍子,就这般悄然落入了一只白皙手掌当中。
沈仪身形颀长,笔直而立,他合着双眸,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终于是捕捉到了那条铁棍的踪迹。
但捕捉到踪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接下的。
“你……”
偷袭而来的智明想要抽棍,却发现有些吃力,对方那握棍的手掌肌肤间,同样泛起了金光。
在场之人中,竟是有第四位行者。
这事情本身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但智明真正感到不解的是,就凭这金光的淡薄程度,对方以三劫莲台,如何能空手抗衡自己的六劫莲台。
“为什么?”他攥紧长棍,再次试图将其抽出。
“因为。”沈仪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条长棍在他掌心犹如长蛇挣扎不定,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五指的束缚。
墨衫涌动,他倏然发力,将智明和尚整个抡起,悍然砸在了地上。
轰!
整个大殿下方好似土龙翻身,所有方砖都是炸碎开来!
智明心口一闷,惊诧的抬眸看去,只见那青年紧紧攥住棍子,眸光沉寂俯瞰而来,嗓音不带丝毫波澜。
“我是官,你是贼。”
短短一句话,智明呆滞一下,终于是透过了沈仪的身影,看向了他身后的天幕。
天幕之间,弥漫的皇气翻滚。
所有修士,无论仙家还是行者,在神朝范畴内都会受到极大的压制。
但很明显,此人并没有受任何影响!
这莫大的权力,甚至堪比涧阳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