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临时改变路线,但本地官吏也已经知道了。
毕竟近千人的队伍过来,吃喝拉撒都需要提前准备,已有快船先一步出发跑去安排。
官员们大概听说了太上皇的脾气,知府和县令全都留在各自衙门办公,同时又派遣心腹到大明镇时刻等候。
船队一到,这些心腹立即回府城、县城报信。
大明镇的码头很小,已经提前半个月清场,不准来往船只久留于此,避免太上皇的船队到了没地方靠岸。
这是真正的扰民,镇上许多生意都没法做了,以至于朱国祥看到的大明镇有些冷清。
派驻了品官来管理的镇,目前全国仅有二十七个。除了大明镇之外,其余全部经济发达、人口稠密。
镇长的正式官名为镇监,有从七品和正八品两种。
大明镇的镇监,便是从七品,叫做史济之。
他听说船队来了,连忙冲出办公室,带着一群属吏到码头迎接。
其实吧,正式吏员也就三个,其余皆为白役(临时工)。
正式吏员必须由上级部门批准,并层层上报到吏部造册。比如县衙的正式吏员,就必须通过府衙(或州衙)吏曹的考核,再层层上报到吏部。
而县衙的非正式吏员,县衙吏房就能搞定,州府官员一般不过问。
即便是等级相同的吏,如今也分出了清浊高下。他们自己分的,朝廷并不承认。
中央阁、部、院、寺的文吏们,就称自己是“儒吏”,看不起其他各级衙门的吏员。这些人往往具有秀才功名,屡次不能中举才去考中央吏员。甚至还有少数具备举人功名。
省、府、州主要部门的文吏们,则自称为“经吏”,也看不起其他衙门的吏员,其中拥有秀才功名之人也极多。
此类分级,还有很多,已经形成了歧视链。
书吏、学吏、典吏、攒吏什么的,一大堆自封的非官方称谓!
名称越文雅,就越靠近歧视链的顶层。
“太上皇回乡了!”
“太上皇回乡了!”
一声声呼喊此起彼伏,从镇中心往周边扩散。甚至有人划着小船,逆着汉江及其支流朝两岸高呼。
人群越聚越多,实在挤不过来的,就去山上、树上眺望。
事实上,大明镇的“原住民”并不多。
尤其是原来的大明乡百姓,因为追随朱氏父子起兵,没死的都做了官员和将校。死了的也有抚恤优待,在河南、湖北赐给其家属更肥沃的土地。
于是人们陆续搬走,留下来的不超过三成。
眼前的大明镇百姓,多数是之后迁来的,而且以山中逃户为主。
但不管是不是“原住民”,都把太上皇当成同乡,与有荣焉仿佛自己跟皇室关系很近。
镇监史济之率领官民拜见之后,小心翼翼的陪同:“启禀陛下,大明镇的镇街没扩增多少,镇上的客栈也只多了一家。镇衙也小得很……”
“就按你安排的住吧。”朱国祥道。
史济之说:“毕竟这附近都依山傍水,可供扎营的平地不多。臣已腾出许多民居,陛下的那些随员,需要在百姓家中临时居住。”
朱国祥点头道:“可以。”又吩咐身边的太监,“记得补偿那些借房子住的百姓。”
随即有故人上前拜见。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带着妻儿来到朱国祥身边:“小民田直方,拜见陛下、拜见圣人、拜见……”
朱国祥立即有了印象:“你爹是田二?”
“正是,陛下竟还记得,”田直方喜滋滋说道,“小民的名字,还是当年陛下亲自起的。”
“我怎不记得?”
朱国祥笑道:“我父子当年途经此地,便是吃住在你家。你的父兄呢?”
田直方说:“父母、兄长和姐姐都在外地。父母前些年病故了,大哥在做武官,姐姐嫁给一个文官。二哥在跟金国打仗时战死,他一个儿子也做了武官,还有个儿子已考上秀才。只有我不成器,陛下起兵时还年幼,便留在这里打理些许家业。”
朱国祥点头道:“留在老家也好。你三叔呢?”
田直方说:“三叔全家都搬走了。三叔家的水田和茶山,全都送给了我。三叔家的旱田,则是送给了村邻。”
朱国祥指着镇上的老客栈:“这也是你的吧?”
田直方说:“当初陛下把客栈赐给家父,家父又把客栈留给了我。”
“那你必是大明镇首富。”朱国祥打趣道。
田直方嘿嘿一笑,并没有辩解。
上白村也算大明镇的辖地,因此大明镇首富肯定是白家大郎!
跟田直方聊完,又有个中年人上前:“米铺小厮张林,拜见陛下、拜见圣人……”
朱国祥本来已经没啥印象,听到米铺瞬间想起来,问道:“一文铁钱能买多少米?”
“一把。”张林回答。
朱国祥摇头:“不够。”
张林说:“那就再抓一把。”
朱国祥哈哈大笑。
沈有容说:“我没在你铺子里买过米,却在你铺子里卖过麦子。”
张林说道:“圣人的麦子好得很,麦麸簸得干干净净。”
沈有容问:“如今你自己开米铺了?”
张林说道:“幸得陛下与圣人赏赐,小民现在开的是茶米店。不仅卖米,还卖茶叶,生意好得很。尤其是茶叶,来自陛下赏赐的茶山。外地商贾坐船路过的时候,专门来小民的店铺买茶,说是喝了这茶能沾沾皇气。”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这些都是你的子女?”朱国祥问。
张林说道:“长女已经嫁出去了。还有一个儿子能读得进去书,上次白侯(白胜)回乡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县学读书,后来又进了洋州书院。那小子已考中秀才,如今转去了汉中府学读书。”
“那就祝你儿子高中状元。”朱国祥说道。
张林大喜,咧嘴笑道:“有陛下金口玉言,那小子下次再考不上,就把他的腿给打断!”
朱国祥问:“考举人落榜了?”
张林说道:“考了一回,没有考上。”
朱国祥又跟几个故人聊了一阵,上白村、下白村的村民陆续赶来。
曾经听朱铭讲西游故事的小孩子,都已经三四十岁了,纷纷带着自己的儿女过来拜见。
亦有许多老人,看到朱国祥激动得流泪,颠三倒四诉说朱家父子带领村民防御山贼的往事。还说要不是朱皇帝勇猛,上白村就要被山贼洗劫一空。
白大郎也坐船来了。
朱国祥问道:“你二弟辞官之后没回乡?”
白崇文说:“二弟喜欢江南水乡,辞官之后搬去了宁波府奉化县。”
“他倒是跑得远。”朱国祥吐槽道。
白二郎聪明得紧,知道见好就收。在石见银山做总督时贪了几万贯,赐田、赐宅、赐店卖掉也有一万多贯,他还有其他合法收入和灰色收入。
总积蓄大概有十万贯,直接辞官跑去江南“隐居”。而且因为岁数和级别都到了,只要还活着就能拿退休金。
甚至不住在杭州和宁波府城,选在奉化县郊置地建宅,天高皇帝远的做起了富家翁。这几年还做起了小生意,收购一些货物,运到宁波港口卖给海商。
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聊了一阵现状,当朱国祥问起儿孙情况,白崇文叹息道:“我那几个儿子都废了,考不上科举不说,经营产业也不行。长孙、次孙也不爱读书,也就老二的长子稍微像样,在县学内舍能够排进上游。”
“儿孙自有儿孙福。”朱国祥安慰道。
朱国祥在众人的陪同下,去大明镇的各处游玩。
很多地方已经修变了,但大体还是那个样子。
客栈是朱国祥亲自主持修建的,如今又扩建了几间大通铺,用来给路过此地的商队伙计和穷人休息。
当初的村塾,已经升级为县小学的分校,拥有着官学的机构编制。这在全国独一份。
王安石当年搞出小学、县学、州学、太学四级官学体系,对小学校长的要求不高。而大明村的这个小学,规定校长至少得有举人身份,并且由提学使亲自考核。
接着又去看了下游的江边茶山,那是父子俩遇到聚宝盆的地方。
“这怎么还系着红布?”朱国祥指着一株茶树问道。
镇监史济之解释道:“二位陛下的故人说,官家在大明乡的时候,曾言此茶树缠住了天马聚宝盆。乡民皆称,大明镇的山岭皆是龙脉,此茶树则是龙脉之眼。天马有灵性,得昊天上帝之命,在这株茶树旁苦候天子驾临。”
朱国祥哭笑不得:“无稽之谈。”
史济之说道:“许多乡民,会来茶树前祈福。便是汉中府城那边,也有百姓专门坐船过来祈福。久而久之,这株茶树就不再修剪了,任其生长以供祭拜。”
田直方也说:“此树被奉为茶神。整个汉中府的茶园主,还有那些本地茶商、过路茶商,都会来这里对着茶树拜一拜。”
“灵验吗?”朱国祥好笑道。
田直方说:“皆言灵验无比,我们正在商量给茶神建庙。”
朱国祥说:“建庙可以,不可侵占耕地,不可拥有庙田,不可官府拨款。”
就当是搞旅游开发。
史济之连忙询问:“陛下可否为此庙题写匾额?”
朱国祥非常郑重的摇头。
史济之尴尬的笑着低头,他似乎会错意了。
朱国祥看着那株茶树,端详良久,离开之时对太监说道:“小钟,给我也系一条红布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