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祺子显现真身,只见那米色长发与肩旁飘带一同浮在空中,不过身旁再无祥云与流光,那如佛祖一样的光圈仍在。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魔萨罗是真面目,千祺子又是什么?
此等皮相微微一现,光影忽闪,魔萨罗又恢复了黑雾弥漫的样子。
“.....为什么?”元湘灵忽然失去了力气,手腕疲软,快握不住铃兰灯了。
这种震撼,名为背叛,名为受骗。
濋飞飞已经惊到张大嘴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段瑢瑾摇着扇子,冷冷一笑。
洛静寒神色淡淡,冷冷不语。
魔萨罗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但他异样的眼神只锁住了元湘灵,开口,语气舒缓又暧昧,“湘灵小友,吾吓到你了么?”
元湘灵此刻只觉“小友”一词恶心至极!
明明,千祺子前辈是那样温润,那样神圣,那样慈祥,是一个引领者,一个启发者。
在元湘灵心中,是尊敬的前辈,长辈,像师父一样的存在,值得敬畏,值得小心翼翼对待,值得谦卑,值得恭听教诲。
千祺子更是多次为她提供帮助,开解迷茫的心灵,不知不觉,他其实已经是一种像师父一样的替代和依靠。
哪怕是不见面的,哪怕只是通过千息珠来联络的。
而千祺子温润柔和的外表,更是让元湘灵心生好感,下意识认为他就是真神,他是一切正义的化身,是这大陆上高于人类的存在。
不曾怀疑过的信任,一旦揭露真面目,就会陷入无解的愤怒与怨怼。
所有对千祺子的美好投射都不复存在,最开始的引领者,竟然是最终的敌人。
不曾想过的发展,甚至无法想象。
这是怎样一个珍珑棋盘?以大陆苍生为棋局,以他们五人为棋子?
不愧叫千祺子。
而空中的邪神魔萨罗将元湘灵的内心所想掌握得一清二楚,元湘灵没有开口说什么,但他都知道了。
“呵呵呵呵,学会失望也是你们人类的人性之课。”
段瑢瑾合上扇子,语气无奈又伤感,“那是自然,失望太多,就不会再抱希望。但我质疑,因为这是神的布局,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几个,是你的工具...不....不是,邪神,你的目的,不在于‘我们’吧....”
段瑢瑾的话意味深长。
魔萨罗哼笑一声,“你们能猜出吾的针对性目的,但猜不出吾的真实性目的。”
濋飞飞都听糊涂了,她觉着魔萨罗跟段瑢瑾的对话就像在打哑谜,给她听得云里雾里。
元湘灵沉默着,沉默着,她在想什么,想一些脑中有过,但被封存的记忆。
魔萨罗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他便伸出黑雾凝成的手指,如拈花一般,指向元湘灵,刹那,一道灵光闪过,击中了元湘灵的头颅。
洛静寒想挡,但没挡住。
元湘灵捂住额头,刹那,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此前所有,魔萨罗找上她,与她在暗之深渊的多次对话,她都想起来了。
“我等你来十万大山的那天。”
一次次被暗中找上,暗中动摇意志,而又一次次被封印记忆,像个痴傻笨蛋。
这就是魔萨罗给她的。
以超越主宰的力量,封控作为人来说最为宝贵的记忆,没有任何操控的手段,但却是一种比操控命令还要难以忍受的呈现。
身体僵硬,头脑却无法控制地滚烫沸腾,是愤怒的情绪在激荡,是被欺骗与玩弄的不甘在怒吼。
“为什么?魔萨罗,你为何非得找上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想把我变成邪神使者?”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元湘灵一遍遍重复着为什么,宣泄着至深至暗的不满,而段瑢瑾则是无奈叹气,濋飞飞迷茫不解,洛静寒则紧皱眉头。
魔萨罗幽幽道,“看来,你还是没完全想起来。”
再次伸指,又一道灵光射中元湘灵。
这次,解开的是她幼年的记忆。
那是,她十岁时的一段记忆。
.........
那是在缥缈山,那日淫雨霏霏,空中蒙上了一层灰绿色的薄纱,在后山的一条小道上,一个穿着绿色衣裙,提着一筐小蘑菇,打着一把荷叶伞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着,出现在了小路旁。
“啦啦啦,采蘑菇的小姑娘~提着一个小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岗~”
小女孩忽然停下了,因为她看到泥土路的中央,竟然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淡色衣袍,头发长长,与泥土黏在一起。
小女孩撑着伞好奇地走过去,走到他身旁,蹲下,把伞往他头上挪了挪。
“你好呀!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呢?”
小女孩天真问道。
这个男子睁开眼,对上小女孩纯真的笑靥,他本来颓丧孤寂的面容,换上了一种豁然开朗的笑。
“因为,我在思考。”
男子声音柔和,神情也放松,这让小女孩顿生好感。
“思考是什么呀?”小女孩问道。
“思考就是,你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的事,要通过思考去想明白。”男子很有耐心,他直起身子,小女孩便将伞举过他的头顶。
“想不明白的事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嗯....我有,我不明白,为什么咪仔和大黄一直打架呢?”
“咪仔和大黄是什么?”男子笑问道。
“是我的小猫咪和小狗狗,它们总是打架,虽然大黄总是打不过咪仔,哈哈哈哈哈.....”女孩欢快大笑。
男子也笑。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时间,仿佛停在了此刻。
“你的头发好长呀,可是,都脏了。”
女孩说着,放下手中的小竹筐,伸出一只小手,捧起男子的长发,试着为他抹去泥土。
男子就寂然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哎,虽然我有好多小动物,也有师父,可是我还是想找个人陪我玩....你家也住缥缈山吗?”
小女孩一边动作,一边问。
“不,我住在梵净岛。”
“咦,梵净岛?不对,我听过那个故事,看过那本书,说得什么来着?”小女孩转了转碧绿的眼珠,“哦,我想来了!人武神的后人千祺子!他就住在梵净岛上!”
小女孩忽然很惊讶很紧张,但她又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绕到男子身前,睁着一双单纯大眼肆意打量,“你就是千祺子吗?”
男子道:“是啊,我就是千祺子。”
只是,男子的声音显露出他的无奈与疲惫。
小女孩当然不会注意到。
“天呐天呐!你竟然是神的后人,哇,我竟然能见到书上的人物,哇!”
小女孩开心地蹦跳着,荷叶伞的雨滴,通通滴落在男子的脸上。
“哎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我还没去过梵净岛呢,哼,我哪里都没去过,师父不让我下山。”小女孩撇撇嘴。
“为什么?”男子问。
“因为师父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外面有坏人,有恶人,师父说,就在山上呆一辈子,这样就挺好。可我就想下山看看呀。”小女孩又皱了皱眉头。
“你不怕坏人?不怕恶人?”男子问。
“什么是坏人?什么是恶人?”小女孩问。
“呵呵,这个,还是要等你自己去体会了。”男子沉沉一笑。
“啊?”小女孩不解。
男子站起来,小女孩仰视着他。
“咦,你要走了吗?我还想你能多陪我玩一会儿呢!”
男子又蹲下来,蹲在小女孩面前,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这是我采的小蘑菇,你要不要带些再走?我还想跟你做朋友呢!”女孩道。
“不了,你会忘记我的。”
男子消失了。
女孩忘记了。
.............
元湘灵想起了。
“是你?是你.....竟然是你。”
魔萨罗开口,“是我。”
“我快糊涂了,魔萨罗,你到底是什么?你怎么会在缥缈山?”
段瑢瑾叁人不语,他们都在听着这一切。
“吾会化作万千法相,降临世间各处。”
元湘灵还是听不明白,“我还是不懂,不对,你从我小时候就找上我了?”
“不,吾是在珍珑试炼时认出你的。至于,那次....呵呵,吾的法相会去往各处,会遇到很多人.....”
元湘灵依然不解,但似乎又确定了,魔萨罗的法相在她小时候遇到她,只是凑巧了,只是刚好遇到了。
“魔萨罗,你不是早在一千年前就被消灭了吗?你为何要化身千祺子,举办珍珑试炼,再去消灭你自己?你做这一场骗局,到底为什么?”
元湘灵问出这最关键的问题。
魔萨罗幽幽开口,声音苍远浑厚,饱含着千年的孤寂与惆怅、理性与思索,“因为人性本恶,众生皆苦。”
“你厌弃人类的恶,那就该消灭人类,为何还要做局?”元湘灵问。
段瑢瑾冷笑一声,“邪神,不妨讲讲你的故事吧,就算是算计我们,我们也想知道个明白。”
魔萨罗不语,再次伸指拈花,从他手中发出四道灵光,击中了元洛濋段四人。
............
一千年前,十万大山,焚寂谷,七绝狱。
在七绝狱的深暗底部,魔萨罗诞生了。
他是一个全身赤裸的“人”。
他的新生如同从蛋壳中破出的鸟,从卵中孵化的鱼。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因何而生,于是,他便爬出了七绝狱,走出了焚寂谷。
十万大山荒凉孤寂,没有生命。
于是,魔萨罗便继续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和他一样的人了。
凭着本能,他能看出那些人,有两种。
一些和他身体一样的人,见到他赤裸的样子,嘲笑他,另一些人,害羞地跑开,或者咒骂。
他懵懂,无知,但好奇。
那些人以为他是傻子,便收留了他。
于是,魔萨罗就加入了人群。
他慢慢跟着人群学习说话,学习了解认识他周围的一切。
原来,他是男人,那些人是女人。
他们是人,他们是一个部落。
他告诉人们,他叫魔萨罗。
至于为什么叫魔萨罗,他自己也不知道。
慢慢,他认识了这个世界,很快,他变成了人。
可是,他发现,部落的人会集结在一起,他们会拿着各种武器,去围捕其他的动物,其他的生命。
他们不仅会杀掉动物,还会剥掉动物的皮,或者在它们活着的时候就把它们四分五裂。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魔萨罗发现,人是需要吃其他的生命的。
不仅如此,那些兽皮还会用来做人的衣服。
魔萨罗无法与动物交流,可他却能听懂动物哀嚎后的含义。
他感到心痛,感觉,想要流泪。
他为它们难过。
他体会到了,它们的恨,它们的怨。
可后来,魔萨罗又发现,原来动物之间也是弱肉强食。
食肉动物会吃掉食草动物,食草动物却不伤害任何生命。
他并不认为植物是有生命的。
魔萨罗劝服自己接受,这便是世界的法则吧。
他生活在部落中,与部落中的很多人都成了好朋友。
有男人有女人。
有一个女人,叫小灵,她对魔萨罗说,她喜欢他,她想与他在一起。
魔萨罗旁观过人的情感,男人与女人的“爱情”,他能理解。
但他并没有任何感受或感触。
他拒绝了小灵。
小灵哭着跑开了。
魔萨罗无动于衷。
小灵之后,也有其他部落里的女人跑来对他表白,但魔萨罗都拒绝了。
因为他无法回应自己感触不到的东西。
再后来,部落之间开启了战争,魔萨罗所在的部落输掉了。
他亲眼看着男子是怎样被各种残酷虐杀对待的,而女子,是如何被侵犯奸淫的。
这其中,就有小灵。
他不能理解,为何要侵犯女子呢?
魔萨罗没有参与战斗,但他作为部落的一份子,也被当成俘虏了。
他被人剥皮、敲碎头盖骨,生吃了脑髓,又被人砍去四肢,做成了人彘。
他“死”了,死前亲眼看了许久许久属于人的虐杀。
可是,他又“活”了,还是在七绝狱。
于是,他再一次爬出七绝狱,离开十万大山。
这次,他行走在大陆上,独身一“人”行走,没有再加入任何部落,没有再归属到任何群体。
他就走,徒步行走,足迹遍布整个大陆,他从十万大山出发,最终又回到了十万大山。
在路上,他亲眼看到了,很多很多。
他看到了人的战争,人对人的虐杀,人吃人,人杀人。
他还看到了,在一些贫穷的地区,人会易子而食。
在一些部落,女人是被抢来的,为了不让她们跑,她们的男人会打断她们的双腿双脚,或者,打穿脚踝,穿上锁链。
他不能理解这种行为意义何在。
他知道自己是男“人”,可他并无任何对女人的冲动。
部落里的男人,以货币、地位、女人,作为身份的象征。
他不能理解。
他认为部落里的男人是邪恶的,所有部落男人都是邪恶的。
战争是他们发起的,虐杀动物也是他们带头的。
在他眼中,那些女人不具备破坏与攻击的能力。
他便继续走,旁观着这个世界,可他又看到了,在许多地方,会有很多女人亲自溺死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都是女婴。
魔萨罗又不明白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人类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生物。
他渐渐觉得,自己并不是人,自己不是他们的同类。
魔萨罗继续走,在很多部落,会有很多娱乐活动,在部落里有地位的人,会以虐待别人为乐,包括肢体虐待以及侵犯。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乐趣。
人类似乎很猥琐,很卑鄙,很丑陋,很恶心,很邪恶。
邪恶的人类。
魔萨罗怀着这种想法,游览了整个大陆,再次回到十万大山。
他感觉自己充实了,充盈了。
他吸收了人类的东西。
他顿悟了,黑雾聚集,将他包裹。
一瞬间,他觉醒了,这才是他的如获新生。
他不是人,他是神,是邪神,是由人类而诞生的邪神。
他清醒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天命,那就是——灭绝人类。
他厌恶人类,人类太丑陋太邪恶了。
于是,魔萨罗挥挥双臂,世间冤死的亡魂都复活了,任何心怀怨恨的人或鬼,都成了他的使者,动物们全都变成了异兽,他们在魔萨罗的带领下,开始了一场对人类的屠杀和灭绝。
人间成了炼狱,成了屠宰场。
当时对抗他的,还只有一个人类将领姜弃仁,还有几个小部落。
灭绝人类,一个不剩,这个愿望,快要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