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府小门前,刘荣已经来回踱步小半刻钟了。
最终他终于下定决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理了理衣襟,又大口呼吸了两口秋日夜晚略显寒冷的空气,平复着紧张的心情,这才昂首阔步地往门口走去。
他走到门口,轻轻拍了拍门板,然而拍过之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收手转身想要离开。
然而在刘荣将其付诸行动之前,门口站立静候的刘府下人便听到了动静,为他打开了大门。
“少爷,您回来啦?”
刘荣一愣,想到当初逃家的尴尬事只是嗯了一声道:“父亲在吗?”
“老爷在书房呢,少爷这就去吗?”
下人通禀之后出来迎接的人就成了刘府的管家:“少爷您总算回来了!您不知道,您不在家的时候老爷总是望着窗户出神,他老人家是念着您呢……”
“那可真是太棒了……”刘荣并没有仔细听管家在说什么,他的思维已经发散到等会儿见到父亲要说什么上了。
“父亲,我有一些疑惑烦请您解答?不行,这样太官方了。”
“老头子,你记不记得去年幽州的粮食调拨状况?”刘荣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不行,这听起来像是有什么大病。”
“我怀疑刘猛勾结乌桓?”刘荣捂住脸“毫无根据这样说,老头子估计当我杞人忧天,我没说完就会被乱棒打出去吧?”
“少爷,老爷当时只是一时气急,事后也很后悔,要我说父子之间能有什么仇怨呢?您去和老爷服个软……”管家并没有注意到刘荣的走神,仍然絮絮叨叨地说着。
两个人就这样在不同频道上和谐地一问一答,终于,他们转过了垂花门来到了一处雕花的门厅前。
“少爷,您怎么了?我们到了”刘荣不察,差点撞到了管家身上。
“没什么。”刘荣回过神,把思想从拉回来,严肃地说道,“多谢了,待会我和父亲要谈论一些机密之事,还请老都管屏退下人……”
老管家以为刘荣是拉不下脸皮认错,一副“我懂”的表情笑着带着书房外服侍的下人退避。
书房前一片寂静,只余虫鸣。
刘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一阵暖风扑面而来。
书房里的厚绒布的窗帘和雕花屏风隔绝了秋夜的冷风。
屏风上画着大雍山河,刘荣看着图中的山峦河流,感慨万千。
同样被隔绝的还有廊上明亮的灯火,书房中只有桌上幽暗的烛火和暖炉里燃烧的木炭发出温暖的橙光。
绕过屏风便看见门厅里面摆放的一张书桌,几把椅子。
一摇椅背对着房门放在暖炉不远处,刘放正靠在上面。
他似乎睡着了,刘荣的举动也没有打搅到他的睡眠,他仍然一动不动的?靠在那里。
从刘荣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头顶花白的头发。
尽管进入书房前刘荣想了许多说辞,但是在这一刻他的大脑都都待机了……
见父亲睡着,刘荣关了房门,搬了一张座椅,坐到了刘放面前。
刘荣坐在座椅,把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在摇椅上沉睡的父亲。
刘放的面容看起来比之前苍老了许多,白发也渐渐占领了他的头顶。燃烧的炭火让他苍白的面庞染上一丝红色,显得不像往日那么严厉,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邻家老翁。
看着这张苍老的面孔,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陌生,也很无奈。
刘荣叹了口气,觉得眼角有点酸,他知道以前的刘放最是要强,为他梳头的奴婢见了白发都悄悄弄断藏到袖子里。
可是之前如此要强的人,如今也如田舍翁一般躺在摇椅中烤火,甚至看着书也能睡过去……
刘荣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躺在摇椅上打盹的男人。
刘荣突然意识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和他幼年时印象中的父亲一模一样,于是索性换了个姿势,继续盯着刘放。
就这样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刘放忽然睁开了眼睛,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对上了。
或许真的是老了,刘放并未像平常一般用拐棍戳着地面骂一句“逆子!”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如果不是炭火发出劈啪的爆响声,书房中的时间仿佛都凝滞了一般。
最终还是刘放叹了一口气,端起了茶壶倒了一盏热茶递给了刘荣,打破了书房中的沉寂。
刘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去接过茶杯。
饮下一杯茶后刘荣感觉浑身暖暖的,然而刘放却叹了一口气:“你又是闯下了什么祸事了?”
刘荣感觉什么碎了一地,不过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荒唐事,也觉得这样也不能全怪父亲。
“爹,我……”
刘荣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刘放的一句话堵在了嘴边:“好了,别废话,快来坐!”
刘荣端正坐好:“父亲,您可熟悉过去几年幽冀的财政调拨,我有一些疑惑烦请您解答。”
刘放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然而仍然难掩往昔的峥嵘,他思量了一会:“你想问什么,就直接说吧……”
得到了父亲的答允,刘荣便将与陈瞻的一番猜测说了出来。
刘放便这样静静地听着,垂着眼睑,没有说话,仿佛又睡着了一般。
屋里安静极了,之后炭火燃烧的哔啵声。
刘荣等了半晌也没得到父亲的回答,试探地问道:“父亲?”
烛光照亮了刘放半边脸,他的另外半张脸则隐于黑暗中,烛火跳动着,刘荣也看不清刘放地表情,只听得刘放幽幽开口:
“朝廷连赈灾的粮食都拨不出了。是以去年朝廷并未调拨幽州粮草发给乌桓。另外,相邻州郡的粮价虽然略有升高,但是这点粮顶多缓解幽州冀州南部几个郡的灾情,绝对补不上乌桓的窟窿……”
最后一丝侥幸被斩断,刘荣声音颤抖地问道:“父亲……难道朝廷不曾调拨一些粮草……”
刘放扶着摇椅站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他盯着烛火脸色阴沉。
终山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前后物资调动,而往来文书竟未让他们发现一丝痕迹,想要做到这一点,冀州官场要么铁板一块,要么被不通财货之人把持要职,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两者皆有之。
记得他年轻时出任颍川太守的时候,当地世族扎堆,朋党蔚然成风,世族基本上已经把持了整个郡的运作。
前几任要么不通俗务被糊弄过去,要么迫不得已同流合污,要么被当地门阀架空,要么死得无声无息,要么被合伙弹劾搞下台。
他实在没辙,只能作假。
他先以世族之人的口吻写了很多匿名举报信,然后暗中派人偷偷投给自己,再偶然让其中一些人看到上面内容,趁机挑拨离间。
这么一番折腾,搞得颍川士人相互猜忌,才算是勉强拆散了颍川的朋党。
刘放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竟然罕见地笑了笑,但是想着想着突然想起如今满朝上下皆如此,自己当初就无能为力,更何况已非手握大权的司徒,对这些事情也只能徒呼奈何。
“算了,我已经老了,这些事情就小儿辈吧……”心思千回百转,最终刘放一声叹息:“既然你已经问过我的意见了,不若再去问问那个陈明远,这件事既然是他发现的,他或许会有些解决的办法,你去问了他,再来回我……”
刘荣一愣,还是服从道:“是,父亲。”
刘荣走后,服侍地老管家进来添茶,看到刘放仍怔怔地然望着烛火出神,本不欲打扰,却听刘放发问:“你说,那个陈明远是何许人也?”
管家肃立答道:“老爷,说来那陈明远在洛阳城内也算名声鹊起,一篇“白马诗”惹得洛阳纸贵。所以老仆便去差了他的底细,以备老爷查看。”
“哦?说来听听。”
“老爷,说来,那陈明远还与您有些关系呢。”管家见刘放心情有些低落,所以故意说了些俏皮话逗他开心:“那陈明远也是南阳陈家的子弟,关系算下来应该叫老爷您一声叔父。”
接着老管家便说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关系,刘放听了一会也没理清这复杂的姻亲关系,索性放弃,质疑道:“咦,我道不知小儿辈中竟有如此优秀的子弟,不应该呀,其能通货殖经济之事,还少有文名,不当如此岌岌无名……”
老管家不明所以,继续说道:“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这个陈明远确实是南阳陈家的嫡系,其曾祖便是舞阴敬侯……”
老管家说到此刘放似乎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大概二十年前在太学也曾遇到过舞阴敬侯之孙,其中有一人颇善文学,只不过后来我出任地方回来就没再见了……,好像叫……”
见刘放记不清了,老管家赶忙应和道:“家主好记性,家主说的陈暮陈子旭就是陈公子的父亲。”
刘放想到了什么略一沉吟:“原来如此,这陈明远倒不似其父一般……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啊,总觉得自己清高不合污,才自精明志自高,可正是被他们抓住了这种心理才……可惜当初我们还以为自己一腔热血便能济世救人,谁知被人当了枪使!”
“若是早点看透,把用在吟风弄月,儒学经典上的心思花一些在货殖经济上也不至于被人蒙蔽至此……”想到这里,刘放不由得又是长长一叹。
刘放感慨完了,话锋一转,对着老管家问道:“后来我外放便没听说过陈子旭了,他后来如何了?”
老管家听了刘放的话,想着陈暮的遭遇,心中也不禁唏嘘万分。
“那件事后陈子旭本应升任黄门侍郎,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拒了任命,说自己才疏学浅,再后来便没了消息,据说是回了家行商贾之事,直到半年前去世……”
刘放推开窗户,任由外面的冷风穿堂而过,吹起屋内的帐幔,他的目光穿过窗棂,看向远处黑沉的夜空:“冀州的水,很深啊,至于这个陈明远,先让荣儿去考校考校他,看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刘放说完这话便是长久的沉默,老管家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静静退到一旁侍立,仿若一尊雕像一般,刘放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如此过了许久,才颓然地坐会摇椅,才开口:“罢了,小儿辈的事就交给小儿辈自己处理吧……”
然而躺了一会,他终究不放心:“事不经历不知难啊,希望不要再如我们当日一般了!”
刘放起身坐到了桌案后头,对着老管家吩咐道:“掌灯,备笔墨纸砚,我写几封书信给老友,你今晚就让人送出去!”,刘放整个人精气神一变,多年身居高位的气场直接展开,不复刚才的迟暮之像,
“唯”老管家行礼退下。
“好你个陈仲方(陈瞻族叔,刘放好友)!背着我留一手。不过小儿辈争气,我辈尚能饭,便为他们把把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