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倪潇儒回校那日,同学们聚在一起,一边亲热地打闹着,一边互相打听着各自的去向,大多的同学都有了去处。只是倪潇儒的去向还未有消息。他自己倒并不着急,只是想早点告诉文丽。他正准备着去校办打听一下,这时刘副校长朝他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人。刘副校长老远就招呼说:“倪潇儒,事情办完了没有,能否上我这儿来一下?”
倪潇儒一边揣测着,这刘副校长来找,那一定为分配的事,旁边那人多半就是要人单位的领导,一边回答说:“已经好了,我这就来。”
王大林对刘亨元说:“不用去你办公室的,我们在校园里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就行了,或者走走也行。”
说着两人已到倪潇儒跟前,刘亨元对倪潇儒说:“这是我的老同学,叫王大林,今天来看我。聊天时说起了你,因而他想见见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倪潇儒又侧身面对王大林说:“王老师,你好,找我有事?”
“走,我们上校园后面去走走。”王大林一边说一边已抬脚准备走。
倪潇儒嘴上“哦哦”的应着,也抬脚跟王大林往校园那边去。
刘亨元一看这情形赶紧找个理由脱身,因而说到:“大林,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不能陪了,你们聊吧!”一边说一边顾自回办公室去。
“王老师,你既是我们刘副校长的同学,那我们就成校友了。不过你是学长和老师,肯定还是哪家医院或哪个部门的领导。”倪潇儒猜测说。
王大林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然后说道:“我们是校友这是肯定的,因为年龄比你长,那学长么也勉强可领受,之于别的,我什么都不是。”王大林稍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们刘副校长说你很优秀,也很有个性,所以就想见见你。”接着他明知故问道:“把你分到哪里了?”
“还没有,我正想去打听呢!”倪潇儒回答。
“那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呢?想去什么样的医院?”王大林问。
“这个我还真没怎样想过,因为那是学校管的,我么只管服从分配就是了,分到哪就是哪喽!这种事情犯不着去向学校提什么要求的。我一直在想,中医虽是门古老历久的民族医学,郎中的手法各不相同,天差地别,独立性强,这样留给人自我探索的空间反倒更大一些,因而对医院档次的要求反而低一些。王老师,你说我这个想法有没有道理?”倪潇儒说了自己的看法。
王大林听了不禁一阵惊喜,说:“是的是的,我也有同感,难能可贵哪,有这样想法的学生可说是凤毛麟角呀!你的想法有如鸡群鹤声,大家都想着往大医院去,这本无可非议,殊不知,中医的特点正象你说的那样,偏重于自我探索和体验。潇儒,你的想法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家庭的影响?”
倪潇儒回答说:“是的。不然,说不定会是一名“文艺青年”呢!”说到这里他还顾自笑了一笑。
王大林长长的“哦”了一声,说道:“听刘副校长说,你的文笔很好,写出来的文章不但很有内容见地,而且文笔儒雅优美,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有才具的学子。”
倪潇儒连忙谦虚的说道“哎呀,王老师,你过奖了。南怀瑾先生曾说过:“有的人,只可读其文,不必识其人。有的人,大可识其人,不必论其学。”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归在哪一类?或者压根儿还配不上归类呢!至于写的那些东西么,不能说是文章,只能说是课堂作文,南怀瑾先生还说:“有人会作诗,确有诗的天才,语出惊人。但是只有好句,却不能构成一篇好诗,有好句无好诗,便非好文章。”即便真有什么好句子,那也全靠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的指导。”
王大林紧接着说:“好啊,这其实是一个愿教,一个愿学的必然结果啊!”接着他又问道:“是什么促使你改变自己志向的,能说来听听么?”因为这个中间过程很重要,对能不能邀请他来医院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倪潇儒稍想一想后说道:“是这样的,听我爸爸说,我家祖上数代行医,到我爷爷这一辈时已是第五代了。我爷爷不但注重医术的精进,同时也十分注重医德的修养,并且把它放在行医之首。所以我爷爷虽是个民间郎中,但却颇受欢迎,一直在家坐堂接诊。爷爷他一生痴迷中医药,专注中医药,因而积累了不少疗效显著的验方,治疗疮毒的方子,其实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成果。我爷爷不但潜心研究中医药,同时还非常关注外来的西洋医学,尝试着取长补短,结合起来治疗。从我爷爷留下来的物品中就不难看出,什么听诊器呀,温度计的,就连针筒都有,还有那一瓶瓶没有开封的小药丸。要知道,那时的中医是不用的,或者说是排斥的。这些东西现在还藏在箱子里,我爸爸一直舍不得扔。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哪,之后不久,我爷爷就被一场飞来横祸夺去了…哎…我爷爷这一走啊…意味着我家祖上所传承的医技就此中断了喽!惋惜哟!”他停住没有再说下去,双手一拳一掌不停的相互拍打着。
王大林说:“是啊,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可是…”他看着倪潇儒,然后显得有些不解的说道:“可是我不太明白,你家医技怎么会就此中断呢?你爸爸不是在继续替人治病么?”
倪潇儒说:“王老师,这个呀…在外人看来确是这样,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那时我爸爸还小,我爷爷又走的太突然,还没有把医技传授给我爸爸。可以说,我爸爸对中医药是个门外汉。眼看着家景日益衰败,生计无着,我爸爸只好去厂里当徒工。可是他不甘心啊!因而就一边当学徒,一边摆弄罐子里的那些树皮草根,可是那不过是摸黑绣花,所以不管我爸爸多么的发奋,其结果可想而知。我爸爸后来说,他运气真当是好,正当他一筹莫展,原地踏步的时候,巧遇了一位植物学老教授,把那些树皮草根的学名给翻译出来,这样我爸爸才搞懂罐子里装的是什么草药。之后便依样画葫芦,照着方子和那些代号把药配齐了。更巧的是,这头一剂药又正好用在我爸爸自己身上,这也暗合了我家祖上试药的规矩。这药消炎镇痛排毒,疗效称奇。至此我爸爸便一发不可收拾,把药一副副的配出来,可以说,治疗疮毒的药差不多都搞出来了。至于其它的药和方法,我爸爸至今仍是一窍不通。”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呢?我的意思是,按照一般的理解,你应该很早就开始接触你家医技了,是不是?”王大林问道。
“不是这样的,高中毕业后,我一直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我爸爸希望我能看些爷爷留下来的医书。我爸爸说,若你看懂了就可以和我说说书上的那些理论。我看的第一部医书就是爷爷留下来的《本草纲目》,我爸爸还经常挑那些治疗疮毒方子里的药来考问,说来也巧,居然都被我答对了。尽管那时天天都有人来找我爸爸,可是我对那些树皮草根并不感兴趣,虽说祖上都是中医郎中,我却并不怎么喜欢中医,尽管我潜意识里也为我爷爷医技的佚失而惋惜,也曾闪过想研究的想法,但还是没能改变我的初衷。我最想读的是中文和历史,法律我也喜欢的。就是在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仍是这样想的,可是我爸妈都希望我学中医,连我妹妹也是,那氛围真比逼迫还甚。罢了罢了,众愿难拂,别无选择哟!”说到这里,倪潇儒自嘲的笑起来。
王大林也笑着打趣的说:“哦,还有“逼”这一说啊!”
倪潇儒一笑说:“那时真是这样子,所以我就改变了志向,报考了中医药大学,其实从源头上说,还是受了家庭的影响。”他顿了顿后接着说道:“表面看,我对那些树皮草根不感兴趣,不闻不问,可是我知道,我的潜意识里还是想去研究我爷爷留下的那些医方医书,以了我爸爸的心愿。再者我念了中医大,平时也好和我爸爸说说中医理论,我爸爸最想听这些东西的,只是苦于没人对他说。同时还可以帮爸爸充实修正一些方子,以提高疗效,缩短疗程。”
王大林眯笑的看着倪潇儒,嘴里说道:“好好,非常好。我想,你这一改变呀,以后一定会多一位优秀的中医郎中!”
倪潇儒一边摆着手,一边赶紧说道:“哎呀,王老师,你千万别这样说哟,“优秀”这种境界我不敢去想它,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会用心的去做。我爷爷留下了不少医方,再有邻居吴奶奶,也把她丈夫祖传的医方留给了我。另外在念书时,我也留心收集到了一些,不过大多是偏方和单方,但疗效却是极好的。我想日后不要说是去了那家医院,就是窝在家里,我都会专心致志的去研究这些医方。既然传到我的手上,那我就得担起这个责任来,一定要把它们发掘出来,使它们重新发扬光大,虽历久却能弥新,绝不能再让它们佚失。”
王大林一边听一边不停的点头,嘴里则发着“嗯嗯”的赞同声,他见倪潇儒停住没继续说下去,因而便催促说:“怎么不说了呀,我很想听你的这些想法呢!”
“王老师,我的很多想法其实是不成熟的,只是想朝那个方向去求索而已。你听了可要给我多多指教哟!这样我也可多一次学习提高的机会。”倪潇儒知道自己的习惯,一旦谈兴涌起,就会口无遮拦,刹不住话头。王老师可是学长,弄不好就会有班门弄斧,故意炫耀之嫌。
王大林一边摇着手一边说:“潇儒,不用这般客套,但说无妨。我从这里走出来都有十六七年了,自那时起,就再没有机会和你这样有想法的学弟交流了,可是学问这件事,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我虽是学长,可是你说的那“指教”么,我恐是有心无力,实不敢当啊!到时你可不要嫌我“长”而无学哟!”
倪潇儒说:“王老师,我说的是真心话…”
王大林摆摆手制止说:“潇儒,还是就此打住吧!说这些客套话毫无意义,还是言归正传的好,我们继续,仍是你说我听。”
倪潇儒说:“这…哦…好的,那我就献…”那个“丑”字已滑到唇边,又赶紧咽了回去。和王老师虽说还是头一次见面交谈,但他感觉到两人之间说话,似乎并不需要这种酸溜溜的客套,再说自己也别扭,因而就改口说道:“那我就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了。”
王大林仍带眯笑的看着小学弟,没说话,而是点点头,一边又用手作了个请说的手势。
“王老师,说真的,我觉得后面要做的事很多。学的是这个,那着重研究的当然就是中医药喽,中医药虽源远流长,是传统的国粹,但我认为不能划地自牢,也不要被所谓纯粹的中医药困住手脚,禁锢思维,要超越中医药的时空概念去进行研究和运用。不管什么科学,它首先要有实用的价值,要能解决问题。中医药也一样,要能造福病人,这样才能存在下去,进而发展下去。只知把源远流长,把国粹精华,把继承发扬什么的挂嘴边是没用的,唯有发展才是真正的继承和发扬。凡科学都存在盲区,都难免有局限性和时效性,过去是好办法,但现在未必还是,会被更先进的方法所取代。我想只要有利于提高中医药实用价值的技术,都可拿来为中医所用,所以要尽可能地攫取现代医学的方法。因为现代医学的很多指标可量化,有直观性,这是传统中医难以企及的。我们可以把中西医两种不同的医学体系做个最简单直观的比较,在诊断手段上,中医传统的方法太过古老单一,很多诊断结论其实是不靠谱的,这是不争的情形,已无需赘说。现在中医几乎在全盘借用西医的诊断方法,因为它可以帮助中医更准确的诊断病症。只有弄清楚是什么病以后,那才有针对的办法。这不但使中医极大地受益,更是中医的机遇。再看治疗手段,中医人工干预的手段同样太过单一,基本上只有药物干预一项,即便是调理的药和膏方,就其本质而言仍是药物。西医同样也有补药的,缺钙就给你补钙,缺维生素就补维生素,这些不也是补药么?在治疗手段上,西医人工干预的手段就要多得多,有药物干预,手术干预,器械干预,而且往往两种以上同时运用。有变才有进,《易经》之理深奥玄乎,其实,它最精华的核心就是一个“变”字。佛学上也有一个与之含义相同的词,叫做“无常”。任何事物的形态和内容都不可能是永恒的,它只能迈向明天,而无法维持今天,更无法穿越昨天。佛家讲权变和权巧,不仅要知道方法去应用;还要讲究方法去巧妙的应用。要知变应变,人类对自身和对医学的认识还远远不够,有了新认识就应发展出新的办法,若一味固守传统,排斥他山之玉,那国粹迟早会成鸡肋冗余。”倪潇儒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住。
王大林一直在仔细听,稍微沉思一会后说:“是啊,不发展就要被边缘化,甚至被淘汰,到时真成鸡肋的命运。潇儒,你对中医的现状是怎么看的?”
倪潇儒只稍稍的想一想便脱口说道:“虽然我念的中医大,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现状么当然是不容乐观喽!你看,现在的人得了病,还有几个首诊是选择中医的?这能怪病人么?因为病人渴望得到的是疗效,是能尽快的解除病痛的折磨。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肉体上有了痛苦,身体感觉会发生变化,所有的精神快乐就马上化为乌有了。如果我们病了,我们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恢复。”病人不是要所谓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这些口头效应。中医传承至今,却仍在什么调理啊,膏方养生啊这些地方踏步,这些充其量只能是辅助性的配角,它替代不了实际治疗的效能。依我的看法,自从西医进入国门以后,中医就渐渐地开始隐退,甚至是衰微。传承数千年之久的中医,居然落得如此境遇,可叹乎?若是追根溯源,其自身实在是难脱其咎啊!这是因为它的诊断结论和治疗效果每每让人失望!如再没有开拓性的发展,仍这样原地踏方步,那么断送中医传承的恰恰是中医本身,或者说是那些蹩脚的郎中在断送中医。”
王大林不停的点头表示完全赞同,过后说道:“可是有人会说,这话说重了,不是一直就在发展么,中西医结合不就是继承和发扬么,不就是拓展性的发展么?潇儒,你对现在的中西医结合是怎样的看法?”
“嗯…说到中西医结合这个概念么,如要追根溯源,那早在明未的时候就有医家方以智提出来了,不过那时不叫中西医结合,而是叫做中西医汇通。再有清初的杰出医家汪昂,《汤头歌诀》就是他编著的杰作,他也非常推崇中西医汇通的理念。清朝的康熙皇帝对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方法,不但大力支持,还身体力行,受益颇多。因而当时宫廷御医中,运用中西药结合开方治病的例子很多。我爷爷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郎中,但却一直在研究和运用中西药结合治病的方法,这在他所留下的医方中随处可见。”说到这里,倪潇儒停了停,那手搁在石桌上,做了拿杯子的动作,这里当然没有杯子,这只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王大林收紧眉头,上下嘴唇相互别着,这是在他边听边思考的时候才有的无意识动作,他只看看倪潇儒,一边点头努嘴,那意思是说,怎么不说了?
倪潇儒不觉轻轻地哼笑一下,说道:“好吧,那我就再说说我的看法。虽然中西医结合的方法已提倡了不少年,大大小小的医院也一直都在运用,有的甚至干脆挂出“中西医结合医院”的牌子,但直到现在还没有探索出一条真正意义上的中西医结合的方法和路径,更没有完整系统的中西医结合的医学理论。说起结合这条路子,真可谓任重道远,其修远兮!我想,要把两种完全不同的治疗手段结合起来,那它的可行性、实效性还有待深入细致的研究。这是一件需要花很大力气去做的课题,绝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一蹴而就的事情。现在所谓的中西医结合,不过是中医加西医,一症各表。表面看似乎是在结合着治疗,其实是貌合神离,一副“井水不犯河水,”“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形,甚至恐怕还在腹诽轻薄对方都不一定呢!结合的过程,不过就是你用你的药,我处我的方,是那种吞了西药丸再喝中药汤的结合。至于疗效如何,谁都没法下定论。报纸上常有一些提振人心的报道,说某地通过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成功治愈了哮喘,治愈了癌症,治愈了…似乎很多疑难杂症都可以治愈。可是治愈率、存活时间、治愈机理,同样的治疗方法能不能在别的病人身上复制?这些重要的内容都没有下文,就像一篇论文,内容虽很吸引人,但却少有实验数据的支持。弄到最后,又变成一桩确有其事,查无实据的无头案。我想,如是走这条路子,那两种不同的治疗手段,应是一种融合和交叉的关系,彼中有此,此中有彼。它的阶段性疗效和最终疗效,应该是可把握和可预期的。而且我还认为,走中西医结合这条路,并不等于什么阶段都要结合,该由中医主导治疗的时候,就应果断的运用中医的治疗手段,不能被“结合”所束缚,更不能自矮他人,畏手畏脚,沦为配角。”倪潇儒所说的这些想法,其实一直就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萦绕着,只是一直不得机会阐述,因而无需再作考虑就能脱口而出。
王大林有节奏的拍打着石桌,一个才刚要迈出校门的医学生,能有这样中肯的分析,难能可贵啊!因而心里在想,说什么都要把他引进医院来!他嘴里不由得赞同的说道:“潇儒,说得好,有见解,有内容。”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因而就说道:“潇儒,在我所接触的人群里头,很明显的存在两种倾向。一种是信服中医药的人,就说中医药很神奇,而贬抑中医药的人,则把中医药说得一无是处,甚至说:“要是中医能治病,西医就不会滔滔而来。”嗯…你对中医药的效能是如何认为的?”
倪潇儒只稍想了想便说道:“嗯…我觉得这两种倾向都不太客观,偏颇一侧。应客观的去看中医的功效,因噎废食不妥,而盲目虚幻神化则更遗患,神化的后果,是让那些有意无意的骗子有机可乘,加大了中医药的负面影响。我顺便说一桩小事你听。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一位忘年交,他退休前在图书馆工作,因为我常去借书,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朋友。这次去正好在他家出来的小路口遇见,他说去旁边小卫生院配点药,于是我们就一边聊天一边往前走。不一会功夫就拐进了那家破旧的小卫生院里。坐诊的是一位姓麻的郎中,据说已入行四十余年,此时他周围已有一些人围在那,自然都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一口一个麻医生的叫着。对那麻郎中,我碰巧也知道一些底细,极能攀谈,特别是对那些老年病人,大伯大妈挂在嘴边,以此套近乎博信任,任他卖膏方拿提成。一会儿伤寒、本草、汤头…,一会儿养生、保健、膏方…,不用迟疑便能信口道来。听得那些老年病人连连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以为遇见了高明的郎中。都说服了他的膏方后,感觉好多了,至于怎么个好法,又都支吾不清。据那麻郎中自己说,他入行之初,主治的方向是高血压,之后是脾胃和胆结石,再之后便是抑郁症,嗯…再之后么是肝硬化和肝腹水,现在重点研究的课题是高血糖,已经取得了突破性成果,那就是化血糖为能量。
可是据我所知,那麻郎中之所以会走马灯似的更换主治方向,那是因为耗个一年半载的居然连门都没摸着,所以就干脆来个回马便走,换到别处去试试运气,结果当然又是回马便走…。我见他如此天花乱坠,信口开河,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便脱口问道:“这化出来的能量都去哪了,是“能”在手里还是“量”在脚底了?”
那麻郎中从来都是他说人听,现在突然有人问一下倒楞住了。他满脸不悦又不屑的盯着我,嘴巴微动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
见他这副窘态,我又禁不住的说道:“现在是化血糖为能量,之后便能化肿瘤为营养,再之后么…”
那麻郎中听到这里,将先前的不悦不屑化成了满脸怒气,横眉冷对着我,切齿说道:“你来“狗拿耗子”干什么,告诉你,只要有人信,它就能化!”
朋友拉拉我的衣服,轻声嘀咕道:“不可如此轻慢人的。”
那麻郎中的话倒让我一下顿悟,只要有人信废物便成宝,假的亦成真。我本来也没想和那麻郎中抬杠子,又听朋友这样一说就停住不说了。从那小卫生院出来,我禁不住对朋友说:“这种人若往好里论是个卖膏方的郎中,若往坏处说那便是一个有意无意的骗子。别说入行四十二年,就是入行一百年,也脱不了胎。”
朋友看着我自嘲的说道:“你总得让我们这些老年病人得些安慰,存点希望吧!”朋友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王大林深有同感的说:“是啊,我们医院那几个郎中不也一样么!只是卖的不是膏方,而是“半死不活”方。”接着他又说道:“哎…不说它了,还是说我们刚才那问题吧!”
此时倪潇儒的谈兴就像开闸的水,那还收煞得住,他顺水推舟的说道:“好吧,我就接着来谈谈个人之见。要说明刚才这个问题,我想还是用比较的方法简单明了一些。西医是点式精准疗法,针对病灶直接出手,或药物或手术,所以效果快而直观,很容易为病人所接受,这也是它能滔滔而来,又能迅速立足推广的原因。再者,西医科学还在不断地突飞猛进,如照此趋势,大有覆盖性替代中医的可能。这让一心推崇中医国粹的人忧心忡忡,心有不甘!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医,据传是由伏羲、神农、黄帝三圣创制并流传下来。伏羲制卦始定阴阳之说,神农尝百草始有中药,黄帝拜会岐伯,有如醍醐灌顶,始诞内经脉理。不过这些都是神话传说,无从考据,恐怕是不靠谱的。这里暂且不提玄奥的阴阳八卦,也暂且不提虚幻的醍醐灌顶,单说神农尝百草这事。神农氏生活在伏羲之后,黄帝之先的年代,那时还根本没有出现农业生产这个概念,农耕立国的方策是在大禹完成治水大业以后才确立的。那时若要果腹,全赖天物。可是天地苍苍,绿植茫茫,什么可以果腹,什么要人性命?总得有个吃“螃蟹”的人。若要活命,首先得有食物果腹才行,而后才需要草药治病。明代医家陈实功说:“…有药无伙食者,命亦难保也。”如果确有神农氏尝百草的事情,那其动机实为部落寻找食物而已。既然有生老病死的现客观现实,那必定就有医药养生的勃兴。中国最古老的医术首推巫医,这里的巫医,不是后来那种只会念咒语画符篆,装神弄鬼的巫师。上古的时候,有一个巫氏部落,擅长医术,世代相传,巫医由此得名。中医与巫医渊源颇深,甚至可以说由其逐渐发展而来。中医采用模糊迂回的调理疗法,并非一定去直击病灶,颇像“围魏救赵”的情形。这里的“模糊”,绝不是稀里糊涂那样的“模糊”,而是通盘权衡的意思,有点像电脑里头的那种模糊程序。它试图通过调动和运用整个身体的各个系统,建立抵御疾病和祛除疾病的机制,其过程自然有点慢,所以容易让病人失去耐心,甚至是失去信心。因为病人盼望的是手到病除,能快速的解除病痛。这种慢显效的过程给贬抑中医的人留下了口实,但我觉得,作为杏林中人,不宜一味去指责对方,那没有意义,亦无益于中医。相反,唯一要做的是,怎么来提高中医药的治疗效能,缩短疗程,使病人回归信任,让贬抑中医的言论不攻自破。”
学弟的这一大段分析,听得学长不住的点头,其实之中不少的内容,自己念书时也曾听过看过,有的还在那一大叠笔记本里头记着,可惜学之不用,哪会不荒废的?现在学弟一提,马上就让他东一坨西一瘩的重温起来。
这时倪潇儒的老习惯又来了,只要有人听就会刹不住话头,他顾自继续说道:“说中医药很神奇,其实也是一种正常现象,因为中国被佛道儒熏陶了两千多年,而佛道儒又与中医药的渊源颇深,因而道士僧人中能按脉处方的不乏其人,而在屡试不中的儒生中,成为一代名师的也不在少数,这是在用医术济世救人。我想,若往大处观察,那推崇佛道儒的人一般都会很自然的推崇中医药;若从小处看,一般都是对中医药的奇效有过亲身体验,或者是亲眼所见的人。说中医药很神奇,这话虽有溢美之嫌,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中医药的整体效能,这里先暂且不去说它,就说游离在中医药体系边缘的单方偏方,还有那些散落四处的土方,尽管在整个的中医药的体系中,这些只是零星的碎片,但它们的确具有匪夷所思的奇效。所以民间才会有“单方气死名医”这样的俗话。可惜一直以来,处方的郎中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只能照搬成方,不敢擅越雷池。因而还没有人能把它们的功效进一步往前拓展,将其独特的疗效形成一个小系统。虽有奇效,可惜没有体系,没有延伸路径,只能成为孤立和偶然的事物。我爷爷的方子,还有吴奶奶家的方子,我已看过一小部分。其实就本质而言,也是在单方偏方的范畴之内,粗看是一个完整的中药配方,可是当你进行比较后就不难看出,之中有二三味药的使用频率非常高,有一味几乎是逢方必有。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弄明白这些单方偏方治病的机理,里面究竟是那种成分在起抑制病菌的作用。如果真把这个关键密码破解了,下一步甚至可以把它们提取出来制成药丸。这样不但药效稳定,疗效可期,而且服用方便,成本还低。王老师,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王大林一边点头表示赞同,一边说:“我想,只要不停的探索,应该会有这样的可能。”他想了想后又说道:“不过…这样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中医药,而是一种药物源。药物的来源有植物源、动物源和矿物源。抗疟疾的药物奎宁,就是从金鸡纳树的树皮中提取来的。青蒿素也是抗疟疾的药物,就是从植物青蒿中提取的。可是有人说它不是中医药,和中医没有任何内在关系。你看这…”他无奈的摊一下双手。
倪潇儒非常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而就急着接住话茬说:“我觉得这话不客观,有待商榷。晋朝的丹术派抱朴子葛洪,在其所著的《肘后备急方》中,就有治疟验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这是百分之百的中医药。有中医验方而无中药,这可能么?要知道,在青蒿素被发现前,中医已使用它快两千年了。青蒿素的发现,是从几百个中医验方中筛选确定的,当时就是受《肘后备急方》的启发,只是它采用了现代的提取技术,如因此就否认它是中医,那么采用现代炊具所烹制的菜肴,就可以说它不是中餐了吗?青蒿素发现以后便很快替代奎宁,成为抗疟疾的首选药物。之后,英美和联合国卫生组织都一致确认它为中药制剂。说它不是中药,可笑否?”
王大林手握成拳在胸前晃动,口中说道:“潇儒,这些话说得好啊,有理有据,视觉独特,真让人有“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的感觉,很是鼓舞人啊!你不但已开始在这方面践行,更重要的是胸怀高远的志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它。“没什么比想法更强大的了,它的时代已经到来。维克多?雨果”我想你一定会做成的。”他在心里想,这是一棵好苗,给他一方肥沃的土壤,给他一片自由的天空,任其发展,将来一定是个百年一伐之木,前程不可估量啊!现在他是一心一意的要把倪潇儒要回去。他试探地问:“如果真把你分到区属小医院,你将如何面对?”
尽管平时倪潇儒也曾捎带想过这个问题,但还是让他楞了一下,稍稍想了想后,他说道:“那我也去,我想既然学校已作出这样的决定,那我就得服从。”
“要是你爸爸妈妈不赞成呢?”王大林故意问。
“我妈妈肯定是不赞成的,因为她老说,以后进了哪家大医院,怎么怎么的…这类话来。不过,我爸爸就不同了,我俩的看法很相近,我们寻常时候也谈论过这些事,估计我爸爸是会赞同的。再说么…我爸爸妈妈还能改变学校的决定?”倪潇儒回答说,还不由得笑了笑。
王大林听了心里又是一阵高兴,他的希望正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他说:“我65年从这里毕业,被分到北宸区卫生局搞行政工作。去年底派我去局属红会医院当副院长,分管日常事务。这家医院在同是区级医院中,它的规模还算是大的,当然喽,和省级市级医院比起来,它不过是一家小医院而已。医院的现状么…简直不值一谈,缺少一些必要的医疗设备,即便现有的也都是好多年前的,只能满足最基本的医疗需求。这还不是最坏的状况,再说,现在已开始在逐渐改变。那更不好的是,在医生队伍中实难在找出一位可勉强称作人才的人来。医院现在完全是靠着政府的行政权力,将附近那些工厂商店划为特约单位,这样才有了一些病员。别看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其实真来看病的不多,充其量也只是配些感冒药或打个吊针而已,多半都是来泡病假、配补药的,反正不用自己掏一个子儿。虽有一点经济效益,却无任何社会效益可言。医风和医疗水平之低超出我的想象,可是上峰给我的任务是六个字:提高医疗水平。”
“王院长,从你讲的情况来看,你现在差不多是两手空空,那叫你怎么搞呀?”倪潇儒问道。
“是啊,我手中是没有什么凭借,但还是准备竭尽全力去做,不能因为自己的事业荒废而意志消沉,我现在至少还能当好一块铺路石,当好一把人梯,让后来人能走得快、走得顺一些。这是一件难事,但只要找准切入点,只要有不重名声,愿意把中医药作为自己终身事业的人,我想完全是可以做成的。”王大林既直面困难,但仍很有信心的说。
“王院长,你说得真好,做事情就是要有恒心,就是要能把它当作一项事业来做,这样才能有所成就。我爸爸原来一点不懂中医,但有恒心。他有一句口头禅,叫做:“只要肯下笨功夫,才能获得真功夫。”他一个人坚持不懈地探索了十数年,虽然没能将我爷爷所留下来的最精华的医技发掘出来,但至少已做到能登堂入室。荀况有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英国诗人约翰逊说:“伟大的工作,并不是用力量而是用耐心去完成的。”锲而不舍就是用耐心去做,我当用这些格言来自勉。”
王大林不由得再次击掌赞好,说道:“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潇儒,说得好对,只有锲而不舍,才有可能有所成就。”他接着说道:“你爸爸的事我听说过,你家可算是中医世家,历代行医,我很想能有机会来拜访他。可以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吗?”
倪潇儒一边掏出纸笔写好地址交给王院长,一边说:“好啊,我爸爸呀…最喜欢结交像你这样懂中医的朋友了。”
“好啊,我一定尽快来造访。”这时,王大林觉得应该是亮明来意的时候了,他说:“我们医院是家小医院,没有响亮地名声。因而看重名声的瞧不上,没才能的医院又看不起。没有人才,说要提高医疗水平,那是一句空话,可眼下人才那样紧缺,一个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那家大医院不是抢着要?还能轮得到我们这样的小医院?可我偏偏不自量力,要来争一争。其实只要有才能,到处都一样,只要是金子,即便把它埋在沙堆,沉入水底,它照样会发光发亮。当然,去我们这样的小医院得有摈弃世俗观念的勇气才行,你说是不是?”
这时,倪潇儒才隐隐约约的感觉出王院长的来意,因而问道:“那…王院长的意思是…”
王大林没等倪潇儒说完就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想请你上我们医院工作,你愿意吗?”
尽管倪潇儒在稍前已有所感觉,但还是情不自禁的睁大眼睛看着王院长,稍显迟疑的说:“这个…这个…”他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因为在潜意识中,他似乎感觉到所有的人,自己的爸妈,文丽,还有妹妹都希望他能进大医院,而且应该是大医院。
王大林摆摆手,示意倪潇儒听他继续说:“潇儒,我今天是代表医院,也代表我个人,郑重的邀请你来医院工作。不过这件事对你来说毕竟关系重大,我没有权力要求你马上作答,但非常希望你能作这样的抉择。如果能有幸邀请到你来医院工作,那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医院将尽可能的为你营造一个宽松良好的诊疗环境,为你提供继续深造的机会,你可以选订相关的杂志书籍。总之,只要是在我的权限和能力范围内,我都将全力支持。”
王院长的真诚和坦荡,使倪潇儒深为感动,让他有一种知遇之恩的感觉。虽然已立志把中医药当作终身事业,但目前只是个刚刚毕业还未入行的人。手中虽有不少很有价值的医方,但那还得经过很长时间的探索和验证才能发挥出作用来。这样一想,心中不免有些惶恐,他说:“王院长,你这样周全的为我考虑和安排,这样的信任和理解,实在叫人难以为荷啊!”
“这是应该的,不管从什么角度讲,我都应该这样做。因为我们不仅是校友,我还是学长,又是个小领导,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热爱这一行,都希望这门古老悠久的技艺能更好的发挥效能,都希望我们的国粹能更加璀璨。潇儒,来我们医院吧,我相信,你一定会干得比在那大医院还要好!”王院长再次诚恳地邀请倪潇儒。
王院长的真诚再次打动了倪潇儒,他觉得王院长很有学长风范,尊重人理解人。这位学长和院长也许就是自己在这一行内所碰到的又一位“语文老师”,如能和这位学长共事,那对自己专业技艺的提高,无疑将是很有裨益的。他已萌生去红会医院,不过还得回家问过爸妈以后才能最终决定,因而他说:“王院长,来红会医院,我个人没有问题,有你这样的学长和领导在,我是很乐意来的,只是这事还得和我爸妈商量一下,我还得想一想怎样跟他们说才好,请给我几天时间可以吗?”
王院长赶忙回答:“可以可以,尊重父母是应该的,征求他们的意见是对的。”说到这里王院长稍顿了一下,抬腕看了看表后接着说道:“时间还早,潇儒,我有个提议,是否可以先去医院考察一下,这样你心里也好有个底。”
倪潇儒想想后说:“这样也好。”
两人说走就走。红会医院离倪潇儒家很远,但离学校却算不得远,骑车的话也就二十几分钟,与严文丽家则还要近。已是中午,医院里除了妇产科外,只留了两个值班医生。俩人上上下下的转悠了一圈,虽比不得大医院的气派,但给倪潇儒印象还是不错的,整洁干净,没有那种破旧凌乱的现象。基本医疗设备也算齐备,而且维护保养得很好,他说:“王院长,医院的管理做得真好啊!”
王院长说:“这些事都容易,只要费点心思就可做到,最关键的是缺少人才。要是象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多来几个,那几年以后,医院的医疗水平定能大大上个台阶。”
“王院长,你把我期望得太高了,我远没有你想象得那样优秀,只是做事执着一些,可眼下还无法独当一面,挑不了重担呀!”倪潇儒很诚恳客观地说。
“只有对事业执着的人才会成为人才。有古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要急,只管扎扎实实地做就是了。”王院长鼓励说。
此时,倪潇儒已决定去红会医院,他说:“王院长,请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把这事打理好。”
“好好,那我就在此静候佳音了。”王院长满是期待地说。他抬腕一看时间不由得“哦哟”了一声,说:“时间不早了,走,我们一起到旁边小店吃个饭。”
倪潇儒没作任何客套,因为这不过是多余的,他嘴里“哦哦”应着,一边跟着学长走出医院去,两人就近在一家小店里落坐,一边吃一边聊。饭毕后两人便出了小店回医院去,在门口两人站着又说了一会话后才意犹未尽的分手。